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碧清
人的精神家園一旦失落,就會像大海中的一葉浮萍,在汪洋大海中喪失了確定的目標,也會像一個浪跡天涯的孤兒,在茫茫人海中失去歸宿
當快餐文化盛行,人們只重視效率,不問初心、不知過去、不顧將來,人類又將面臨怎樣的危機與挑戰呢?北京大學中國哲學暨文化研究所所長李中華教授早在2010年《理性看待“國學熱”》一文中就已提出:“在整個世界范圍內,有些危機業已爆發且愈演愈烈,而人類生存的大智慧早已蘊含在幾千年的經典之中。”
究竟傳統文化的生命力在何方?我們如何“把根留住”、建立國人的文化自覺?今人如何應對當今的生存危機?為了尋找答案,本刊記者專程拜訪李中華。
明經以造乎道

《中華兒女》:您曾師從馮友蘭、張岱年等哲學大家,您覺得四書五經作為基本典籍在整個中華傳統文化當中處于怎樣的地位,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李中華:當然是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中國傳統文化或國學,實際上是一個無所不包的中華學術文化的總體或總和,這是就其外延說的。就其內涵來講,應該指向以四書五經為源頭、為載體的中華民族的價值系統。特別是五經(包括四書中的《大學》和《中庸》),可以把他們稱為中華文化的元典,是夏商周三代文化的結晶和精華,而夏商周三代近1500年的歷史及文化,是中華文化的奠基時期,最具有源頭性、原創性和民族性,它最能代表生長在華夏土地上的人民的生存智慧和治國理念。后來的“四書”可謂是春秋戰國時期諸子之學的代表,除儒家外還有道、法、墨、名、陰陽諸家,它們都可歸入“元典”范疇,其中猶以儒、道二家為代表,體現了所謂人類文明軸心期的文化思考,并通過對五經的解釋和發展從總體上推進了五經的應時性。因此老子的《道德經》及孫武的《孫子兵法》等子學著作,都是構成中華文化的重要經典。
和西方的經典不太一樣,中華元典都不是書齋哲學,他們最大的特點及價值指向主要涉及所謂的“三治”,即治國、治身和治心,所以古人強調“經者,圣賢所以傳道也”。這是說,所謂“經”,不是書齋里的邏輯推衍,而是用來傳道的,它體現了中華民族所走過的道路或對生存之道和生存實踐的經驗總結,故古人說:“經之有故訓,故明經以造乎道也。”讀經的目的在于“明道”。
《中華兒女》:在您看來,中華傳統文化依靠什么源源不斷傳承至今,并仍具有生命力?
李中華:這是一個很復雜的問題,只能概括地說一說。中華文化承傳至今,主要在于我們的傳統文化,其中包括前面講到的經學和沒有講到的史學、子學、文字學等學術知識為載體的主流價值體系沒有發生斷裂,我們的文化傳統延續了幾千年,中華民族的生存之道沒有斷裂。所以中華文化的生命力雖然可以有多方面的體現,但可歸結成一句話:“周雖舊邦,其命維新。”可謂是新舊相續,因革相循,改革不忘繼承,繼承不忘革新。
轉識成智 天人合一
《中華兒女》:您提到全人類面臨的危機和挑戰,國學當中的核心價值觀可以帶給我們怎樣的啟示?
李中華:最近20年,人們對當今人類文明發展遇到的危機和挑戰,給了很大的關注并做了很多的討論。概括起來有三重重大危機:一是生態危機,二是社會危機,三是道德危機。
就生態危機來說,又包括人口、能源、氣候等等。我們經過改革開放幾十年的發展,取得重大成就,但也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其代價之一便是生態的破壞,未能避免西方在工業化過程中所遇到的問題。沒有處理好人與自然的關系,使水、空氣、土壤,乃至食品等人們日常最不能離開的生存條件,受到難以復原的破壞。這些問題的出現有多重原因,但從根源上說,我們似乎失去了對大自然的敬畏,一味地信奉“人定勝天”及工具理性等西方工業革命時期的天人二分的哲學和口號,完全忘記或根本不知我們的祖先留下的哲學遺產。
可以說,中國哲學和中國文化,早就從源頭上思考過這個問題,提出“天人合一”、“轉識成智”等具有價值理性的哲學智慧。如《周易》這部經典,其最具核心意義的價值理念,便是“天人合一”,強調了人類活動不能破壞天地自然,因為自然與人類是一個生命共同體,反對割裂天人關系所導致的“天人二分”或“天人相背”,從而造成人類活動與自然生態的失衡。
中國文化敬天、奉天等理念,并非現代以來人們對它的批判和誤讀,它的主要內涵是強調天地人的“三位同體”和“共成一家”的有機宇宙觀。“天者主生,稱父;地者主養,稱母;人者主治理之,稱子”。故“為子乃當敬事其父而愛其母”。“天地乃人之父母,天地有虧,則不能競吾年,故欲安者,當先安天地,然后乃可得長安”。這是說,人類既然是天地自然的子女,就不能破壞自然,天地自然如果遭虧損和破壞,人類也就不能完成天年,故人類想得到安寧,應當首先使天地安寧,而后人類才可以長久安寧。總之,六經諸子之學都強調了“天人合一”,這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共識。
《中華兒女》:這些社會的現實問題,東西方都存在,如何透過這些現象,得到義理的了解?或者說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有沒有相應的經驗可供今天參考?
李中華:在有文字記錄以來的人類歷史,以及中國歷史上的農民起義和改朝換代,其背后的最終原因,可以說幾乎都是嚴重的社會財富的兩極分化造成的。在中國文化中,對此有極其豐富的思考和經驗教訓的總結。這是一個最為復雜的問題。古人對待這一問題,多是以“義利之辨”為討論的課題。孔子說:“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孟子也說過,“放于利而行,則天下多怨”,都把問題集中在“義”與“利”的關系上。這些議論都是強調,一個社會如果一味地放縱利益的追逐而無社會正義的調節,社會就會陷于危機。因此如何處理義和利這兩者的關系,是保持社會能否和諧發展的關鍵問題。“義”,就是合理、正義;“利”就是利益、好處。兩者的關系應該是既對立,又統一的。一個正常的社會,兩者都是不能偏廢的。
孟子對這個問題看得最尖銳,他說,“上無道揆,下無法守,朝不信道,工不信度”,結果就是“君子犯義,小人犯刑,國之所存者幸(倖)也。”掌權的人違背社會正義,在下的百姓一再觸犯刑法。這話古人都提醒了。所以解決社會矛盾、防止社會矛盾激化,理論上說主要的出路就是“義利”的統一,然后才能做到社會財富分配的合理化。
人之欲望與“人禽之辨”
《中華兒女》:天人之辨所講的“天人合一”及義利之辨所講的“義利合一”,可以看作是傳統文化對生態危機與社會危機的應對之道,或可稱其為生態智慧和社會的政治智慧,對我們今天有啟發意義,那么傳統文化如何應對道德危機?在古代就有道德危機嗎?道德危機與生存危機及社會危機有何區別和聯系?
李中華:你這個問題提得很好。我們今天遇到的危機,在古代有不同程度的存在,否則古人也不會思考這樣的問題。可以說,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對上述天人之辨和義利之辨所提出的因應之道,都貫穿在四書五經及以后的文化發展中。所不同的是,這些危機在現代人類的生存發展中表現的更加尖銳。特別是由于科學技術的發展,在為人類創造無限福祉的同時,也帶來了它的負面效應。西方一位學者曾指出,不到300年的工業文明所創造的物質財富的總和已大大超過了自人類產生以來至工業革命時長達兩百多萬年所創造的財富的總和。地球這顆行星被四個既相關又不受控制的動力所推動:科學、技術、工業與資本主義(利潤),在為人類創造了無限福祉的同時,也創造了人類迄今為止的一個最大的“產品”——欲望。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工業文明實質上是一架制造欲望的發動機。而欲望沒有止境,人類的欲望永遠無法得到完全的滿足,這就導致現代社會人欲橫流,得不到控制。而一旦受制于這種失控的欲望機器,人們便無法感到真正的幸福快樂和安寧。
人的精神家園一旦失落,就會像大海中的一葉浮萍,在汪洋大海中喪失了確定的目標,也會像一個浪跡天涯的孤兒,在茫茫人海中失去歸宿。在中國傳統文化看來,這叫做營魄(靈魂與肉體)分離。
所謂的道德危機,即是個體人的靈與肉的分離,也可稱為“人性的異化”。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儒道兩家都有豐富的解決人性異化的思想文化資源。儒家的辦法是道德教化,以人文主義的道德關懷,提倡明明德,即《大學》教育宗旨的第一條:“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尚書》稱“克明俊德”,《周易》叫作“繼善成性”。到了孟子把這些克服人性異化的辦法,叫做“道德良知”。并認為道德良知是人與禽獸區別的標準,對這些標準的判斷,叫做“人禽之辨”。
孟子認為,人之所以為人,就在于能夠自覺地與禽獸區別開來,他說,“人之異于禽獸者幾希,小人去之,君子存之。”這就是說人和禽獸的差異僅僅有那么一點點,但對于人禽之別的這一點點,小人也不愿保留它,而君子則自覺地維護它。今天的道德危機之所以愈演愈烈,在很大程度上是道德教育的缺位和傳統文化的斷裂所至。解救之方不止一途,但道德教育卻是須臾不可離失的。這里我所要聲明的是,道德教育更要重在身教,即如儒經所言,“君子有諸己而后求諸人,無諸己而后非諸人。有善于己,然后可責人之善;無惡于己,然后可正人之惡,藏身不恕而能喻諸人者,未之有也”。
涵泳浸潤,持之以恒
《中華兒女》:國學中也有不符合當代理念的東西,大眾如何才能正確和理性地去看待這些不符合當代理念和過時的思想,這也是以前常說的精華和糟粕,如何區分,如何判斷?
李中華:國學和其它的文化體系都有這樣的問題,因此才有一個文化選擇的問題。有些思想觀念是隨著時代發展而演變的。有些觀念可能在歷史的某個階段是合理的,歷史發展到某個階段又變成不合理的東西了。甚至有些思想從其產生時起,就不合理,因此需要選擇。任何思想體系都有它的時代性和空間地域性,也屬于文化的特殊性。國學當中的精華和糟粕是并存的,精華和糟粕不能一刀切。國學是一個龐大的體系、有機的整體,說它是精華,可能糟粕就存在其中,說它是糟粕而其中又有精華。比如古代的家長制、官本位,在今天看來幾乎全是糟粕,但在當時是符合農業社會發展的。其中的道理我就不說了,因為很復雜,一時半會說不清。即使是糟粕的東西,我們也可以從反面得到教訓和啟發。老子說:“善人者,不善人之師;不善人者,善人之資。不貴其師,不愛其資,雖智大迷,是謂要妙。”這即是從反面可以得到教訓和啟發意義上說的。這是一種智慧。
《中華兒女》:大眾可以通過怎樣的方式去閱讀和理解像四書五經這樣的經典?
李中華:讀一篇文章或一本書,首先要讀懂。四書五經這樣的經典之所以比文學經典難讀,就在于其思想性、抽象性、思辨性都很強,思想的深度和所涉及的廣度都很大,因此理解起來亦有一定難度,若不能潛心壹志,則不能得其義。故初學者要從易到難,循序漸進,積累既久,融會貫通。這是一個長期的、浸潤的過程,像無聲的綿綿細雨一樣逐漸地滋潤自己的心田,而欲速則不達。
中國文化最重要的特點就是重履踐、踐行,不是學給別人看的。我們為什么要學國學,學國學不是為了給別人看,不是裝潢門面,而是為了提高自己,此即孔子所說的“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學習國學應是為己之學,提高自己的認識能力和思想境界,增強自己的軟實力和道德素質。
《大學》講“內圣外王”,要做好“外王”的事業,必須有“內圣”的修養。任何一個人做事,要把事情做好,也同樣需要有一個內在的道德素質和精神境界,體現內外的統一。
責任編輯 華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