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軒
1
賣蔬菜的胖老婆子,瞇縫著小小的眼睛,打量著面前這個孩子:長得真壯實,渾身上下,透出一股勁兒,仿佛隨時都能像頭小牛犢撒開四蹄飛奔起來。可惜啊,是個小啞巴。
小啞巴的爸爸送他來這里干活的時候,老婆子忘了問他的名字。她看了看他,嗯,看來,能干活!便對其他幾個賣菜的嬸子說:“就叫他啞牛吧!”
啞牛圍上長長的圍裙,穿起比腳大好幾碼的雨靴,又從墻角里拾起一頂破草帽,往頭上一磕。啞牛不停地干活,臉上整天滾著汗珠兒。他不在乎勞累,總是那么快樂。仿佛那不是又臟又累的勞動,而是有趣的玩耍。
才開始,嬸子們都以為他缺心眼只能干死活兒??墒沁^了一些日子,她們便發現,啞牛有一個特別好使的腦瓜兒。他一有空兒,便鉆進柜臺里,踮著腳,站在一旁看著嬸子們賣菜。常常是,嬸子們還沒有在算盤上撥定珠子,他眼睛一骨碌,賬便算出來了,伸出手指,朝嬸子們叫著。那樣快,又那樣準。嬸子們忙了,干脆讓他獨當一面。
2
嬸子們有的串街賣菜去了,有的在門外卸車,外屋,只有啞牛和老婆子。老婆子扭動著短粗的脖子,眼睛貪婪地瞟著臺子上那只放錢的木箱子。她看了看四周:沒有人!怎么沒人呢?啞牛不是站在
那里嗎?哼,一個啞巴算什么東西!她用眼睛看著門口,伸出手去,從錢箱里捏起一張五元的票子,迅捷地塞進口袋里。
這已經是啞牛第三次發現老婆子從錢箱里拿錢了!
卸完車的嬸子們進屋來了。啞牛突然朝嬸子們“嗷嗷嗷”地叫起來,一邊叫,一邊用手急促地比畫著。
老婆子突然咯咯咯地大笑起來:“死啞巴,今天瘋了,胡比畫些什么呀?”
啞牛急了,兩只眼睛瞪得溜圓,滿臉通紅,汗珠兒“啪嗒啪嗒”地往地上掉。咳,如果他能說話——哪怕只能說一句話,那該多好?。?/p>
3
“你們當心著點,”有一天,老婆子對嬸子們說,“那小啞巴……哼!他買冰棍,一買四五根分給你們。他哪來的錢?”
純真的小啞牛,見到嬸子們(包括老婆子)忙得汗淋淋的,把爸爸給他買早飯的錢省下,買了冰棍,用草帽捧到她們面前,而自己卻把嘴巴套在水龍頭上喝自來水。
啞牛又進柜臺幫忙來了,在老婆子一次又一次的影響下,嬸子們一個個臉上顯出了緊張的神態,特別是,當啞牛碰錢箱時,一個個把目光都盯在他那黑乎乎的手上。終于,有一個嬸子不愿再費神盯著他,從啞牛面前把錢箱拿走了,并且用懷疑的眼睛斜著看了他一眼。機敏的啞牛,從這雙眼睛里,似乎感覺到什么,愣住了。
從此,歡樂的啞牛沉默了。他再也不跨進柜臺,只是干活,干活!
4
冬季到了,家家戶戶要趕在霜凍前儲存大白菜,這是菜場最忙碌的時候。
老婆子不但沒有照顧小小年紀的啞牛,相反,一個勁地支使、催趕著他:干活去!
啞牛不停地卸菜、堆菜、送菜、拖菜皮……天已經很冷了,他只穿一件被菜筐、車鉤、鐵釘撕成很多口子的單褂,卻還汗漬漬的。在他稚嫩還未成熟的身軀里,能有多少力量?深夜,菜場的人忙完一天的工作吃晚餐的時候,發現啞牛不見了:在那塊覆蓋菜堆的厚草簾里,他沉沉地睡著了!
即使累成這樣,善良的啞牛還是去做一些與他毫不相干的事情。這天,他給一個大伯家送完白菜,騎車路過一幢大高樓時,見一位頭發蒼白的老奶奶還守著一堆白菜,坐在大門口。好啞牛,他把車鎖上。三筐菜,六層樓,七八十級臺階,上上下下,這對一個十六歲的孩子來說,是多么艱難的攀登呀!
當他幫老奶奶送完白菜,回到菜場時,老婆子早像一尊兇神似的立在門口:“你一天玩到晚,這個月,沒你的獎金!”
啞牛顫動嘴唇,一聲不吭,運菜皮去了。
沒過多久,那個大伯來了,找到老婆子,說她稱的菜差五十斤。買白菜和過路的人紛紛圍了過來。老婆子真可以,把算盤往臺子上一扔,滿臉怒氣地叫著:“啞巴,過來!你說,是不是你把白菜拉回家啦?早就看出來,你手腳不干凈!”
啞牛急切地搖著頭,向大伙叫著。
叫吧,叫吧!你又能叫出什么?老婆子手指頭戳了一下啞牛的鼻子,厭惡地,大聲說道:“菜場的名聲都讓你敗壞了!”
啞牛顫著嘴唇,用那裂開道道血口的手捂著臉,哇哇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跺腳,扯著頭發。一個小啞巴的哭聲,更能撕碎人心。
大伯站了出來:“老婆子,你別往啞巴身上栽。這車菜,是我和他一道送回去的!”
那個老奶奶來了,把啞牛幫她搬菜的事告訴了在場的人。老人家哭了:“多好的一孩子!”她走過去,撩起衣角,給小啞牛擦著眼淚。
罵聲、發問聲、斥責聲一起拋向老婆子。
發抖的老婆子朝嬸子們說:“是非曲直,你們怎么不開口,嘴封起來啦?”
一個老嬸子把一碗水端到啞牛面前,轉過臉來,鄙視地乜了老婆子一眼,沒答理她。
5
不知過了多少日子,這一帶的人們發現,啞牛又像剛到菜場那樣了。原來,老婆子再也待不下去,丟下幾份檢查,提前退休了。小啞牛得到所有人的關心和照顧,不,更重要的是,他和所有的人是一樣的。他可以獨自一人蹬著一車蔬菜串街賣菜去了。他的臉色紅潤了,眼睛明亮了。他把那輛車蹬得飛快,拐彎的時候,一側的輪子懸空著。他的屁股離開座凳,抓著那頂破草帽,在藍藍的天空下揮舞著:嗷,嗷……林冬冬摘自《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