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鄉下老姑娘
◎安寧
我每次看到紅霞遠遠地騎車過來,就覺得她像是從修道院里下班回來的一樣。
20世紀80年代的鄉下,如果一個女人30歲了還不嫁人,她在村子里就有些無法立足的自卑感。見了人說話,也覺矮了三分。若是碰上誰家結婚生子辦喜宴,她一般也是不參加的,好像身上有些晦氣,怕一落座,人家宴席上的喜氣就給吹散了。哪怕村子里再丑的女人,遇到這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都覺得自己漂亮了幾分,再怎么說,自己是有了老公的女人,而不是像這老姑娘一樣,還沒嘗過男人女人間不可言傳的快樂事呢。當然,也有可能,人家是頂著老處女的名義,卻未必還是守身如玉的處女。就像,大家都傳說紅霞已經不再是大姑娘了一樣。
村里人都喜歡聽小道消息,而不愿去追究是真是假。關于紅霞的故事,每個人說起來,都能有一大堆。好像紅霞的前半生,不屬于她自己,她的一舉一動都在整個村子的注視之下,她一輩子嫁不出去,也就注定了一輩子要接受村人的窺視和指點。
我從母親那里聽到最多的,是紅霞相親的故事。紅霞十幾歲的時候,就在鎮上的紡織廠工作了。據說幾年后她就混成了類似領班之類的小領導,半年掙的錢比哥哥們在地里辛苦勞作一年還多。女人們嫉妒紅霞,但同時又不屑一顧道:掙那么多錢有什么用呢,還不都給了娘家哥哥們,等到自己出嫁的時候,一分也撈不著;當然,人家紅霞也可能一輩子都不出嫁,守著傻哥哥過一輩子,否則,為啥每次相親,她都這個也看不上,那個也看不上,難不成,是心里有了人?
紅霞心里有誰,女人們八卦出來很多的版本,其中最為可靠的,大約是一個已經去部隊里當兵的男人。那男人是紅霞鎮上認識的,比紅霞小兩歲半,但聽說并不嫌棄紅霞,在他未入伍之前,常常在紡織廠門口等紅霞下班,當然,有時候兩個人只是打個招呼,紅霞便低著頭騎自行車離開了。有時候紅霞會抬頭看那男人一眼,但也只是假裝看風景一樣地看看,便紅了臉。不過這樣一眼一眼地看多了,那男人就緊跟著追到了我們村子里,據說是他一個人上門提的親,連父母都沒告訴。這有些不合情理,善良點的說男人是為了省一筆媒人錢,嘴上不肯積德的便刻薄紅霞跟男人上了床,又沒有打動未來的公婆,所以只能賴著男人自己上門求親了。
不管別人怎么嚼舌頭,紅霞也只能聽從父母之命。那男人據說長的像模像樣,周正得很,否則,不會那么順利地就入了伍,而且還是去省城的富貴命。那一陣大家都傳言紅霞快成軍官老婆了,有人還訕訕地在大街上向下班回來的紅霞示好,問她累不累,要不要來家里歇歇,喝一杯水。女人們也有點怕,萬一紅霞成了軍官老婆,哪天不高興,借那男人的勢力,在村子里欺壓她們,那可怎么好?跟紅霞家關系不好的男人們也憂心忡忡,怕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紅霞變成了金鳳凰,掉頭咬他們一口可怎么辦?倒是紅霞自己,好像還是過去素樸的模樣,穿著灰色調的的確良褂子,每天從村子盡頭慢慢騎車駛進人們的視野,并和路邊上扯八卦的女人們一一打個招呼,而后便笑著將自行車拐個彎,進了自己家門,將所有的江湖傳聞,都不動聲色地丟在了大街上。
但紅霞越是這樣,大家越是心慌。那一陣還有人專門跑到鄉鎮上去,打聽軍人的下落。回來后聽說軍人家里的確有權有勢,老姑娘紅霞嫁過去,算是攀了高枝。親戚里面有多事的,想著要攀附紅霞未來的男人這高富帥,紛紛到紅霞家里去做說客,讓她爹媽趕緊將這老了沒人要的姑娘嫁出去,趁著有這么好的女婿主動上門,即便是彩禮打個折也要答應下來。紅霞爹媽大約也動了心,想著下次男人再來,就一定好酒好飯地招待人家,將這門親事給盡快定下來,也好讓紅霞安了心。
可惜,男人很快就被招去了部隊,臨別前據說給紅霞留信,讓她嫁個好人家,不要等他,因為他不知這一去,究竟何時回來,或者還會不會回來。紅霞不信男人不回來,執拗要等,這一等,就是兩年過去,終于有好事者,從省城輾轉打聽來消息,男人在那邊看上了一個領導的女兒,幾乎沒有回來的可能了。
這一段有始無終的愛情故事結束以后,紅霞就又成為村里無人問津的老姑娘。每天看她騎車從橫穿村子的大道上,上班下班,來來去去,總覺得她孤獨極了。但紅霞生來的好脾氣,即便是歷經此事,臉上也始終是堆著笑的,好像這個世界上,有沒有愛情,有沒有人娶她,已經分家另過的哥哥弟弟們會不會嫌棄她,都無所謂,她守著爹媽,還有一個每天只會編席子的傻哥哥,安安靜靜地過這一輩子,就可以了。
但是紅霞想要安靜,別人卻偏不給她。每天閑聊,母親總會跟別的老娘們,呱呱地談論紅霞的終身大事,好像紅霞是我們家里的一分子,需要她老人家擔著心一樣。我聽得心煩,姐姐更是厭倦,因為姐姐那個時候,也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盡管她才十六歲,但是提媒的人一個接著一個,比我們家的母雞下蛋還勤。姐姐那時為了給家里掙錢,也在鎮上一家工廠上班。有時,姐姐貪玩,下班后晚回來一會兒,母親就對她破口大罵,好像自己家的姑娘出去賣笑了一樣丟人。母親罵人總是捎帶著紅霞,不過我想村里大多數女人們,教訓自己家女兒,大約都像母親一樣口無遮攔地一會兒諷刺紅霞,一會兒夸贊紅霞。總之,一切言語都視情況而定。
母親罵姐姐說:那么大了,也不知道害臊,天天在外面瘋,沒個女孩子的正經樣子!你看人家紅霞,都三十好幾了,還每天正兒八經地上班下班,沒見人家想男人了就不回家!母親又換著詞罵姐姐說:你就天天跟著不學好吧你!指不定哪天你也成了紅霞,被全村人笑話不守婦道!那么大個人,天天在廠子門口晃晃悠悠勾引男人,結果呢,男人沒勾引到,人家玩完她跑省城娶了官家的姑娘了,就她這老得一臉褶子的樣子,還想成軍官老婆,做她的千秋大夢去吧!
姐姐就低頭聽著,眼淚嘩嘩流出來。母親掐她胳膊一下:還哭,流那么多尿汁子給誰看?!姐姐疼得想叫出聲來,卻硬生生忍著,將眼淚給憋了回去。她怕父親拿了雞毛撣子過來,照頭打下來,讓她腦殼上紅腫一塊,連門也出不去了。所以姐姐心里被母親罵得恨不能立刻離家出走,再不回來,卻怕得迅速收斂了被父親描述為哭喪似的臉,裝作什么也沒有發生的樣子,打掃起房間來。我站在一旁,覺得自己非常多余,可是又不知道該走到哪兒去,就只能這樣看著姐姐背對著我,用悄無聲息的溫順,獲取父母的同情。
我那時跟姐姐關系并不是太好,因為總是要穿姐姐的剩衣服,而且姐姐年長我幾歲,便覺得跟我不在同一個層次上,不樂意與我玩耍。所以每次她回家晚了,挨了父母的打罵,我總是站在角落里,偷偷地注視著這一場戰爭,卻什么也不說。我既不會朝父母求情,也不會幫著父母咒罵姐姐,我只是以一種平日里姐姐對我的有距離的冷淡,不管不問,好像我在這個家里,是一個隱形的存在,什么事情都不需要我,什么人也都不會將我想起。
無疑,我是那時家里最安全最不需要想起的孩子。尚未到青春期,對男女間的一切,都視若無睹,每日只懂得吃飯睡覺,上課下課。而姐姐不同,16歲的她,開始愛美,偷偷去鎮上拍藝術照。照片上的她,涂脂抹粉,稚嫩的笑容里,有了一點像紅霞那樣成熟的味道。當然,紅霞是老氣橫秋的老處女一樣的臉,而姐姐則是人人都想采摘一口的桃子一樣誘人的紅。
我不知道姐姐是否會常常在鎮上下班的時候,遇到紅霞。她們一個是紡織廠女工,一個是地毯廠,肯定會在下班的人群里,瞥見彼此的身影吧。即便是裝作不認識,可是紅霞那么有名,一定會有人指給姐姐看:喏,那是你們村子里,總嫁不出去的那個老處女吧?聽說還曾經想高攀軍人呢,結果被人家給一腳踹了。至于姐姐,那么年輕,長得還算是好看,又是同一個村子里的,紅霞一定會注意到姐姐青春活潑的樣子,或許,她會嫉妒姐姐,嫉妒姐姐還有好幾年的時光,自由地浪費,或者可以好好地挑一挑上門相親的男人們;而紅霞卻沒有時間和機會去挑去揀了,她只能任人家挑揀,而且,即便是這樣挑揀的男人,也越來越少了,有誰會愿意娶一個不知道還能不能生一大群兒女的老姑娘呢?
反正姐姐很神秘地跟紅霞一樣,在工廠門口,遇到了一個向她微笑致意的男人。那男人究竟長什么樣子,除了姐姐和她的閨蜜,整個村子里的人都不知道。其實我先于父母,發現了姐姐戀愛的蛛絲馬跡。她愛拍時髦的婚紗照,喜歡去逛百貨大樓,在衣服和布料柜臺前,流連忘返。姐姐每天早晨去上班的時候,都會對著鏡子將頭發梳了又梳,還抹頭油,讓頭發看上去濕漉漉的。我曾經偷偷將那頭油在自己頭發上也抹了一些,不知是抹多了,還是那頭油貨太真,一個星期頭發都濕得跟淋了雨一樣,而且擦也擦不干的樣子。姐姐頭發長,她將兩條大辮子梳得油光水亮的,又很愛干凈地幾乎每隔兩天就將衣服洗上一遍,以致于父親最后煩了,經過院子里的繩條時,一生氣,將姐姐的衣服全扯下來,給扔到了院墻外面去。外面路過的雞鴨們不知情,紛紛跑上去拉了一泡屎。姐姐哭得厲害,但也只是紅腫著眼睛,等到父親出門了,才敢將衣服收拾回來,又洗了一次,拿到我們兩個人的臥室里,悄悄陰干了。
但沒等我做內奸,將姐姐的種種跡象匯報給父母,姐姐的事情,就被多嘴的村人給捅出來,并很快傳到了父母耳朵里。
我依然記得姐姐被父母提審的那一個夜晚,我還在睡夢之中,就被父母壓低了的吼叫給驚醒了。母親幾乎是粗魯地將姐姐從被窩里給拽了起來,姐姐穿著白色的小背心,披頭散發地坐在床上,聽父親罵道:真不要臉,你才多大,就跟著男人回家!母親緊跟著審問姐姐:你老實點說,到底跟著那男人回過家幾次?!姐姐的臉,在昏黃的燈下,是漲紅的。我假裝睡著了,卻心里緊張得要命,好像回到了過去的年代,被敵人給抓住了,要交代自己知道的機密一樣。姐姐起初還堅稱自己什么也沒有做過,慢慢地,她被父母的憤怒給嚇住了,終于吞吞吐吐地道出曾經跟男人回過一次家的事實。
這一真相,讓母親發瘋了似的,劈頭給了姐姐一個巴掌。緊跟著,母親繼續追問:到底,做不要臉的事了沒?我不知道什么事才算是“不要臉”,只是感覺那一定是不好的,是和紅霞一樣遭村人唾罵的,是要嫁不出去的,或者讓人知道了,再也沒法在村子里見人的事。我緊張地等待著姐姐吐出真相,卻又怕知道真相,我不想在自己的家里,出現另外一個紅霞。盡管,我跟姐姐沒有共同語言,也不喜歡那時因為能夠掙錢而常在我面前驕傲顯擺的她。
姐姐最終在挨了父親的幾個巴掌之后,依然咬著牙,說自己什么也沒有做過。那時天已經灰蒙蒙地亮起來了,在過去的時候,姐姐即將起床,打扮一個小時,而后騎車去鎮上上班了。但是,那天之后,姐姐再也沒有去過鎮上。她的所有的遙遠的夢想,與初戀的愛人,都留在了象征著玫瑰色夢幻未來的鎮上。那個時候,我也以為鎮上距離村子,是那么地遙遠又神秘,遙遠到我得考上初中以后,才能走到那里,神秘到鎮上買來的一切,哪怕是一袋化肥或者一包玉米種子,都有了美好的顏色。
我因此羨慕紅霞,她有開明的父母,不管紅霞被人指點成什么樣子,他們都不曾讓她離開鎮上。當然,他們也無法讓紅霞丟掉工作,因為,她的傻子哥哥需要她的養活,需要她掙錢買藥,而她貪婪的哥哥嫂嫂們,也常常向她討錢,她只要一天不嫁出這個村子,那么她就依然屬于家族里的每一個人,要為了他們,無怨無悔地付出和奉獻。
紅霞是在快40歲的時候,離開村子的。當然,是以出嫁的正當的名義。也不知是誰“多事”,終于想起了被遺忘在村子里的紅霞,為她謀得了一個婆家。聽說,紅霞的婆家很遠,在自行車都很難抵達的山村。大約,這也是紅霞為何很少再回到村子里的一個原因吧。我當然寧愿相信她是因為這樣的原因而不愿意回來的,這樣,她就會過得幸福一些,而不是總是糾纏于過去二十多年的時光里,她因為相親和僅存的一次愛情,而被村人們帶來的心靈上的傷害。
但即便如此,母親一提及紅霞,依然將她當成我和姐姐的一個范本。母親是這樣說的:知道我們村里的老姑娘紅霞吧?人家嫁出去了,還一心一意地向著家里的哥哥弟弟們,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連油也吃不起,卻攢錢給哥哥蓋了一棟好房子,又供哥哥家的孩子們讀書到大城市里去;女孩子啊,就得像紅霞這樣,嫁得再遠,也還是娘家的人。
我和姐姐看看文弱到大概需要我和她出錢出力扶持一生的弟弟,笑笑,什么也沒說。那時,我們都已經成家立業,離開了村子。關于紅霞,和與紅霞有關的恩怨,姐姐都已經忘記,我也記憶模糊。好像,所有與愛情有關的一切喜怒哀樂,都在古老的村子里,從未發生過一樣。
(責任編輯 徐文)

安寧(本名王蘋),“80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人。已出版長篇小說與作品集25部。代表作品:《試婚》《聊齋五十狐》《笑浮生》《無理想生活》《我們正在消失的鄉村生活》。曾獲2009年度冰心兒童圖書獎、2009年度北京市政府優秀青年原創作品獎、第11屆內蒙古“索龍嘎”文學獎、首屆華語青年作家獎等多種獎項,作品《走親戚》入選2015年度全國散文排行榜(排名第八),同時有繁體版圖書在臺灣等地發行。外語學士,文學碩士,電影學博士。現為內蒙古大學藝術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