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翔
“不爭無尤”,是老子宇宙美學和教育美學的一個基本信條,也是他給我們的諄諄教誨和反復提示。《道德經》中多處談到“不爭”的問題,如第八章講到“上善若水”時,他說:“夫唯不爭,故無尤。”“尤”是什么?“尤”就是恨。在第二十二章和第六十六章中,他進一步發揮說:“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在第六十八章,他提出了“不爭之德”的概念。在第七十三章和末章中,他又提出“天之道,不爭而善勝”“圣人之道,為而不爭”的
主張。
“不爭無尤”“不爭之德”,是老子無有疊加態和第三玄(和、反、御)的題中應有之義。我在拙文《無之玄、有之玄和“第三玄”》中提出:
對于無有疊加態的矛盾運動,老子一共講了三個字:和、反、御。串起來就是:和中有反,反中有御。這就是玄之又玄的無有疊套結構的內在運行規律。我把這個內在運行規律,稱之為“第三玄”。第三玄是無之玄與有之玄的相互關系,隱含于作為宇宙最基本矛盾關系的兩玄之中,也存在于由兩玄作為細胞和基質構筑的其他一切形態的矛盾關系之中。
文中又說:
第三玄是按照大自然的本性自由流動的,是和中有反、反中有御,它化解了一切單方面的執著,改變了對立雙方的僵硬立場。第三玄基于矛盾,但它是對矛盾對立關系的消解,是對矛盾雙方和諧共存統一體的回歸。從這個意義上講,第三玄是存在的橋(而不是四處挖溝的挖掘機),它使世界圓融貫通,往返無礙。
也就是說,“不爭無尤”,是老子思想水到渠成的必然歸處。它教育我們消解爭恨,放下冤冤相報、怨恨無息的一切妄念、偏執和仇恨,代之以和合與共、相擁而舞的和愛精神。和愛精神堅持“和為貴”“和則兩利”“仁者愛人”“以德報怨”,主張世界和解,主張在國家、民族、社會、家庭及一切人際關系間,以和愛代替爭恨,以慈悲代替貪嗔,還世界一個太平和清靜。
老子的“不爭無尤”,在當代社會特別是教育領域具有非常現實的意義,它提示我們需要對近代史以來形成的“爭恨文化”和“斗爭哲學”進行一番檢討和反思。
我們先從一個失去了美麗妻子的法國男人說起。這個法國男人叫AntoineLeiris,2015年11月13日發生在巴黎巴塔克蘭音樂廳的恐怖襲擊奪去了他妻子的生命。
事件發生三天之后,悲傷到無以復加的他,在Facebook上發出了一段話,他對恐怖分子說:“你們別想得到我的仇恨。”對于這個法國男人來說,產生仇恨是比失去生命更嚴重的后果。因為一個充滿仇恨的人,只是仇恨的奴隸,根本沒有自由。
他是這樣說的:
周五的晚間,你們奪去了一條生命。她卓爾不群,是我一生的摯愛,是我兒子的母親,但我不會恨你們。我不知道你們是誰,你們的靈魂已死。
如果說,你們為了神明而進行的盲目殺戮會讓我們看到神明的圣容,那么我妻子身上的每一顆子彈都將是神明心上的一道傷痕。所以,我不會將仇恨贈予你們。仇恨正是你們的追求,正是這樣的愚昧造就了今時今日的你們,可是用憤怒來回擊仇恨,事實上是向同樣的愚昧屈服。你們想令我恐懼,你們想讓我以不信任的眼神打量我的同胞,你們想讓我為了安全犧牲自由。可我不會讓你得逞。
在幾天幾夜的等待之后,今天早晨,我終于見到了她。她美麗得就像她周五晚間出門的那一刻一樣,美麗得就像12年多之前,我無可救藥地愛上她的那一刻一樣。誠然,這噩耗使我肝腸寸斷,我把小小的勝利讓給你們,但這勝利注定是短暫的。愛妻將永遠與我們同在,終有一日我們自由的靈魂必將在天堂重逢,而天堂的大門永遠不會向你們敞開。我和我的兒子兩人相依為命,但我們的力量強于百萬之師。我沒有一點多余的時間分給你們,我得去照顧我那剛從午睡中醒來的小梅爾維爾了。
他只有17個月大,一會兒,他將像往常一樣吃些點心,然后我們還會像往常一樣玩耍,他將會用他自由而快樂的一生使你們蒙羞。因為,同樣,他也不會恨你們。
如果換作我們,我們會怎么想、怎么做?我們能不對殺害我們親人的仇人產生仇恨嗎?我們能不時時想著復仇嗎?我們會忘記“以牙還牙、以血還血”的古訓嗎?同時,我們也需要問自己:當類似的襲擊和災難到來時,我們能不恐懼和躲藏嗎?能不對周圍的人們保持懷疑和警惕嗎?憤怒、仇恨、恐懼、懷疑……我們能夠避免哪一樣?如果這時我們和孩子在一起,會怎樣教育孩子?我們會這樣教育孩子:“去把家里的門打開,接待和安撫同樣被驚嚇的同胞,哪怕我們從不認識他?”我們會嗎?
這樣的捫心自問,引導我們進行歷史深處的反思。從1840年鴉片戰爭開始,近180年來,我們經歷了無數的戰爭、斗爭、競爭(這里暫且不問其性質),其間約九代人是在烽火連天、動蕩不安的戰爭、斗爭和競爭的環境下生存和發展的。“爭”,構成了人們生存的基本環境和生活的基本內容,是人際關系最基本的潛色調。
“爭”的種子,深深植根于人們的文化心理結構中。與此相適應,“恨”也成為我們這個民族大部分人的文化心理特質。什么是“恨”?它是一種能量狀態,是加強自我、充實自我、膨脹自我以削弱和打擊對手的能力,是強化對立、對峙、對抗的能量聚合趨勢。
這里要說明的是:第一,在本文中,“恨”并非一般人的那種完全貶義的理解,它帶有某種必然性,甚至帶有一定的積極意義。毋寧說,“恨”是一個中性詞。因此,當我們說起“恨”時,其實并不帶“恨意”,只是把“恨”作為一種客觀的現象來描述。第二,當我們不了解“恨”的本質及其有限性和限定性時,當“恨”的力量被無限制地發揮、擴散并成為崇拜對象時,特別是當“恨”擺脫了道的引導和愛的平衡時,它就會成為惡,成為分裂和毀滅社會的能量。
“爭”“恨”如影隨形,有“爭”必有“恨”。“爭”,是外化的對抗行為;“恨”,是內在的對抗性能量聚集。“爭”必然導致“恨”,“恨”又必然刺激和擴大“爭”。“爭”,唯一的目標是打擊對手,打垮對方,取得勝利,而“恨”則是為實現這個目標而不斷強化的主體心理結構。“爭”有時候是不得已而為之,但由于沒有及時清理、消解由“爭”而起的心理殘留物—“恨”,“爭”就由“恨”不斷地推動著生成,永無停歇,成為生存的常態,成了習以為常的主動行為。“恨”由于擺脫了道的引導和愛的平衡,由于“爭”已經成為生存常態,它惡的一面就會得到肆無忌憚的發泄。
“爭恨文化”,在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他者、人與自我的關系中,普遍存在和適用。我們的父輩、祖父輩、曾祖父輩……世世代代的家長和親人,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的,受著“爭恨文化”“斗爭哲學”“適者生存哲學”的教育和熏染,他們能傳給我們后代一個什么樣的文化心理基因呢?
一個家長這樣講起她童年時的故事:她小時候膽小,不敢看戰爭電影。有一次,她的家長帶她看《南征北戰》,當影片中出現血肉橫飛的戰爭場面時,她不由得捂上眼睛。她的媽媽見狀,立刻強撥開她的手,強迫她看,同時惡狠狠地告訴她:“你還能有點兒出息嗎?這都不敢看,將來還不是等著受人欺負嗎?”長大一些,她媽媽經常教育她:“這個世界上除了媽媽,沒有人真心對你好,所以你要百分之百地聽媽媽的話,不要輕信其他任何人;其他人都可能是壞人,他們無論對你說什么,做什么,都要回家告訴媽媽。”就這樣,這位媽媽對孩子實施了爭恨與控制的雙重教育。一方面,媽媽告訴孩子,世界上到處是企圖為非作歹的“壞人”,要時時警惕、戒備,提高與壞人抗爭的能力。另一方面,媽媽告訴孩子,只有自己才是孩子的唯一保護者,應該獲得無條件的信任和服從。媽媽通過渲染爭恨,獲得對孩子的控制。這樣的早期教育,完全改變了孩子對世界和人生的看法,對世界充滿恐懼、戒心和猜忌。
當他們帶著這樣的眼光獨自走向社會、走向家庭時,生活不可能有一天是和睦、寧靜、輕松的!“媽媽的陰謀”固然得逞了,但沒有人會在這場陰謀中成長;所有的當事人,一代一代的當事人,都會成為痛苦的犧牲品。如果故事中的這個孩子沒有覺察“媽媽的陰謀”,她必然還會成為下一個制造同樣陰謀的媽媽。故事,就這樣一代一代地接續……
在戰爭、斗爭和競爭的環境下成長起來的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內心充滿世世代代積累起來的“惡的能量”:恐懼、仇恨、爭斗、征服、敏感、嫉妒、貪婪、暴力、詛咒、蠱惑、幸災樂禍、落井下石、以鄰為壑、控制欲、謀略……他們一生都在努力,努力讓自己強大、強壯、優秀起來,對別人有優勢,能夠駕馭、領導、控制、戰勝別人。如果他們處于劣勢,只要能夠,他們甚至希望讓這個世界與自己一同毀滅。
“爭恨文化”和“斗爭哲學”,深深浸染于兒童教育和家庭教育,是中國孩子健康成長的極大障礙和毒素來源。在未被覺察的情況下,它時時刻刻都作為成人欺騙、控制的能量和手段,禁錮和污染著孩子的心靈。在學校,比較普遍的情況是,孩子們天天承受著競爭的壓力,時刻想著如何在排名榜上出人頭地,把同學當對手、敵手,互相戒備防范,以致以鄰為壑。在家里,家長對孩子通常是“恨鐵不成鋼”,不斷地在“恨”的方面加大壓力,并且經常為此而痛下狠手。有些家庭成為演練、實踐“爭恨文化”的戰場。在這種情況下,有些偏激的孩子決絕地喊出“父母皆禍害”的叛逆之聲,可見其內心的痛苦、扭曲已超出他們能夠承受的常態!
當然,我們也有“仁者愛人”的古訓,也有“和”的文化傳統,也有許多非常優秀的文化傳承,而且“爭”“恨”的發生,在各個時期情況不一,各家各戶千差萬別,需要具體分析。但作為一個民族的文化心理整體,近一二百年來深受以“爭”“恨”為底色的文化教育的影響和浸染,卻是一個不容回避的基本事實。
“恨”的反面是“愛”。如果說“恨”以分別、分解、分裂為前提,是加強自我、充實自我、膨脹自我以削弱和打擊對手的能力和趨勢,那么“愛”則是相反的情形。“愛”以彌合、結合、融合為前提,是放棄我執、消弭對抗、融入整體、回歸大道的能力和趨勢。人類最原始、最典型的表達愛的行為是擁抱,擁抱代表和好、趨同與融合。在我們需要做的深度的歷史反思中,最重要的問題是:近代史以來,我們可曾向孩子們教過一天“什么是真正的愛”嗎?我們什么時候能站在愛的立場上,做一次真正的歷史清算?這個問題,難道不需要我們用百年的時間來反思嗎?
當然,我們也被教育過要愛,要“團結友愛”。關鍵是為了什么?是為了戰勝敵人。我們為了戰勝敵人而愛,而敵人會不斷地出現,甚至會由于恨被不斷地制造出來。我們的愛在某種程度上是基于恨而存在的,或者說,我們的愛其實是恨。我們缺乏兼愛、博愛的精神,缺乏莊子所講的“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博大的愛。我們謀圖強大、成功、優秀,也是基于恨。我們為什么要強大?我們想過我們可以不需要那么強大嗎?我們想過所有的“強大”都意味著不自然,而任何的不自然都可能背道而馳、離道自生嗎?我們為什么要刻意追求成功和優秀?我們想過我們可以不需要那么成功和優秀嗎?我們懷疑過所有的成功和優秀可能是心的顛倒妄想嗎?
其實,“一個平凡人、一顆平常心”才是合道的本來樣子。如果基于“恨”來發展,我們可能成為“強大的奴隸”“成功的奴隸”和“優秀的奴隸”。老子講:“強梁者不得其死,吾將以為教父。”①這話說得很重。它提醒我們一味做強、做大、做優秀,極有可能適得其反,結果是“不得其死”。
當然,在一定的社會歷史條件下,我們鼓勵人們通過學習和努力,讓自己變得強大、成功、優秀,自有其必然性,這是毋庸置疑的,關鍵是它的立足點、歸宿點是愛還是恨。愛,會讓強大、成功、優秀限制在一定的范圍,自利利人,充滿人性的柔和光輝;恨,會讓強大、成功、優秀越出必要的范圍,“離道自生”,對人對己都產生殺傷力。我們相信,愛一定比恨有更高的人道價值和更大的普適性。恨,讓人成為奴隸;愛,讓人成為自由的主人。在有100個理由的恨之上,一定存在101個理由的愛!
我們需要知道,在不得已而來的被迫接受的“爭”“恨”之后,應該用更多、更大的愛來撫平民族的精神創傷,修復民族的文化心理。我們應該覺察,如果讓單純的“爭”“恨”成為我們教育的立足點和出發點,無論我們看起來變得多么“強大”“成功”和“優秀”,我們都不能成為精神自由的主人,卻很可能成為其奴隸。如果這樣,必然會有更大的危機在道路的前方窺視我們。
競爭是大自然與社會普遍存在的事情,在競爭中如何保持覺知,辨識愛和恨,讓愛有效地控制和駕馭恨,成為最終的贏家,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需要高超的智慧。它要求我們更深入地理解道的精神,理解圣人的智慧。莊子講:“出為無為,則為出于無為矣。欲靜則平氣,欲神則順心。有為也欲當,則緣于不得已,不得已之類,圣人之道。”[1]莊子的意思是說:如果有所作為而無心為之,那么他的有為就是出自無為。要寧靜就要平心靜氣,要出神入化就要順遂本心。有所作為時也得當,出于不得已。所有出于不得已的有為,便是圣人之道。這話說得何等精彩。根據這個理解,盡管有為,但無心而得當,出于不得已,這也可以是圣人之道。據此來理解、駕馭我們的競爭行為,就不會被恨所控制,而保持在道和愛的軌道上。
參考文獻:
[1]安繼民,高秀昌注釋. 莊子[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337.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教授,教育學博士,家庭教育研究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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