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千落
嘉琳推薦:都說套路得人心啦——秋葉沙沙搖動。夏風沒有說話,只是在短暫靜默后,走過去抓起他的手,握在雙手之間,微微用力。
守則一:表現得像個好人,而且要主動
天都市學生音樂節的晚會結束后,夏風跟著人流走出燈火輝煌的音樂廳。
走下臺階,她將一側的長發攏到耳后,掏出手機,正要聯系哥哥,身后忽然傳來一陣騷動——“叫救護車,趕緊!”
夏風心中一緊,循聲奔上臺階,擠進人群,看見一個男孩子倒在地上,嘴唇發紫、直翻白眼,呼吸短而急促,典型的哮喘發作的癥狀。
男孩抓著胸口痛苦地喘息,旁邊圍著一群不知所措的學生和家長。夏風呆立片刻,猛然沖回音樂廳,不顧工作人員的阻攔跑進后臺,大叫:“端木,你還在嗎?”
后臺深處,一名裹黑外套的少年背起古箏琴袋正要離開,聞聲愕然回頭。
夏風顧不上解釋,伸手,“哮喘噴霧,給我。”
少年一愣,隨即反應過來,立刻從口袋里掏出一支噴霧器丟給她。夏風一把接住,跑出后臺和音樂廳,一邊跑一邊搖勻藥水,拉開蓋子。回到男孩身邊后,扶起他的上半身,將噴霧塞進他嘴里。男孩深吸一口氣,顫抖的身體漸漸歸于平穩。夏風見狀,總算稍微放心。
她陪在男孩身邊,直到他的家長和救護車趕到,又費了一番工夫才從千恩萬謝的家長手里脫身。走出人群,她擦擦額頭的汗,將喝剩一半的綠茶插進包包側面,余光忽掠過一抹熟悉的人影。回過頭,便看到遠處背著琴袋的黑衣少年。他似乎一直注視著這邊。她望過去時,他剛好轉身離開。
“端木,”她喚一聲,追上去,遞出噴霧劑,笑道,“還給你。這回多虧你了。”
少年接過自己的藥,搖搖頭,“我沒做什么。”
他的語氣淡淡的,卻沒有太強的距離感。對于常年盤踞年級第一位的秀麗女生,他似乎留有印象。
可對他,夏風遠不止“留有印象”這么簡單。
剛剛經歷了那番事態,眼前的少年卻與她平時默默注視下的樣子沒什么不同。他身材單薄,開口時聲音很輕,透出一股倦怠。乍眼看去,恐怕誰也沒法把他和今晚舞臺上的古箏獨奏者聯系起來。那一曲《林沖夜奔》,細膩、亮烈,精深的技藝中蘊藏著強烈的意志。箏音流淌的幾分鐘里,整座音樂廳為之屏息,夏風也是。
各種意義上,她都沒有后悔今晚過來。
沒有后悔,看到與平日不同的他。
風搖樹影,兩人默然相對片刻,端木說句“那我走了”,轉身走向地鐵站。一股沖動涌上夏風心頭,她再度叫住他。端木側轉視線,蓬松黑發與黑色衣領間的面孔分外蒼白,只有一雙眼睛,夜色般漆黑。
深呼吸一次,夏風揚起笑容,“送你回家吧?哥哥開車來接我。”
短暫沉默。
“多謝……不過不用了,我坐地鐵就好。”端木的尾音變成一陣咳嗽。他移開視線,拉高衣領,擋住寒風。
“反正順路的嘛,你的古箏看上去挺重。”夏風說完都奇怪自己哪來的勇氣。
端木投來飛快的一瞥,“你知道我家在哪?”
夏風噎了一下。如果承認自己曾在隔壁班班主任的桌子上看到全班的家庭信息表,“恰好”留意到了端木的家庭住址,顯然不太得體。情急之下,她說:“呃,不知道,但你平時下地鐵的那一站離我家不遠……”
“你還知道我在哪一站下地鐵?”端木確認。
這一秒,夏風差點被自己的體溫蒸發。她調動全身的毅力,假裝從容不迫,“我聽,朋友……偶爾提,到。嗯,就是這樣。”說完她就后悔了。上次編出這么拙劣的謊言,還是在她五歲的時候。
她窘迫地站在原地,等著端木追問“哪個朋友”,然后她就可以放棄一切,哭著跳進橋下的那條河……好的,他若有所思,他看過來了,他張開嘴了,他馬上就要追問——
“那好吧,”端木又把衣領拉高一點,從她身邊經過,“就麻煩你了。”
夏風呆立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端木走出幾步,見她沒跟上,又停步回頭,“不是要送我回家嗎?”
夏風終于回神,趕緊追上他。這條路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軟,她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上。
結果……就忽略了一個最為關鍵的問題。
“你哥哥的車停在哪?”
“……對不起,我還沒有聯系他。”
端木緩緩望向她,眼神和夏風家的貓大王莫名相像——幽沉、倦怠,帶點鄙視。
“……都說對不起啦!”
守則二:對他心存感激,而且要主動
夏風的爸爸是醫生,她從小便以考入醫學院為目標。因為這個原因,她升入高中后,漸漸注意到了隔壁班那個叫“端木七”的少年。
端木身體不好……不對,身體很差,簡直是個藥罐子,經常請假早退。夏風曾以為他是為了去醫院或者回家休息,直到高二的一天,她自己有事早退,經過一家僻靜的茶館,聽見里面傳來陣陣箏音。出于好奇隔門一瞥,便看見了端木。
少年坐在綠竹前,襯衫袖子隨意挽起,黑發白衣,目光如水,指下清音曳瀉。她活了十七年,第一次發現,古箏是一種這么動人的樂器。
從那天起,她經過隔壁班教室時,總是下意識往里一瞥;早晨,當通勤地鐵停在某站,她也會偷偷眺望人群。若是看見端木,心情便微微雀躍。
目光默默追隨著他,將近一年,終于在音樂節那晚,第一次和他說上了話。那之后的好幾天里,夏風心情好得快要飛上天,一不小心又考了個年級第一,將第二名甩出十條街。當級長喊她去職員室時,她以為是考試的事,沒想到走進職員室,卻看見級長面色陰沉。
她那晚翹掉晚修聽音樂會的事被發現了。
民樂社的指導老師在音樂廳看到她,便在閑聊中對級長提起。級長為人嚴正,就算面對夏風也不打算輕易放過。面對厲聲質問,夏風脊背冒汗,正感到束手無策,輕細嗓音從身后傳來。
“她是去給我送藥。”
夏風訝然回頭。端木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她身邊。他眼瞼下透出疲倦的陰影,聲音有氣無力,眸子卻漆黑、沉靜。
“我把藥落在醫院了,醫生知道夏風和我同級,就托她轉交。她擔心是要緊的藥,特意送到音樂廳來。”
他說得平靜,夏風卻又出了一身冷汗。偷偷拿眼去瞄級長,對方似乎半信半疑。
“是什么藥來著?”端木側目瞥她。緊張之下,她結結巴巴地回答:“倍、倍氯米松。”端木深以為然地點頭。
一陣僵持后,級長長吁一口氣,隨便訓斥他們幾句后,便把他們趕出了職員室。夏風從沒覺得天空竟然藍得這么可愛。
守則三:陪他玩耍,而且要主動
認識端木之前,夏風每天都在煩惱要怎么認識他,順便通過傳言將他的各種信息了解得一清二楚。
體弱多病,為人孤僻;音樂奇才,摘得大小獎項無數,目標國內首屈一指的音樂學院,來上學只是走走過場;父母各自離異再婚,只雇了保姆照顧他……簡直是傳奇故事。夏風做夢也沒想到,她有朝一日能和傳奇故事說上話。早晨,偶爾邂逅他在地鐵上,她再也不用插著耳機假裝聽音樂,而是可以抬起頭,笑著說一句,早啊,端木同學。
更沒想到的是,端木在某天的大課間找到了她。走廊上人來人往,眾人看到以孤僻聞名全校的少年站在別人班外面,隔著窗和別班的女生交談,都面露意外與八卦。端木本人卻渾不在意,隔窗遞給夏風一本練習冊,敲敲左上角的幾何題,問她解法。
“你還要學數學?”夏風脫口而出。
端木一噎,接著瞪她一眼,令她心虛地閉上嘴。到底發生了什么,她實在不明白,只好放下綠茶,低頭看題。才看了一半,忽聽他問:“你要去參加P大的自招吧?”
“咦?哦……是啊。”夏風沒想到端木竟會留意她的事,一時有點開心,“最近都在準備那個。”
見她露出與往常無異的笑容,端木放松了肩膀,點頭說句“加油”就不再出聲。
人逢喜事精神爽。再看練習題時,夏風感覺思路清晰得像七月星空中的夏季大三角。她提筆“刷刷刷”演算,勢如破竹,摧枯拉朽。端木一開始只是站在旁邊等,漸漸地察覺不對,移回視線,整個人都呆住。
夏風做完了他問的幾何題,以及它下面的那道、再下面的那道……實際上,這一單元的所有題目都被她勾上了答案。
然后,她遞出練習冊,笑嘻嘻地說:“作業寫完啦。今晚去看電影吧?”
端木愣了整整三秒,接著一把抽回練習冊,力氣有點大。
“……我要練琴!你也去準備考試!”他轉身就走,耳尖微微泛紅。
那是……錯覺吧?夏風想。
守則四:不要說謊,而且要主動
自招考試在一個周日。夏風過五關斬六將,識破所有陷阱,攻克一切刁難,順利搞定全科試卷。她揉著餓得發疼的胃交掉卷子,正想著去哪里弄點吃的,哥哥傳來一條簡訊:“考完了嗎,還順利吧?我剛才在演劇院外面看到端木,好像要參加什么比賽。”
夏風的心臟漏跳一拍。
顧不上拉好書包,她抬手攔下路過的出租車就往劇院趕。她奔過光亮的大廳,悄悄推開演出廳的門。里面光線昏暗,前面一排評委,后面稀稀拉拉坐著一些觀眾,一名學生模樣的演奏者在聚光燈下彈古箏,卻不是端木。
想著“不知他什么時候上場”,夏風躡手躡腳正要進門,身后有人奇怪地問:“你怎么在這?”
她嚇得一個激靈,倏然轉身,便見端木背著琴站在那里。夏風目瞪口呆,結結巴巴地反問:“你、你才是怎么在這……”
“哈?我在這里比賽啊,不過已經結束了,正要回去。”端木慢慢放松,審視般盯著她。夏風揉揉鼻子,掩飾窘迫。完全沒想到會被他發現,現在究竟怎么蒙混過去才好……
沒想到,端木沒有再追問,拉拉圍巾轉身走人。夏風站在原地,正感到不知所措,少年停步扭頭,“你不走嗎?”
“我……有事……”
他想了想,認真地確認:“我都彈完了,你還有事?”
頭頂的燈不知什么時候變成了小太陽,照得夏風臉頰發燙。她的大腦完全停擺,肚子卻代替大腦作出回答,發出“咕嚕——”一聲長鳴。
這一秒,夏風愿意付出一切代價,只要能立刻從這里消失。她不敢直視端木,只聽見他問:“要不要去吃飯?”
她一怔,還沒來得及反應,端木又說:“我最近一直在準備比賽,但今天比完了。”短暫停頓,“所以,今晚不用練琴。”
緋色夕照鋪進大廳,微泛金光。夏風的記憶里,比這更美麗的夕陽,從來不曾存在。
守則五:等他慢慢靠近你
第二天是周六。中午,夏風準時來到與端木約好的車站前。很快,他來了,說句“先去吃飯”就走下街道。夏風見他仿佛心中早有目的地,便沒有多問,懷著“等待驚喜”的心情跟了上去。
沒想到,端木帶她去的,是她早就知道的地方。
更沒想到,他幫她點的午飯,是一碗白粥。
“你不是感冒了嗎?就喝粥吧。”他很認真地說。
夏風遲疑著,不知該不該說自己昨晚在家吃了三只螃蟹,今早還被哥哥拽去了麥當勞。終于,她嘆息一聲,認命地拿起勺子。勺子是細致的青花瓷,和周圍的環境一樣典雅。這里正是一年前她偶遇端木的茶館,那個他曾無意中提過,“想清靜點時,就去那里彈琴”的地方。
他會帶她來,她沒有想到。伴著心頭這份暖意,別說一碗白粥,三碗她都干。
可是,勺子送到嘴邊,又停住。
“你什么都不吃嗎?”她望一眼端木,他面前空空蕩蕩。
端木咕噥一句“我不餓”,有些心不在焉。夏風雖然在意,卻不好強迫他,只好低頭喝粥。
粥煲得意外的好,可夏風始終惦記著端木的態度。離開茶館后,兩人沿著鋪滿落葉的僻靜街道慢慢行走,之間隔著不到一米的距離。他沒有說要去哪,她也沒有問。寒風吹落枯葉,飄飄蕩蕩。
忽然,端木開口:“去年,我做過一個手術。”
夏風心中一緊,不自覺停下。
端木續道:“如果成功了,就可以繼續彈琴,失敗的話,大概就沒什么以后了。”他又走出幾步,停步,轉身,“今天是最后一次復查。”
秋風吹起他的圍巾,漆黑瞳光搖曳在陰沉的天空下,其中蘊藏著夏風熟悉的強烈意志。唯獨這次,她看見了更多——他眼里的忐忑、不安與恐懼。
“你能不能……”說到一半,他終于還是垂下眼皮,“陪我……一起?”
秋葉沙沙搖動。夏風沒有說話,只是在短暫靜默后,走過去抓起他的手,握在雙手之間,微微用力。
他的手冰涼。但是,沒有關系,她的掌心是熱的。
這份溫度,分給他,她不介意。
守則六:若他感到安全,就會永遠留在你身邊
時間流逝,嚴冬的寒流掃蕩清澄秋空,又被春風悄無聲息地融化。當校內的櫻樹綻吐第一朵花芽時,夏風接到消息,她通過了P大的自主招生考試。
第一反應就是想告訴端木,可剛沖出教室就停了下來。有點泄氣地想起,端木已經好幾天沒來學校了。
自從復查結果顯示一切良好、手術非常成功后,他就有點不一樣了。在諸多微妙的變化之外,最明顯的一點就是,他變得越來越忙,課程、練習與入學申請準備幾乎占據了他全部的時間,來學校的次數越來越少。對這一切,夏風能理解,畢竟他的目標是與P大同處首都、國內頂尖的A音樂學院。為了進入那種瘋子云集的地方,自己得先變成瘋子才行。
但是,好歹,偶爾,也和我說句話啊。
陽光漏下屋檐,她站在那里,拿出手機又收起,最后還是拿出來,敲出一條簡訊:“P大自招過了”,發送。
結果,好久都沒有等到回信。
上課鈴響起,她怏怏不樂地回了教室。
沒想到,放學后,她一開機就看到一封新短信躺在收件箱中。
我在東門。
驚喜之下,夏風抓起書包就沖下樓,一路奔向校門,中途差點撞到路過的級長。她慌忙道歉,級長卻沒生氣,只是掃她一眼,閑閑問一句:“又去給端木送藥啊?”
置身陡然蒸騰的高熱中,夏風也不知自己回答了些啥,又是怎么落荒而逃的。反正,當她跑出校門,端木見到她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怎么又發燒了?”
“沒沒沒沒有的事,你不要管啦!”
再三確認她不是在逞強后,端木稍微放心。久違地,兩人一起乘地鐵回家。好久沒見到他,夏風心里高興,各種各樣的事情說個不停。當他說要送她回家時,她也沒有太在意,只是因為能和他多待一會而感到開心。
因此,當他送她到樓下,毫無征兆地說“我接下來都不會去學校了”的時候,她一下子有點蒙。
看到她的表情,他面露動搖,幾番欲言又止,終于輕舒一口氣,“我很想去A學院,因為喜歡古箏,還有……”更加漫長的沉默,最后被模糊的咕噥終結,“……其他的。”
“‘其他的’是什么?”
“就、就是其他的!好了,就這樣,我回家了。”
“不能告訴我嗎?”
她受傷的語氣令端木心跳漏拍,抬頭卻看見,她在笑。臉頰微微泛紅,眼睛卻異常明亮,像耀眼的星星,與那個晚上,她沖進音樂廳后臺劈頭問他拿藥的時候,毫無二致。
這一瞬,心神微微搖顫。
沒錯,那個時候就該意識到的,為什么竟用了這么久呢?
像喜歡古箏一樣,喜歡著的……你。
“我會等你的。”輕輕笑著,她說。
夏風的高中生活,在六月蟬鳴和四份散發油墨氣息的考卷中落下了帷幕。交掉最后一科的試卷后,她一邊開機一邊奔出考場,找到端木的號碼正要撥出去,遠處忽傳來一陣騷動。
接著,箏音傳來。
幽雅、高遠的旋律宛如一陣山風吹徹,吹散盛夏的暑熱,許多正要離校考生為之止步。
陽光靜穩,箏音流淌。像做夢一樣,夏風分開人群,慢慢走向前。在越來越清晰的樂音中,近兩年的時光開始倒流,停留在她永遠不會忘記的那一天。
樹影下,少年坐在古箏后方,襯衫袖子隨意挽起,黑發白衣,目光如水,指下清音曳瀉。一切仿佛都和那時候一樣,唯獨這回,他的音樂,只為一個人奏響。
時間似在這一刻定格。夏風佇立許久,才漸漸意識到,曲子已經結束了。
古箏后,端木抬眼朝她一瞥,一邊撕下纏繞指尖的膠帶,一邊說:“就當彌補你上次沒聽到吧。”
他的態度仿佛周圍其他人都不存在一般。可是,夏風分明感受到了那些昔日同學們八卦的視線,耳朵不知不覺開始冒熱氣。啊,真是,這個人總是這樣。至少,這一盤,她不想輸。
定定神,她開門見山地問:“剛才的,算是告白?”
“什——怎么可能?”端木剛取下來的琴碼掉落在地。
“也就是說,以后會有正式的?”
“……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回家了!”
端木氣沖沖將古箏塞回琴袋,耳朵尖卻紅得可怕,頭頂還炸起一簇毛,活脫脫就是被踩到尾巴的貓。見他這副模樣,夏風終于笑起來,一下子輕盈起來的心情,像氣球一樣飄上盛夏的晴空。
——連同方才那一曲縈繞不散的《鳳求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