◎張珍珍
娟子
◎張珍珍
娟子給我的第一印象,就像一根劃著之后的火柴棍,那是我當時的年紀能想出來的唯一能形容她的句子。娟子是個皮膚黑黢黢的女孩兒,如果沒有一口整齊的牙齒和兩個不深不淺的小酒窩,燈光稍暗些幾乎都看不到她的臉,所以我不愿意接近她,總覺得她臟兮兮的。可是,她卻整天黏著我,說是因為我肉嘟嘟的臉很好玩。她就像一顆甩不掉的牛皮糖,我卻也拿她沒辦法。
若是她的人品好些也無妨,但在幼兒園里,她是小偷這件事已經人盡皆知了。那時大家都十分愛惜自己的新文具,老師手中的獎品像被施了魔法一樣,引得我們個個像剛學會游泳的小鴨子一般,撲騰撲騰歡快地去領文具。拿到手之后,就像珍藏糖果般把它放進自己心愛的書包里。每天從書包里取書時,看著靜守在那里的新文具,總能高興好多天,心里的自豪感也油然而生。可是好景不長,大家陸續地開始有東西丟了,雖然并不貴重,但對當時的我們來說卻比平常愛吃的糖果還珍貴。開始大家都沒在意,可是逐漸地,丟東西的同學越來越多。盡管大家都報告給了老師,可是并無結果。一日玩耍回來,“火柴棍”又靠近我,我不耐煩地推了她一把,結果她連同她桌子上的書包一起摔在地上,然而從她的書包里掉出了許多鉛筆、橡皮。我和在場的小伙伴都明白怎么回事了。同學們臉上的表情震驚至極,就像抗日戰爭年代發現了漢奸一樣的義憤填膺,每個人都看向“火柴棍”,眼神里透露的憤怒足以震懾“火柴棍”,而“火柴棍”的臉一如往常那樣,她掛著一張苦瓜臉,鎮定自若里還有一絲理直氣壯的成分,倒在椅子上顛著腳,配合她那稀松的卷曲的頭發一起抖動。我大喊:“‘火柴棍’,我要給你告老師。”還沒等我轉過身,她上來一把抓住我的衣服。
“你敢去?!”
她上前抓住我的衣領,一只腳輕車熟路般的橫在我的兩條腿之間,腳下輕輕一摔,我就來了個“狗吃屎”,然后她以勝利者的姿勢大喊:“你們都給我看著點兒,咱們班力氣最大的人我都能打過,你們要敢告老師的話,下場你們自己知道。哼!對了,我還有一個高年級的哥哥呢!”
我哇哇大哭,那幾個小伙伴都過來安慰我,不過最后真的誰也沒有告訴老師,爸媽問起我臉上的傷,我撒謊說是玩的時候不小心磕的,因為我真的怕了“火柴棍”。
后來,我就再也不敢叫她“火柴棍”了,除了怕她以外,她也確實長了幾斤肉,不過依舊埋汰。她那頭發整天亂蓬蓬的,就像被羊啃過但是沒啃盡的墳頭草,干燥黝黑的皮膚就像枯樹皮。這還不算,每年到了冬天,她的手就會生凍瘡,手便像破了皮的雞蛋,膿水如流不盡的蛋清一般。這樣的她愈發讓我反感,厭惡。直到小學升初中的那個暑假,我對她的態度才有了一絲改觀。
那年暑假是我上學生涯中第一個“歡樂時刻”,因為告別了作業,每天瘋玩。有一天,在田間抓蝴蝶的時候,看見了娟子和她的媽媽。她媽媽同樣是短發,臉胖得過分,像浮腫的大蘿卜。倆人一起在割草。她媽媽撐著袋子,她彎腰,左手抱著一撮草的根部,右手有模有樣地握著鐮刀,看她熟練的動作,應該不是第一次勞動。唰的一下,一個狠勁兒,一把草就乖乖躺下了。那天,我看她那樣干活,一直干,還給她媽媽擦汗、喂水,溫柔對待她,我突然覺得我不那么討厭她了。我不知道她在學校的蠻橫是怎樣做到的,可是那樣的一幕讓我的心突然柔軟起來,畢竟我不會在那樣小的時候如此細心地照顧自己的媽媽。
我滿心歡喜起來。我以為青春期的荷爾蒙使我變得溫柔,就這樣,我步入了初中的校園。她和我分到了一個班,她還主動去跟老師要求,說要和我坐同桌,并說我們關系好。老師當時正在為解決她的座位問題發愁,她的提議讓老師欣然同意。
我知道我的噩夢又開始了。可是令人驚奇的是班里很平靜,而且娟子的成績也突飛猛進,尤其是在課堂上的表現簡直和從前判若兩人。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老師找不到她的教學參考書為止。老師說她備了好幾節課,快講完了,準備繼續備課,可是教參不見了。
“雖然我年紀大了,但我記性也不差,而且我放東西一向很規整,教參肯定是丟了。”看著老師那樣嚴肅的表情,大家都嚇壞了。我下意識地瞟了一眼娟,她用兇惡的眼神瞪了我一眼。班長建議老師搜身,老師想了想同意了。娟很自然地把我全身搜了個遍,輪到我搜她時,卻被她一把攔住:“少碰我,不知道我煩這個嗎?”
“看,教參在張同學的椅子下面。”班長一陣驚呼。霎時間全班的目光齊刷刷射向我。
“不是我,不是我。”我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哭了起來。
“好了,我知道是誰了,老師相信你。”老師走到我身邊安慰我,“其實一開始我就知道是誰,只是想給她一個機會,可她還是沒有珍惜,況且最近她的作業和教參的答案一樣,我能察覺不到嗎?”老師說此事到此為止,希望那個人好自為之。我余光里看見娟子變了色的臉和發抖的身體。經過此事之后,班里同學甚至全校同學都知道娟子是小偷的事實。她依舊我行我素。可是突然有一天,她的位置空了下來,再也沒有見她來上過課,直到有一天,一個低年級的小朋友給我一封信:
對不起,從幼兒園打你時我就對不起你,我并沒有高年級的哥哥,只有一個癱瘓的爸爸和一個傻得不徹底的媽媽。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家里的情況,因為那樣他們就會看不起我,所以我才謊稱自己有一個高年級的哥哥,只想給自己一些保護。我偷東西是為了給家里省錢,我不想讓爸爸失望,所以我才偷偷拿了老師的教參,只想帶回去做幾份全優的作業,因為他沒有多少時間了。我不想被別人可憐,我寧愿招人憎恨,對于你,對不起。
看著那些歪歪扭扭的字,我的眼睛模糊了,我原諒她了,可是她卻再也沒有來上學。我想起她在集體勞動拔草時,那樣拼命,那樣細心,沒有一點兒偷懶,比別人做得快,比別人做得好。當時正值夏天,火辣辣的太陽直射地面,感覺稍一活動汗水就會遍及全身。青春期的小女生總是有點兒嬌氣,又稍帶點兒羞澀,因此大家在勞作時總是躡手躡腳的。而娟子這個時候卻是最積極、最認真的,在炎炎烈日下干得熱火朝天,汗水浸濕了她的衣衫,她也毫不在意。她不僅很快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務,還熱心地去幫助同學。直到勞動結束,她才一個人坐在大樹下,一邊擦汗,一邊喝水。原本黝黑的皮膚經過太陽曬過后更黑了,黑里還夾著紅,宛如一個熟透了的紅蘋果。再看看被她拔完草的地,干凈得仿佛草沒有長出來過一樣。而看看我們勞動過后的地,仍會看到幾株草拉長身子不斷地向我們招手,想到這些,我心里更難受了。
后來,一家較大的商店失竊了。警察抓走了一個女孩兒,聽鄰居們說,那女孩兒和娟子長得很像。
自此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聽母親說,娟子料理完她父親的后事就帶著她的母親去了南方,再也沒有回來過。
(作者系綏化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學生)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