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花開

周滿珍

二十年鄉村驟變過后，由衷慶幸我成長于斯的鄉村歲月，仍存有沈從文、廢名文章中的真摯自然。在“18歲到武漢，看過櫻花；30歲到洛陽，看過牡丹”之前，我對草木、花朵的天真滋味，全來自紫云英、油菜花、山溪野徑桃李春風這樣的卑微之物。在它們榮升為婺源等鄉村牧歌代言人之前，紫云英、油菜花不過是農人春耕的肥料。每到時節，看見鄉人駕著牛車，將成片成片的紫云英、油菜花犁翻，如美人傾倒于水田，總會沒來由的心傷。那正是它們容顏最盛的時候，紫云英粉白如琢，油菜田金燦耀眼，蝴蝶、蜜蜂翩躚其間，美得不可言狀。我心疼卻無力反抗，皆因一切無關審美和熱愛，從鄉親撒下種子的那一刻起，已預支了它們化作春泥來護田的命運。

身處其中，幼小的心靈不知傷春悲秋，為它們譜一曲《葬花詞》，三春花事，于我們，像成長一樣自然。高中時的校舍，建在一片廣袤的水田間，四季花事，常年熟視無睹。晚飯后、晚自習前，夕陽西下，漫步在田埂、河岸，天廣地闊，偶爾看向遠方，油菜花黃了，桔子花開了，槐花白了，女同學的背囊里，突然多了一袋紅艷欲滴的櫻桃。鄉下的高中生都住校，周末回家拿吃穿用度。農事看節氣，我們憑借同學自家采摘的水果判斷四季流轉。幾次去臺灣，山川佳物不可勝數，但可親可愛的，仍是臺東池上縱橫交錯的油菜花田，像是一味藥引，牽出過去的時光。

臨近畢業時，學業間隙，我們在紫云英、油菜花田嬉笑，尋找最佳拍攝角度。不知從哪年開始，這片花田成為我們拍離別畢業照的固定背景。彼時照相機尚是奢侈物，模糊記得當年的班主任是個攝影愛好者，自有一部相機，借此追求到了同校的一位女老師。他的弟弟和我們同在一個班上，照相機亦為他贏來不少女生的仰慕，用現在流行的腔調來講就是緋聞不少。但每年畢業班的大合影，還是由鎮上相熟的照相館派人來拍，拍完合照之后，有余錢的同學，便三五相邀，再請他拍些照片送人。

春光那樣燦爛，青春那樣光華，芳菲的花田中，漸露一些情感的端倪。

我和J的第一次獨自聊天，似乎就始于畢業照。聊了些什么全忘了，最初的心跳和不安一想起仍在。畢業時J送了一張在紫云英花田中的照片給我，我回贈的一張，則蹲在油菜花田中，笑容溢滿純天然的蘋果肌上。那年月的高中生自然含蓄，也有撕心裂肺的愛情故事發生。前面說的班主任老師的弟弟，是個很會說情話的酷boy，常有女生在夜深的宿舍為他大聲哭泣，因他喜歡的是另外一個人。我雖略有耳聞，權當別人的故事聽，在心中沒激起半點漣漪，沒來由地對這種奮不顧身的愛情生出了恐慌。和J有限的幾次黃昏漫步，雖有喜悅，心卻是格外的靜。一是高中升大學的壓力，二是對男女情事，我比常人更羞怯更懵懂，加上J也并未說破。J后來隱約投訴，我的沉默不應給他添了不少煩惱。后來讀到鮑照的《代春日行》，末句“兩相思，兩不知”，方明白少女心事，并非無情，只是不知。待到某個春山茂，春日盛的清明小長假，我和J在江南喝著明前龍井，憶起少年的煩惱，已忘了當初為何而惱，深刻記得的，還是那片油菜花海和青春的美好。

或許命運亦其來有自。高中畢業后考到武大，校園竟是櫻、桂、梅、楓花園式布局，每一園都深得我心。按我的成績，本不具備上重點大學的任何可能，但那一年湖南省剛好成為高考試點省份，我趕上了好年份。珞珈山下春風萌動，路過湘南故園的好風，也路過了我所居住的桂園，我的大學四年幾乎沒有悲傷的事。比起櫻花開放時的全城轟動，我更喜歡桂園之清幽尋常。小徑上桂枝蒼翠蔽日，我熱衷玩“轉角遇上什么”的游戲自娛自娛。臨近畢業時金桂飄香的季節，我真的在轉角遇上了暗戀的、先一年畢業的學長，有了大學里的第一次約會，足以慰平生。

受益于武大熏陶，外出旅行，不問排名，熱衷訪問彼城花園式大學。今年春節去臺灣，特意去了臺灣大學，意外的是，他們的?；ㄊ嵌霹N，我的故鄉叫映山紅，一到春日便漫山遍野，見之如遇故人，欣喜不已。臺大每年有杜鵑花節，和武大每年的櫻花節一樣珍而重之，四處張貼著杜鵑花節活動，各類藝術活動和創意市集，勾人懷想在櫻花大道賣書賣明信片的勤工儉學時光，果真環球同此涼熱。臺大的杜鵑花品種很多，不少來自日本平戶和新北烏來，我在那里第一次見到了白杜鵑。少小清明節和父親一起掃祖墳，總會摘一大捧帶回家，渴了便吃，酸酸甜甜的滋味很解渴。我尋了一個僻靜無人處，摘了一瓣白杜鵑，送給心里雀躍起來的那個小女孩，只是落花已不復舊時滋味。

臺大身居鬧市、溪澗、農田環繞，地廣物博，有世外桃源之感。我喜歡的是臺大那種怡然自得的氛圍。它的門臉素樸，校名要仔細尋找，入門處的傅園卻十分隆重，為的是紀念臺大的創辦校長傅斯年。園內植物，都樹了標簽寫上學名，對植物愛好者實在是貼心之舉。我去時山茶花季剛過，坐在安靜而綠意豐沛的植物園里，沒來由為武大首任校長王世杰抱屈。這位后來隨蔣介石來臺，最終病逝于臺灣的法學精英，視創辦武大為他一生的得意之筆，在遺囑中特意叮嚀子女：“為我立碑時，去掉所有頭銜，只須刻上‘前國立武漢大學校長王雪艇先生之墓”。如斯深情，我在武大那幾年，竟完全體會不到斯人風度。后來在報社做“武漢地理”系列報道，采訪武大史學教授，才聽得他的一些軼事。據說，武大所在因為風水好，很多人將祖墳安在這里，以圖庇佑后人。中國最忌諱的是挖別人的祖墳，為建校遷墳時，遇到很多抗議，有人帶話給王世杰說，要以牙還牙，去湖北崇陽挖他老家的祖墳，王世杰回說“吾家祖墳可挖，武大必須要建”，風骨如此瑩然。

個人是非功過，都是歷史的塵埃，我感念的，是他賜予無數后來者一個花園式校園。櫻粉李白，金桂梅雪，有他們在，青春如故。

所謂故人故地，對植物愛好者而言，總是山川草木，道是無情卻有情。幼時家中植有兩株梨樹，梨花飄落時節，我喜歡捧本書坐在樹下，任落花灑滿書頁，想象飄雪的冬天。某年去首爾旅行，特意入住梨花女子大學旁邊的一間旅館。梨大作為全球最大的女子大學，建于1887年，是韓國第一所女子大學，且被公認為全亞洲最好的女子大學。全校建筑依山勢地形而建，雖無滿院梨花，有負芳名，但真正讓攝影者為之迷狂的，是楓葉紅了的季節，艷麗逼人。它為世人所知，是它盛產第一夫人。我知道它則是因全智賢在電影《《我的野蠻女友》中出演的又美又會彈鋼琴的宋明熙，是梨大的學生。去時正逢隆冬，校園蕭瑟，被冷風一吹，耳朵都僵了，強打精神去看了梨大著名的下沉式建筑—隱藏于地下的圖書館，果真不虛此行。它呈現的美學素養，令很多中國著名大學里的著名新建筑為之自慚形穢。

茍活于世，婆娑度日?？嗫噢咧?，因為人間還有這些花草，每次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某年去岳麓書院。書院幾經重修，惟門前的桂花樹，一如武大桂園，深藏數代人的青春與功名。

某年去貴州看同學，竟在自駕前往西江苗寨的路上，遇見久違的槐花林。少年看《少林海燈法師》，迷上一指禪功。放學路上經過一座槐樹林，樹下堆著鄉親用來建新房的磚，寂寂無人時，便猛戳磚塊練一指禪功，如鬼神附身般堅持了大半年。少年一別，二十年的光陰過去了。

更巧合的是，樓盤流行名邸、世家的時代，我所住的小區，名曰東方花都，入住后才發現它竟有浮華時代難得的誠懇，四季綠肥紅瘦，驪鳥嘉聲不斷。旅行歸來，遠遠在風里辨識了花香，就知道這地方與我靈魂相屬，輕易難棄，杜鵑、海棠、芙蓉、晚桂，樹樹繁花催人老，我卻樂意和他們茍且下去，忘了老之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