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月
作為中國近代名人的張謇不朽功業主要有三,即高中狀元、實業巨子與立憲領袖,每一項背后,映射的都是他雄渾的精神氣象。構成這一氣象的主要是四大因素:既重視成規又俯視成規,既重視金錢又超越金錢,既把握大勢又審察細理,既自強不息又達觀認命。
1.既重視成規又俯視成規
高中狀元對于張謇的事功來說,其意義怎么估量都不過分。張謇出身貧苦農家,他在科舉道路上所經歷的艱難、曲折、痛苦,早已為人們所耳熟能詳。要特別指出的是,張謇在高度重視科舉的同時,又能明了科舉的實質,不為科舉所困、所累。張謇從15歲開始參加科舉考試,到41歲中進士,26年間,并不是將所有精力都放在科舉方面。
首先,他有好幾年時間是能夠參加考試而沒有參加,并不是每試必到。1894年那次,也是在沒有充分準備和父親督責下倉促應試的。其次,他在社會實踐中所投放的精力很多。張謇在中狀元以前,先后有三位貴人相助,即孫云錦、吳長慶與翁同龢。這三人并非張謇親戚故舊,他們之所以在關鍵時刻傾力幫助張謇,都是看中了他的才學與品德。張謇每做一事,必全神貫注,必全力以赴,必始終如一。他受孫云錦提攜,從南通來到江寧學術圈而備受關注。他在吳長慶幕府,一切行事、文章、論說,都不同凡響。他代吳長慶所寫《朝鮮善后六策》,備受朝野關注,原因在于他了解實情,明白事理。這些都是科考視野以外的東西,說明張謇在考中進士以前,已經將相當多的精力投放到社會實踐當中。再次,張謇中進士后并沒有沉醉在狀元光環下,也沒有恣意消費狀元的資源,而是另辟蹊徑,走上興辦實業、發展新式教育等全新的道路。
這三點,說明張謇對于科舉考試的價值有著清醒的認識。他重視科舉,投身科舉,但不為科舉所囿、所累、所困。科舉取士是自隋唐以后延續千年的制度,是社會公認的成才正途。張謇對于這一制度高度重視,努力參與,這是世之通例,人之常情。能夠在重視、參與的同時,看清這一制度的實質,不為這一制度所囿、所累、所困,這是張謇不同于、也是他高于同時代許多士人的地方。
張謇得中狀元,有一個重要的細節值得玩味,即他的試卷不是被挑出來的,而是被找出來的,是被潘祖蔭、翁同龢等有心拔擢他的老師找出來的。潘、翁之所以要拔擢他而不是別人,其原因恰恰不是他科考試卷怎么優秀,而是科考以外的才識。換句話說,張謇得中狀元,功夫既在考卷之內,更在考卷之外。
張謇對于其他各種人們習以為常的制度、規則、習俗,其態度大多類此。他參與立憲、擁護共和,他棄政從商,都是對現存制度既重視又俯視的結果。所謂俯視,就是對這些制度進行審視、批判,了解其表象,探究其實質。他從官場的等級制度與繁文縟節,追尋到個人尊嚴問題;他從百姓疾苦,追尋到仁愛問題;他從私利為己、公利為眾的辨析中,在價值的層面上化解了義利之爭,為他棄政從商找到了理性基點。這是張謇襟懷宏闊、崇尚理性的大聰明處。他復述父親的處世準則:“生平恥隨人世間一切浮榮虛譽,及流俗猥下之是非,向不以為輕重。”他對于人世間習以為常的浮榮虛譽、是非短長,有著自己獨立的理解與理性的判斷,決不人云亦云、隨波逐流。
2.既重視金錢又超越金錢
重視金錢,是張謇作為資本家的一般屬性。超越金錢,是張謇高于一般資本家、不同于尋常人的可貴之處。他謀取公利,不重私財。他創辦大生紗廠,自議創至開車,歷時44個月,其生活費僅靠書院薪俸維持,未挪用廠中一文錢。他為地方教育、慈善捐了巨額錢款。他謀利有道,不唯利是圖。即使謀取公利,也堅持正當經營,不走歪道。張謇自述:“吾國人重利輕義,每多不法行為,不知茍得之財,縱能逃法律上懲罰,斷不能免道德上之制裁。”他極其重視誠信,合做事與做人為一體,再三強調:“當悟人生信用,作事一而二,二而一,若人格無虧,則事即艱厄,不至失敗;即失敗而非墮落,反是則事敗而人亦隨之矣。”
在張謇那里,金錢是用來為地方或整個社會造福的工具,不只是滿足個人或家庭享樂的資本。他將“利”分為“私利”與“公利”,在價值層面上將義、利統一起來,因為“公利”即“義”,這也就在實質上解決了傳統的義利之爭。張謇創辦了那么多實業,卻沒有積累起巨額的私人財產,他自奉極端節儉,而為社會捐贈、為慈善事業,動輒成千上萬。
3.既把握大勢又審察細理
縱覽張謇一生行跡,不能不嘆服他對國際與中國形勢的高度關注,對社會發展趨勢的準確把握。他在1895年以后,敏銳地將精力轉向實業,而沒有像大多數進士那樣,繼續在狹窄的仕途上苦斗。這固然與官場政治博弈格局有關,即戊戌政變以后,張謇先前所依傍的光緒皇帝、翁同龢一派力量的失勢,更重要的是與他對世界局勢、中國局勢的了解、判斷有關。他在1901年所作的《變法平議》,那種對世界形勢的全面了解,對中國社會癥結的深刻洞察,對變法步驟的周密設計,涵蓋吏戶禮兵刑工六部,洋洋42項,堪稱一份穩妥、周密的改革方案。他積極參加立憲運動,在辛亥革命以后,適時地改變政治態度,由致力立憲而贊成共和,都與他對天下大勢的理解與把握有關。
張謇在了解天下大勢的同時,對于自己所采取的應對措施也十分慎重,對于很多細節特別是一些可能影響全局的關節點,思考得相當縝密。他辦廠,注意規章制度建設;辦學,注意對學生進行道德、體育教育;辦慈善,不但廣濟窮人,還注意救助殘疾人。他為國家設計鹽政改革方案,在考察世界各國鹽政的同時,還特別注意研究中國自身特點。他曾自述把握大勢與審察細理之間的關系:“吾人所主張之政策,必須適合世界之大勢,根據本國之歷史,若徒好為高論,無裨事實,不過理想上之改革。”
4.既自強不息又達觀認命
張謇自強不息的事跡極多。1870年4月,他往通州赴考,結果卻排在百名之后,其師大怒,說:“即使1000個人中取999人,落榜的那一個人就是你!”張謇對此銘記在心,將“九百九十九”五個字作為自己的座右銘,刻在學館的窗戶上、座位上,從此學業大進。他參加科舉考試首尾20多年,僅在考場上耗去的時間就有120多天,沒有頑強的毅力是很難實現的。他籌辦大生紗廠所遇到的巨大困難,建設墾牧公司所遭遇的無情天災,辦理地方自治過程中面臨的復雜人事,無一不是以無畏的氣魄、超常的韌勁、細密的對策,一步一步闖過來的。
自古以來,偉人都是自強不息、意志超群的強人。但是,天下事完全能夠遂其初衷、圓滿實現的并不多見,不理想、不圓滿、不如意事常八九。對此,張謇的態度是,盡其在我,成之在天。他引述他父親的教誨:“凡事成敗,凡物去來,皆若有命,事安能保其終不敗?志士圖成而已。”這是一種超越成敗的豁達心態。一個人過分在乎成敗就會失于執,過分不在乎成敗就會流于空,張謇徜徉于執、空之間,能行則行,不能行則止。有了這種心態,其人雖終身勤勉,亦終身曠朗!誠如他的兒子張孝若所說:“我父親一生無論在個人得意時不得意時,事業在轟轟烈烈時困頓不堪時,他的心地意態總是一樣的。就是碰到很失意和棘手的事,也是處之泰然,不改常度。”
(摘自《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