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詩（六首）

玄武

細雨

昂然行走雨中，任東風飄兮，

雨若神靈，洗盡一世罪孽。

那時年少輕狂，

沖入瓢潑大雨，天空逼壓而下

撕裂開來。電閃雷鳴，

我何等喜愛那暴烈的氣象。

而今我只愛那細雨，細雨纏綿，

所有姣好的容顏漫滅。

我遺落遠方的肋骨在雨中潔凈，

在難以醒來的夢中疼痛。

我其實不知伊人何處，

在南塘采蓮，抑或芙蓉塘外。

人心喪亂，愛已奢。

水聲汩汩，細雨颯颯

你話語響起，溫柔卻如輕雷。

我記得九年前你冰涼的手。

記得浴缸里的水安靜而迅速升高

漸漸變紅。

浴月而坐，望薄云如線繞月，

叫老虎的狗在陰暗中

咬水槍的水管。他蹲在自己后腿上

望著月亮嗚咽，月光流瀉如難言的渴望。

一千多年前的今夜，夢如輕簾，

韓壽望到姓賈的女子隔簾而窺。

夢如洛水，曹植正要醒來，而宓妃起身消失，

余有體香的枕上空留印痕。

在一千一百六十四年前的今夜，

李商隱寫下月光般的寂寞，

在今夜我寫給你，它將像花朵一般寂滅。

半個月亮一樣虛弱

我像今夜一樣迷茫，

像半個月亮一樣虛弱。

但其實我對今夜一無所知，

像對自己一生一無所知

像對你一無所知。

夜色撩人，非我所需。

花瓣上夜露漸凝，無須拂拭。

今天我見到太多不好的事，

暗火微燃，晚風若思。

那沉淪的電梯，

自焚的僧人，

它們像地獄中重疊的幻象，

而你我置身其內。

我不過塵間一妄人，

盡力為一切不可為之事。

而我如此虛弱，像半個月亮

我急于訴說，

今夜卻寫不好一首詩。

鳥鳴

在鳥鳴千回百轉的清晨，

萬物和內心皆清晰起來。

他望見遙遠時間的事物，

芙蓉在峨冠的男子手中

嬌艷欲滴，而長路浩漫。

他夢見月下美人正前來。

把一個人緩緩收入一書，

是人間奇妙而愚蠢的事。

她的眼睛宛若對襯之夜，

曾經的淚水透明如琥珀。

她聲音輕柔，美好如蜜，

黑發如同數不清的烏鴉。

他寫下這些溫柔的字跡，

像惟恐用力會使人疼痛。

最初的愛戀，她的春心

她的呻吟與無邊的幻滅。

他看到她修長的腿展開，

毫無顧忌，美潮濕如夜。

晨光照亮了密集的尖刺，

刺簇擁的花。小心翼翼

刺絕不蟄傷嬌嫩的花朵。

鳥鳴千回百轉，光折曲，

他聽到遙遠時間的吟哦，

路漫兮，臨風恍兮高歌。

一會兒工夫我就想完一生

園藝剪銹巴巴，下雨總忘記收，

到處不見，手探進狗窩拿出來，

上面已留下狗的咬痕。

該給狗找女朋友了，我總忘記，

也有點愁，這座數百萬人的城市，

難能有與他匹配的姑娘。

那些花木，心不在焉地生長，

我剪枝葉，它們茂密如思緒，

但不能聽憑其發瘋，

我聽著輕微的咔嚓聲，總覺身邊有人

一抬頭，半個月亮在上面瞪我。

我可能就是荒野，

你可能是精致的園林。

我從小在田野長大，那肅殺和豐饒，

神秘和坦露，自由和真切。

十七歲來到城市，又用二十一年，

重返內心的荒原。

我其實厭倦訴說，而渴望傾聽，

有時覺你應遙遠，像那月亮，

它高高照著，我已盡享她的美，

她的溫柔。寫下對她的感激，

讓詩篇像月光一樣安靜，

和莫名其妙的傷心。

我不必攬月入懷，她自與我同在。

或許你只是幻象，

使塵世真切，溫熱，或更幻滅。

今夜我無酒意，酒盅在月光下清亮，

葡萄枝葉在架上清晰地晃動。

我胡亂想著這些，一會兒工夫

我就想完一生，夏夜的風涼颼颼。

宛若被下沉的秋氣所激

即日立秋。這是沒有月亮的夜晚，

大樹在夜空中剪影清晰，

它朝北的葉片有些發抖

沒有風，它宛若被下沉的秋氣所激。

世間稱作夫妻的男女，

相互喂養饑餓的身體，

而魂魄游逸。偶爾遇到，

他們猶如亡靈，面色悲哀而疲憊。

一種你不能理解的

難以察覺的迂，始終如一。

夜色茫然，石頭漸硬。

樹影清晰，朝北的葉片在顫抖。

我想告訴你我的荒敗

我想告訴你我的荒敗，

我從不畏懼秋深的悲意，

殺氣自天際席卷而來

收割天地間萬物，

包括你我，包括一只

被突如其來的狂風卷走的螞蟻。

又是一年，我不諱言與世界的碰撞，

有時果然撞破了墻。

半生已過，一笑置之。

頑石也會有心，

它是溫潤的玉

或仍然是粗糲的頑石。

“天下風流聚，世悲一時散。”

有遠方友人來，席間我為他高歌一曲。

他張著嘴，哭了。他一定醉了。

他說他看到了整個北方的秋天。

返途中我突然有輕微的淚意，

因為想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