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嘉玲 張 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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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村社區發展助力留守兒童健康成長
韓嘉玲 張 妍
留守兒童是“問題兒童”,打工父母“只生不養”;留守老人年齡大、教育程度低、沒有文化無法承擔起監護責任,這是長期以來輿論及媒體主要的看法。由于對留守群體的“污名化”和“刻板印象”效應,在健全及完善農村留守兒童關愛服務體系過程中,留守兒童、留守老人、留守婦女往往被描述成為處境艱難,需要外界同情、接受援助的群體。長期以來,針對留守兒童的關愛服務工作更多的是依賴外來的力量自上而下,從外而內的關愛服務體系,而忽視社區本土的資源以及留守兒童、留守監護人的主動性,因此使得關愛服務工作很難發揮作用。本文通過在三省五縣的田野調查,嘗試從留守兒童、留守人員的視角與生活經驗出發,來發現社區自身的資源,并探索留守成員對由于家庭成員流動而發生的家庭結構變動和個人角色調整所進行的努力。
留守兒童不能等同于問題兒童:目前無論是學術研究、媒體報道及主流論述,多從“問題范式”出發將“留守兒童”等同于“問題兒童”,留守兒童存在的問題有被夸大的趨勢。同時,認為留守兒童存在許多突出問題,主要表現為學習問題、生活問題、安全問題、心理問題、行為問題。這些論述簡單地將龐大的留守兒童群體視為不可分化的群體而忽視了留守兒童內部的異質性與差異性。
留守兒童群體自身的潛力往往被忽視:通過進入留守兒童的日常生活場景的觀察和訪談,我們發現留守兒童具有非常強的獨立生活能力,尤其是女性留守兒童,她們不僅可以照顧自己還承擔著家務勞動和部分農業勞動的任務,甚至承擔著照顧老人的責任。但是與學者假設的相反,勞動參與并沒有占用她們的學習時間而導致她們成績下滑等不良表現,相反,參與勞動的留守兒童在學校表現也較少出現行為問題。因此,勞動作為一種參與家庭生活的方式,其正面影響應該受到重視。
構建留守兒童互助網絡:同輩群體作為農村兒童重要的學習共同體,對于形成兒童互助網絡具有重要意義。在學習上遇到困難時,留守兒童主要求助對象是“好朋友”及“同學”。此外,當他們心里特別不痛快時,最主要的傾訴對象也是“好朋友”及“同學”。同輩群體不僅是共同學習者、傾訴者,同村落的伙伴也是上學途中一起同行的陪伴者,這是農村學校放學時重要的風景線:可見組織好的小分隊,結伴一起走向回家之路。這一方面說明同輩群體在留守兒童中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也說明,雖然父母不在身邊,但是留守兒童會通過同輩群體或者其他方式為自己尋找適當的社會支持,從而調適由于父母不在而帶來的不良影響。
類似《薩摩亞人的成年》的兒童經驗,兒童教育的責任并不在成年人那里,而是年長些的兒童與伙伴,代為承擔“不要這樣”“不要那樣”這個職責。所以,兒童時常會覺得與父親相比還是伙伴們與自己的生活更親近。留守兒童在父母離開家之后,會自動通過同輩群體、兄長、教師、監護人等的支持來重構自己的支持網絡,以抵消父母外出的消極影響。因此,留守兒童自我支持的能力作為社會支持發揮作用的基礎需要得到充分重視,并合理轉化為重要的服務資源。
在以往的研究中,對留守老人與監護人的“污名化”已被多數人認可。一些學者提出留守兒童的隔代撫養是被動撫養;監護人年齡較大,教育水平低,無法輔導學業,導致留守兒童成績差,得不到足夠照料。
留守監護人以中年為主體,身體狀況較好:調查發現,留守兒童監護人的年齡分布以中年為主體,特別是女性監護人的年齡結構更為年輕;當然其中不乏年齡在70歲以上的監護人。調查發現顛覆了我們將留守監護人不加分辨視為農村留守老人的謬誤,因此,本文在提及留守兒童監護人時不使用留守老人,因為不少留守兒童的爺爺奶奶還沒有跨入老年人的行列。與年齡相對應,大部分監護人的健康狀況較好,自評健康狀況為“非常好”“良好”的比例分別都比較高。
絕大部分的監護人都能盡職盡責地照顧留守兒童:大部分的留守監護人雖然教育程度不高,雖然不能輔導完成作業,他們依然非常重視兒童的學習,并沒有疏于對留守兒童在課業上的督導及責任。每日督促他們寫作業、看書是監護工作中的重頭戲。雖然發生了個別留守兒童的意外事件,甚至個別的監護人對被照顧者的侵害事件,但調研中發現,留守兒童對監護人的評價是正面與肯定的。可見,大部分監護人都在盡職盡責地照顧留守兒童,不僅滿足其基本的物質需求,如洗衣做飯,還負責監督作業、接送上下學、生病醫治、開家長會等各種工作,甚至離開原居住社區而到學校附近租房陪讀。有的監護人同時照顧三四個留守兒童,盡管負擔很重,仍全力地保障他們的生活、學習、健康和安全。
對留守兒童的監護缺乏足夠的社會支持與資源:綜合而言,大部分監護人身體硬朗,具備獨立生活和照料留守兒童的能力,每日忙碌并充實,他們是對生活充滿著期望的留守群體,與我們最初設想中的無奈、孤獨、對生活不滿、出現“留守綜合征”的監護人形象大相徑庭。當然,還有一部分監護人因健康每況愈下而產生沮喪、焦慮等情緒,對這些監護人應該被給予足夠的社會支持與資源,急需被納入關愛保障體系的群體。
外出打工是理性算計的家庭策略:打工父母由于個別留守兒童意外事件,被媒體與輿論描述成為是只顧賺錢、拋家棄子的不負責任家長。其實家長外出打工的抉擇是通過理性算計(Rational Calculation)且有準備的過程,更是重要的家庭策略(Family Strategy)。絕大多數的留守兒童家庭在做出外出打工的決定時,并不是一個突發事件,而是一個有準備的過程,留守兒童父母綜合考慮了委托人的健康狀況和責任心、對孩子的照料和上學問題、時間選擇、居住模式和經濟條件等諸多因素,才決定了“是一方外出還是雙方外出”“何時外出”“由誰來照顧孩子”“孩子是否住校”“外出后如何與孩子溝通聯絡”等問題,這一事件中所有的當事人都參與到了決策過程中。調研中還發現,有的父母考慮到孩子能接受更好的學業輔導,選擇無任何親緣關系的退休老教師來看管孩子,還有的父母將孩子托付給信得過的鄰居。可以說,監護人是留守兒童父母經過深思熟慮后的理性選擇。
大部分留守兒童與父母保持緊密聯系:外出務工的父母多會以間接的方式來維系彼此的親情,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手機/電話成為大部分留守兒童與父母聯系的主要方式;受農村網絡普及率低的限制,少部分人使用微信和QQ等聊天工具與父母聯系;寫信這種傳統的溝通方式使用頻率極低。調研發現大部分留守兒童與父母保持著緊密聯系。當然不容忽視的是,有部分留守兒童與父母的關系生疏,每年的溝通交流少于6次,甚至一些父母幾乎從不和子女聯系,完全是“大撒把”的教養方式,這類父母多是在子女很小的時候就外出務工,與子女接觸非常少,親情淡漠。這些與父母溝通較少的留守兒童多表現為靦腆、害羞,對于這些與父母疏于溝通的兒童,他們需要更多的心理溝通和陪伴,也是需要給予更多社會支持的留守兒童。
外出依然發揮著重要的遠程監護功能:綜上所述,父母外出務工雖然拉大了親子間的物理距離,但他們都借助現代化的信息手段在盡最大努力去教育子女、保護子女。他們的遠程監護在子女的成長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可以說,在父母外出務工期間,許多留守兒童并不是完全失去了家庭支持,不像有些學者假定的那樣,處于“情感缺失”“親情缺失”“家庭結構殘缺”等極端狀態,而是通過家庭結構和家庭成員分工角色的調整,為留守兒童構建了新的支持體系。
然而,不可否認的是,與原有的家庭體系相比,新形成的家庭支持體系的完善程度有所減弱或降低,特別是少數留守兒童家庭的部分成員未能在角色的調整和重新定位中及時作出反應,導致新構建的支持體系瞬間瓦解,引發留守兒童出現心理失衡、孤獨無助、安全失保等問題。
社區的作用有待加強:目前的關愛服務體系主要由政府主導,經費來源主要由政府提供。農村社區的作用發揮受資源和工作體系的制約,學校在開展留守兒童關愛服務時存在一些不便,例如時間的限制,專業人員的不足以及學校體制的限制等。同時,在校學生不能覆蓋所有留守兒童群體,尤其是需要照顧家庭的留守兒童群體。因此,社區就應當成為重要的補充。但是目前社區參與較低,一方面,留守兒童聚集的村落,社區內部缺少青壯年勞動力,甚至成為“空心村”,另一方面,留守的老人、婦女群體的潛力沒有得到認可。盡管我國農村社區的管理體系逐漸弱化,但村民們仍具有很強的家族觀念和鄰里互助的傳統美德。鄰里之間的互助主要包括接送孩子上下學、生病照料、農業勞動等,形成一個有待發展與重視的社會支持網絡。
構建鄰里互助網絡:充分發揮留守兒童社區中“五老隊伍”、代理家長、愛心媽媽、留守婦女、鄰里互助等關愛隊伍和人員的作用。善加利用社區已有的人力資源,應加強對這一群體的培訓和服務,構建互助網絡,使他們成為留守兒童群體強而有力的支持力量。充分發揮我國農村傳統鄰里互助的作用,真正形成社區中本村人幫助本村人的優勢,進一步重建農村的集體意識與共同體意識。
2016年2月14日,國務院印發的《關于加強農村留守兒童關愛保護工作的意見》指出加強能力建設是重要的保障措施。其中,對于如何“加強農村留守兒童關愛保護工作隊伍建設”才能發揮對農村留守兒童的關愛工作,目前主流學界的意見往往是“政府要對社工進行專業培訓,讓我們擁有一支在專業化道路上不斷前進的農村社工隊伍”。
然而,已經實施長達4年的對西部留守兒童提供專業學校社工的公益項目,雖然成果顯著,豐富了農村兒童的業余生活,開拓了他們的視野,帶給了他們更多快樂和心理上的關懷,令他們發生了積極的變化,但這一模式卻面臨著貧困地區的地方財政緊張根本無力購買服務、以及項目很難復制與可持續發展的現實困境。如果國家沒有相應的制度、資金等方面的支持,將很難發揮其應有的價值。同時,我們也看到這些社工活動往往是將城市的活動組織方式引入農村,缺乏充分利用和挖掘農村資源開展活動的實踐,往往出現脫離農村實際,只是通過高成本的課外資源給農村兒童帶來一種新的體驗,并沒有教會他們從現有生活中尋找樂趣與培養適應農村生活的能力。因此,重建農村社區,整合農村社區資源,培養農村社區內部人才,發揮當地人的自救能力,是增強社區凝聚力,完善農村留守兒童關愛服務體系的有效途徑。

首先,發揮留守兒童的主體性作用,強化留守兒童的社會資本和社會網絡。當前,留守兒童已經自發地在生活、學習、交通安全等方面形成了小范圍的互助網絡,但因資源有限,留守兒童的主體性、參與性未能得到充分發揮。因此,可通過適當的引導和組織活動,幫助留守兒童主動適應父母離開后的新的家庭生活,提高其生存能力。比如,將同村的留守兒童分為若干小組,定期開展與農村生活學習緊密相關的自主閱讀、廚藝、農耕、廢舊物品回收利用等主題活動,在團隊合作中互相鼓勵、分享經驗,分享快樂。這種做法既豐富了留守兒童的業余生活,也讓他們的個人能力和互助網絡在實踐中得以加強。
其次,重視農村留守監護人的豐富生活經驗,建立農村留守監護人的互助網絡。長期以來西方中產階級教養兒童的文化邏輯方式成為城市家長教育子女的策略方向。所謂先進的兒童教養方式,是相對于傳統的自然成長,即所謂的協作培養。在這樣的價值取向之下,將家長輔導作業、家校合作的作用無限擴張與上升,使得無法承擔輔導家庭作業的農村家長成為教育子女的不合格者,這樣往往忽視了傳統家庭教育中言傳身教的作用。在家庭的教育特別是農村的家庭教育中,如何觀察周圍的農村事務,學會與人交往以及如何參與社區的文化活動、公共事務都是留守監護人在日常生活中積累下來的豐富經驗,也是他們傳承給子孫輩的鄉土經驗。因此,建立留守監護人的互助網絡平臺,進一步挖掘他們教育子女的地方知識,通過有效的溝通、交流,分享經驗,正確處理留守兒童在學習和生活中的問題,共同化解留守兒童可能面對的風險和壓力。
第三,充分發揮鄰里互助,實現“本村人幫助本村人”來重建農村共同體社區。非家庭化的人口遷移流動是我國特殊的社會經濟發展背景下形成的一種現象。因此,留守兒童面臨的問題不應該僅僅依賴單個家庭自行解決,而應由政府、社會、家庭等不同行為主體共同應對。農村社區作為社會最基層的組織單元,承擔著社區發展建設所涉及的各項社會事務,包括對留守兒童等弱勢群體的關愛和幫助。在我國農村社區空心化愈演愈烈的情況下,重建農村共同體社區已迫在眉睫。前文已經提到,村民之間仍保持著鄰里互助的傳統美德。因此,應在此基礎上建立社區經驗分享,進一步建立農村留守監護人的互助網絡,用社區集體的智慧來解決社區中面臨的留守兒童問題。
事實上,農村社區仍有大量資源可以盤活,比如,撤點并校后遺留的舊學校可改建為農村社區服務中心,采取政府購買公共服務的方式,在村莊內挑選出退休老教師、留守監護人、合適的成年人(如身體健康、有責任心、一定時間內不外出)等為留守兒童等提供學業輔導、生活照料、心理疏導、安全教育等服務,同時,也可為留守家庭中的老、弱、病、殘等弱勢人群提供相應的服務。這樣一方面使得農村閑置資源得到有效開發利用,提升了農村社區活力和凝聚力;另一方面,發揮鄰里互助,實現“本村人幫助本村人”來重建農村共同體社區。加強與修復農村共同體,也是強化農村留守兒童關愛保護工作的重要措施。
第四,在能力建設方面要積極培養社區內部的人才。在能力建設方面要積極培養社區的人才,社區的問題需要培養社區的人才來解決,外來力量只能提供短暫的補充。為什么要強調培養社區內部人才的重要性,因為所謂的“專業化的農村社工隊伍”是很難依靠的。由于我國的留守兒童問題多發生在貧困農村,甚至是偏遠山區,專業社工不可能長期留在社區工作,不僅下不去而且也留不住。強調專業化的社工隊伍往往影響了本地人才的能力培養。調研中發現,本社區內的骨干人才在活動開展方面更具有號召力,且在掌握了正確的理念和方法后,能更好地開發和運用本地資源,如使用山石或樹皮作畫;同時,他們更了解社區內每個家庭的情況,對人們的思想變動更具敏感性,能及時發現潛在的問題。因此,培養農村社區內部人才既能事半功倍,又能建構穩固的社區根基,實現鄉村的可持續發展。
盡管農村社區的問題需要培養社區內部人才來解決,但外部力量作為一種補充仍是必不可少的。比如,如何有效建立留守兒童社會網絡、如何充分發揮不同人群的主觀能動性、如何合理開發利用社區資源等,都需要外部力量提供一定的理論、人力、資金支持,外部力量扮演著指導者的角色。發現、培養社區人才,實現從外援介入到內生力量的轉變,進而提升社區軟實力。毋庸置疑,從農村社區的重建及社區內部人才的培養,發揮自救救人來完善農村留守兒童關愛服務體系,是解決留守兒童問題、推進鄉村發展進步的行之有效的重要措施。
(作者單位:北京社會科學院社會學所、中國社會科學院人口與勞動經濟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