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陶喻之
□ 陶喻之
清初畫壇“四王”之一王鑒(1598-1677)人稱“王廉州”,與其明末崇禎年間出任當時屬于廣東的廉州(今廣西合浦縣)知府有關①。廣東省博物館藏王鑒崇禎十二年(1639)《北固山圖》軸,有其當年六月自跋和同年暮冬叔祖王士騄題跋,系已知王鑒于就職前夕自陳赴任經過和人稱“王廉州”的最早記錄。自敘曰:
余自戊寅(1638)入都,日為案牘所苦,筆墨不知為何物②。今歲仲夏,出守粵東,回思風塵馬背光景,如脫籠之鳥矣。歸舟望見北固山,不勝沾沾自喜,拈筆寫此,不問工拙也。己卯六月,王鑒識。
王士騄跋文更開門見山道:
家廉州玄炤,摹古畫靡非優孟也;而于董、巨尤深入。昨歲一麾,時甫離案牘,歷長路風塵,望江南佳山水而作此圖。神襟奕洽,意色欲飛,更是其得意之筆。蓄此者,亦厚幸矣。披玩不忍釋手,終當攘之。崇禎己卯暮冬,七十外老人士騄手題。
題竟而蓄者見之,遂割愛。易一宣爐,其值頗不輕也。并識。閑仲又書。
又,同里學人吳偉業順治十一年(1654)《送王元照》七絕八首題下自注:
王善畫,弇州先生曾孫。偶來京師。舊廉州太守也。
此說雖非“王廉州”稱謂之始,但該詩就王鑒被稱“王廉州”來龍去脈,引經據典,言簡意賅。詩云:
始興公子舊諸侯,丹荔紅蕉嶺外游。席帽京塵渾忘卻,被人強喚作廉州。
因吳詩好用舊典,非淺學所能遽解;至乾隆間,遂有就吳詩康熙版本及詩余作箋注者,其事蓋始于里人程穆衡。程氏原箋、清楊學沆補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12月版《吳梅村詩集箋注》卷七《送王元照》曰:
《婁東耆舊傳》:同里王宏導贈之詩曰:金谷此時忘燕集,珠厓昔日罷征求。畫推北苑仍宗伯,家寄東林是故侯。深以為知己。所云“罷征求”者,謂與稅使爭執采珠池也。宏導詩,固稱絕唱,此亦令人黯然矣。

[清]王鑒 清夏云山圖 紙本設色 上海博物館藏
此說就王鑒任職、去職關系發微初見端倪。即乾隆《鎮洋縣志》卷十二“人物類”介紹王鑒“出知廉州府。是時粵中盛開采,鑒力請上臺,得罷。居二歲,拂袖歸”云云,勢難望文生義,實與王鑒阻止當地開采礦業無關。
案,廉州乃盛產南珠勝地,今廣西合浦;王鑒“居二歲,拂袖歸”,當禍起力諫濫采南珠勞民傷財而為權貴忌恨。就此,上述程穆衡《婁東耆舊傳》卷二有較之《吳梅村詩集箋注》更為詳盡的鋪陳。
鑒,字玄照,號湘碧,由恩蔭歷部曹,出知廉州府。是時粵中盛開采,公力請撫、按二臺,又數與采使爭得罷去。邁金、摩堆二治州北海有青鷺、楊梅、平江、樂民四珠池。每采珠用舟筏,兵夫萬計,往來洋島,因以為盜。公未任之先,劇賊黃山秀亦起于珠池。采使緣公言竟,公任得緩采。居二歲,拂袖歸。年甫強仕,即屏絕聲色,不異初地老僧,蕭然世外。……同里王弘導贈之詩曰:金谷此時忘燕集,珠厓昔日罷征求。畫推北苑仍宗伯,家寄東林是故侯。公以為知己。③
案,王鑒其人,似長于畫藝、畫論而不擅詩詞文章,故而平生并無詩文著述傳世,由此為后世了解、探討其生平事跡帶來不少求證困難。已知其廉州赴任、離任自述,除上述行前畫跋,另一長跋見諸清陸心源編《穰梨館過眼錄》卷三七著錄今佚《王廉州仿宋人巨幅》軸,自敘云:
予己卯(明崇禎十二年,1639)歲,待罪廉陽④,正毖予,張公節制兩粵時也。張公乃大司空半芳劉公之至戚。予素荷司空知遇,為忘年交。張公以司空故,特破格提攜,不以屬禮相加,予愧無涓埃之報。而廉陽僻處海隅,少簿書鞅掌。每多公暇,仿得宋元諸家四巨幀,欲為張公壽。甫成其半,而張公應少司馬之召,遂不及奉贈,至今猶抱耿耿。及予放歸,復為貧累,浪跡天涯,萍蹤無定,諉置篋中者,幾十五年⑤。今長夏無事,避暑弇山,偶簡出絹素,如對故人,不忍拋棄,稍加涂抹,以竟前工。然余精神消亡,顛毛種種,非復當年矣。擲筆為之惘然。壬辰(順治九年,1652)夏六月既望,婁水王鑒。

[清]王鑒 北固山圖 103.3×46.6cm 紙本水墨 廣東省博物館藏
又,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王鑒清順治十三年(1656)《仿王蒙山水圖》軸詩堂位置,其友人張學曾題跋,也涉及王鑒廉州為官始末。清陸時化編《吳越所見書畫錄》卷六錄其跋文曰:
曩在都門,王廉州時為比部郎,余與孫伯觀中翰、陸叔度明經、王志石司農,晨夕往還,共論琴畫。別來廿載,廉州掛冠歸婁東,余承乏吳郡。先是,廉州游濟上,歸時,余將解組矣。會晤甚難,動闊旬月,欲如曩日過從無間,好友追攀,豈可復得也。廉州罷郡,在強仕之年⑥,顧盼林泉,肆力畫苑,筆墨之妙,海內推為冠冕。吳自沈(周)、文(徵明)后,茲道久已荒榛,得廉州而復震。予獲觀其盛大,為吳門吐氣,故樂得而稱道焉。客有持此畫來索題,知為得意之作。余不暇論,惟有深服其畫品之高,并敘其俯仰今昔之情如此。丙申(順治十三年,1656)中春,會稽張學曾。⑦
綜合以上文獻線索,王鑒不惑之年出仕廉州與戴罪真相以及棄官海歸原委逐漸清晰起來。
崇禎十一年(1638),王鑒因祖蔭進京在刑部作官,《婁東耆舊傳》所謂“部曹”,是指明清朝各部司官之稱。譬如清末李伯元章回譴責小說《文明小史》第二九回有記:“那時刑部堂官,是個部曹出身,律例盤得極熟。”上述張學曾題跋說王鑒為“比部郎”,愈加明確其在刑部任職的真實性,因“比部”正是明清時期對刑部及其司官的習稱。清姚衡《寒秀草堂筆記》卷三“(婕妤妾趙印)篆法、刀法精妙入神,恐近時人,未必能若是也。此印現藏潘德輿比部家”可證。
正是在這一年,工部尚書、總督河道、提督軍務劉榮嗣(1570-1638)⑧遭首輔王應熊、次輔溫體仁等陷害,以治河失策為名下獄問罪,論死有年。也正是在這一關鍵時間節點,適值為人正直的王鑒在刑部辦案,他深為在獄中以詩言志的劉榮嗣抱不平。似乎正是得力于在刑部具體辦案的王鑒為之上下奔走,才使得劉榮嗣終于在崇禎十一年(1638)被保釋出獄,這應該就是王鑒上述“案牘所苦”和劉引其為忘年之交的背景。盡管他在保釋劉榮嗣過程中究竟發揮過多大的作用,尚有待相關史料的鉤沉、支持和進一步確認。但王鑒因此得罪欲置劉榮嗣于死地的朝廷政敵當是不爭事實,因為他仿佛正是在辦妥保釋劉榮嗣出獄后未幾,即被明升暗降外放地處嶺南邊陲海隅⑨、號稱“中國窮處”的廉州作知府。而甫上任,便發生了他“席帽京塵渾忘卻”“珠厓昔日罷征求”,因力阻勞民傷財濫采南珠而與朝廷內監的激烈斗爭。

[清]王鑒 仿王蒙山水圖 93.3×40.8cm 紙本水墨 故宮博物院藏

[清]張學曾 題《王鑒〈仿王蒙山水圖〉》 紙本
有關廉州產珠記載,清王士禛《香祖筆記》卷八援引當時宦游廣東的清人錢以塏《嶺海見聞》云:
蚌聞雷而孕,望月而胎珠。中秋蚌始胎,中秋無月,則蚌無胎。凡秋夕海色空明,天半有朱霞光起,蚌曬珠也。珠之名類不一,有精珠、褪光珠、珰珠、走珠、滑珠、磥砢珠、官雨珠、稅珠、篦符珠。珠重七分為珍珠,八分為寶珠。合浦人以珠為貴,生男曰珠兒,生女曰珠娘。
而關于包括廉州在內的明代廣東境內珠池,《明史》卷八十二、志五十八《食貨志》“食貨六·珠池”有詳盡的記錄:
廣東珠池⑩,率數十年一采。宣宗時(1426-1435),有請令中官采東莞珠池者,系之獄。英宗始使中官監守,天順間(1457-1464)嘗一采之。至弘治十二年(1499),歲久珠老,得最多,費銀萬余,獲珠二萬八千兩,遂罷監守中官。正德九年(1514)又采,嘉靖五年(1526)又采,珠小而嫩,亦甚少。八年(1529)復詔采,兩廣巡撫林富言:“五年采珠之役,死者五十余人,而得珠僅八千兩,天下謂以人易珠。恐今日雖以人易珠,亦不可得。”給事中王希文言:“雷、廉珠池,祖宗設官監守,不過防民爭奪。正德間(1506-1521),逆豎用事,傳奉采取,流毒海濱。陛下御極,革珠池少監,未久旋復。驅無辜之民,蹈不測之險,以求不可必得之物,而責以難足資之數,非圣政所宜有。”皆不聽。隆慶六年(1572)詔云南進寶石二萬塊,廣東采珠八千兩。神宗(萬歷皇帝)立,停罷。既而以太后進奉,諸王、皇子、公主冊立、分封、婚禮,令歲辦金珠寶石。復遣中官李敬、李鳳廣東采珠五千一百余兩。給事中包見捷力諫。不納。至三十三年(1605)始停采。四十一年(1613),以指揮倪英言,復開。
又,明末地理學家王士性《廣志繹》卷四有謂:
若官司開采,則得不償失。萬金之珠,非萬金之費無以致之。世宗朝(明嘉靖間),嘗試采之,當時藩司所用與內庫所入,其數具存,可鏡矣。盜珠者,雖名曰禁,實陰與之,與封礦同。不則,此輩行掠海上無寧居,然亦非有司之法所能捍也。
這里所謂“世宗朝,嘗試采之”,是指嘉靖八年(1529)的濫采南珠惡政。當時廉州太守林兆珂之父、正德間(1506-1521)巡撫兩廣總督林富曾有《乞罷采珠疏》奏章,痛陳濫采弊端;而林兆珂《采珠行》、顧夢圭《珠池嘆》詩形象描繪的“以人易珠”悲劇,幾與唐文學家元稹《采珠行》詩詠嘆慘絕人寰的“萬人判死一得珠”情形相仿佛。因而王鑒同時稍后曾身臨合浦游歷考察的“嶺南三家”之一屈大均(1630-1696),在其被列為乾隆朝禁書的《廣東新語》卷十五《貨語·珠》中,亦曾發出過這樣的緊急呼吁:
圣明在上,不寶珠玉,以樸儉身先,是所望于今人矣。……留心民命者,可不知之?事實上,除顧夢圭《珠池嘆》道及當年朝廷閹黨以采珠為名來廉州巧取豪奪,橫征暴斂,所謂:
廉州平江、青鸞、楊梅池,雷州樂民池,產珠地也,并序先朝,率十五六年,或十年一采,始得美珠上供。邇者,三年再采,珠已竭矣,所得皆碎小。藩臬有司,并受詰責;不知此物生息甚難,取之太頻,安得圓美。每采,費舟筏、兵夫以萬計。頑悍之民,因緣為盜。今雷、廉凋敝已極,采取不止,將有他虞。余承乏攝此事,儻議復采,當疏聞圣明,必不以無益害有益也。
漢家嬪嬙無麗飾,南海逍遙養泉客。昭陽新寵斗新妝,照乗之珠苦難得。孟嘗美政龔黃班,今人反怨珠來還。璽書三年兩頒降,驪龍赤蚌皆愁顏。往時中官蒞合浦,巧征橫索如豺虎。中官去后璽書來,誰訴邊陲無限苦。野老村童不著裈,四山戎馬夜紛紛。竹房無瓦瓶無粟,猶折山花迓使君。
王鑒的曾祖父王世貞(1529-1593)在其《弇山堂別集》卷九十一《中官考·二》中,也曾提到明英宗天順四年(1460),廉州知府遭奉命采珠太監誣陷事:
四年七月甲午,廣東廉州知府李遜,為鎮守珠池內使譚記誣奏其縱部民竊珠,下遜錦衣衛獄。遜悉發記杖人致死,及強入民家敓財物諸罪狀。上命執記與理,記具伏,遂錮之,而命遜復職。
另外,清杜臻撰《粵閩巡視紀略》卷一“珠池”,也有詳盡記述歷代采珠弊端,不贅。
很顯然,王鑒正是有鑒于歷史教訓,本著避免采珠傷民苛政與為民請命初衷,卻不幸重蹈其曾祖父筆下前任得罪宦官冤屈的覆轍。
又,清內閣學士陳廷敬(1639-1712)《午亭文編》卷四十七《吳梅村先生墓表》前即為《清故前兵部尚書張公墓碑銘》,而劉榮嗣《劉簡齋詩》序,正出自張鏡心并以“相臺眷弟張鏡心題于云隱山房”結款,明確了張鏡心跟劉榮嗣為至親關系確鑿,由此證明上述王鑒跋語不虛。至于《穰梨館過眼錄》著錄今佚王鑒仿宋元諸家巨幅四軸創作時間、目的,如其自陳,當在因上書開罪主張弛禁采珠當局,卻受張鏡心暗中保護的賦閑廉州任內;遂擬知恩圖報,以一己畫藝感謝張知遇之恩并賀張半百壽誕的。真可謂:“宦海多艱險,書畫傳真情”。
另外,關于王鑒廉州任期時限,《婁東耆舊傳》與《鎮洋縣志》《太倉州志》等均謂兩年,當有所據,這與清《廉州府志》卷十六有關“王鑒,江南官生,崇禎十四年(1641)任”并無矛盾。即十二年到任,十四年在任并離任。至于辭官謝職北歸原因,應當與其官場的背景人物張鏡心調任有一定關系。而王鑒崇禎十二年自北京南返過京口(江蘇鎮江)北固山望景生情作《北固山圖軸》,當是他南下廉州臨行前留存江南之作,或已流落市肆。所以,其叔祖王士騄同年暮冬獲觀并藏兩題,并不能證明王鑒年內因阻止發民采珠得罪權貴即被罷官遣返還鄉了。
另據“清初四王”之一王時敏之子、“婁東十子”之一王抃(1628-1702)自編《王巢松年譜》載,康熙十四年(1675),王抃曾得王鑒與老伶工林星巖助,編寫傳奇《籌邊樓》;而屈指算來,其時距王鑒辭世只有短短兩年時間。《年譜》曰:
清和之初,余欲將李文饒(唐朝名相李德裕表字)事,譜一傳奇,蓋專為任子吐氣也。湘碧知之,特約余至染香庵,同惟次并老優林星巖商酌。間架已定,因家中為病魔所纏,幾及半載,遂至不能握管,束之高閣,直待次年始成。
案,所謂“任子”,特指因父兄功績得保任授予官職。王抃之父王時敏即因宰相之孫,以任子官清卿而不由科目;而唐李德裕乃宰相李吉甫子,亦起家門蔭為會昌名相。故王抃以李德裕故事比其父王時敏而編《籌邊樓》,一為任子案例揚眉吐氣,同時也是為其父稱觴祝賀83歲壽辰。

[清]王鑒 溪山深秀圖 119.2×49.8cm 絹本水墨上海博物館藏

[清]王鑒 仿北苑山水圖 162.7×51.1cm 絹本水墨上海博物館藏
又,《巢松集》卷一有《過王廉州湘碧染香庵》詩,不詳其是否與此聯袂編劇有關,但當初王鑒獲悉王抃欲以唐代名相李德裕事跡作傳奇而不顧年邁,表現出極大的熱情,甚至特地邀約王抃與老伶工共同赴其染香庵商量、斟酌劇情,其參與并領銜投入其中的動機、用意委實耐人尋味。
眾所周知,《籌邊樓》的主角李德裕為唐代牛李黨爭的核心人物,而宦官擅權是唐中后期政治腐敗的一大表現,李德裕則力主抑制宦官專權。牛黨攻擊李德裕,連帶其父、兩朝為相的李吉甫;事實上,牛李黨爭正是從李吉甫當政開始的。后來,當李德裕為牛僧孺陷害,遠貶海南崖州,當時社會有兩句詩:“八百孤寒齊下淚,一時南望李崖州。”“孤寒”者,即指清貧應試學子。
唐朝中后期,西北、西南邊防吃緊,飽受回紇、吐蕃和南詔輪番侵擾。李德裕身任劍南西川節度使時,整頓巴蜀兵力,成績斐然,并使相陷已久的西川入吐蕃的門戶維州歸附唐朝;可此時牛僧孺為相,卻執意放棄維州,結果李功盡棄,邊防重地被平白丟卻。此外,在對回紇的戰爭中,牛李同樣政見對立。李倡導積極鞏固邊防,與友好少數民族保持和好關系,可牛黨則一味主導退卻。這就是當初唐王朝自身錯綜復雜政治生態,及其在應對風起云涌周邊外部環境所呈現的內憂外患。
據上述唐代牛李黨爭歷史背景不難發現,不獨王時敏,甚至跟王時敏相比較,王鑒的個人身世、經歷,跟牛李黨爭的主人翁李德裕愈發有相似之處。
首先,王時敏與王鑒均以蔭官步入仕途,這與李德裕重門第而不由科目舉賢任能觀念相一致。所以,非但王時敏之子王抃以李德裕比其父,王鑒同樣會以起家門蔭為會昌名相的李德裕自比而產生跨越時代的感覺。
其次,王鑒一定程度上是因參與保釋賢良忠臣劉榮嗣而開罪朝中政敵,才被放逐遠在五嶺以南海濱一隅的廉州為官,又因與推行弛禁采珠的宦官爭執被罷官的。因此,他跟李德裕力控宦官權勢的政治理念完全相似。
再次,王鑒在廉州被以戴罪名義留任,顯然是出于其政壇靠山張鏡心的暗中庇護;而張身兼兩廣總督、巡撫,對西南邊防的鞏固做出過重要貢獻,曾著有管控安南(又稱交阯,即今越南)及兩廣安危的紀事長編—《馭交紀》。而王鑒反對采珠,應當說既出自關心民生的人道主義考慮,更重要的恐怕是出于擔心釀成民變的施政策略,而這種理政思路與經驗,不僅與張鏡心所見略同,顯然也跟李德裕上述外交方針不謀而合。此誠如清邵廷采《交阯議》中指出的:“漢棄珠厓、唐棄維州,皆末世事,不足為法。其不可棄者八也。”
又,清王士禛《香祖筆記》卷十二載:“吾宗鶴尹兄抃,工于詞曲,晚作《籌邊樓傳奇》,一褒一貶,字挾風霜,至于維州一案,描摹情狀,可泣鬼神。嘗屬予序之,而未果也。今鶴尹歿數年矣,憶前事,為之憮然,聊復論之如此,將以代序,且以見傳奇小技,足以正史家論斷之謬誣也。”殊不知,“字挾風霜”“可泣鬼神”云云,背后實有身臨其境仿佛置身于現實版《籌邊樓》中角色而感受真切的王鑒功勞。
另外,王鑒步入仕途既因祖蔭,還得力于張鏡心不拘一格,舉賢任能,王鑒上述自敘:“特破格提攜,不以屬禮相加”,足見一斑。而張鏡心此舉,又恰與李德裕提倡重門第、不必經科考取士人才政策相仿佛。

[清]王鑒 長松仙館圖 138.2×54.5cm紙本設色 故宮博物院藏

[清]王鑒 云壑松陰圖 108.3×52.2cm紙本設色 上海博物館藏

[清]王翚、楊晉 王鑒行樂圖 81.5×52.7cm紙本設色 浙江省博物館藏
最后,李德裕之被貶及老死地海南崖州,與王鑒任職所在廉州地域相近,同屬古代被放逐或貶責官員下放之地。彼此相似的身世、相近的政治主張和相同的人生遭遇,自然而然形成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異代同心滄桑感。
綜上所述,如果作一個簡單的合并同類項歸納,王鑒無疑是相當于唐李德裕派系陣營傳人的。也因此,當他步入晚景,回首前塵,感慨良多,其間的酸甜苦辣,誠不足為外人道,也是可想而知的。適值此時,王抃欲替其父王時敏編寫以李德裕故事為劇情的傳奇一部,王鑒聞訊,感同身受,即邀王抃與老伶工光顧染香庵互通款曲,吐露心聲,同工一曲也是不難想見的。盡管《籌邊樓》編劇署名王抃,王抃自撰年譜對王鑒參與程度并不明確;但可以預料,《籌邊樓》凝聚有王鑒心血,蘊涵著就己早年宦海沉浮又急流勇退的慶幸。人們可以將此劇視為一位老藝術家在接近人生和藝術終點前夕,借用另一種藝術表現形式托古言志,巧妙傳遞自己平生價值取向,婉轉表達個人政治抱負而鮮為人知的廉州驚夢。與此同時,人們更可以通過《籌邊樓》本事和編劇背后逸事,追溯迥異于已知王鑒棄官從藝潛心繪畫之前,于明末強仕之年恩蔭在朝剛正不阿和貶謫在野不屈不撓與閑云野鶴般的官場生態。而就王鑒此舉解讀,或許使人重新認識身退染香庵潛心畫藝和成為畫壇巨擘之前的王鑒,在不惑之年曾經是一位在朝秉公辦案和在野關注民生的清官。
也正因為如此,與廉潔奉公一語雙關的“王廉州”稱謂播于人口,有了耐人尋味的特殊涵義。盡管王鑒赴廉州任知府就其個人命運而言是不幸而帶有被流放意味的,況且稍后又被罪加一等,以違抗上峰旨意罪名而遭罷官留任察看,但是他在同道和正人君子心目中的印象,卻是清廉無私、為民請命的楷模。因而就他而言原本并不吉利的職場所在地廉州,反而倒成了人們連(地)名帶姓稱贊他潔身自好、坦蕩守己的代名詞,誠如《婁東耆舊傳》就其小傳總結點評的那樣:“論曰:從來跡躔朱閣,而心期岱嶺者,蓋由其性之所近焉。湘碧公澤可懷民,已小試之于廉州矣。而竟甘息影者何哉?毋亦知時之不可為歟。”
(作者為上海博物館研究館員)
注釋:
①[清]徐沁撰《明畫錄》卷五《山水》:“王鑒,字元照,太倉人。弇洲之后。官雷州守。”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12月,第106頁。筆者案,官雷州畫人有王鑒之后王玉璋。王玉璋,字鶴舟,別號松巢外史,晚號廠隱山人。天津人。嘉慶間官雷州,山水渾厚古樸,雅近王原祁,時人有“王廉州后復雷州”之詠,人遂以“王雷州”稱之。后僑寓吳門,每與湯貽汾詩酒唱酬。
②上海博物館藏王鑒水墨絹本立軸《溪山深秀》款署:“溪山深秀。戊寅正月仿北苑筆意,呈彥翁叔父教政。小侄鑒。”款下鈐印其一作朱白文方印:“臣鑒印。”此圖當屬作于晉升京官赴任時期的留別之作。
③葉衍蘭、葉恭綽編《清代學者像傳》第一集《王鑒》所載略同。贈詩作者王弘導,此作“王曾武”,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5月,第68頁。王曾武,字弘導,發祥子,江蘇太倉人。詩文博茂淵雅,性和而介,不事奔競。卒年五十四。著有《經史紀略》《寓樓詩草》《涌月軒詩集》等。
④此王鑒自述崇禎十二年(1639)已到廉州并且已因阻止采珠開罪當局。上述王鑒崇禎十二年六月《北固山圖》自跋也提到自己上年進京為官,本年仲夏出守廉州。但是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王鑒水墨紙本立軸《山水》款署:“己卯小春畫于虎丘山房。王鑒。”仿佛該年十月尚未啟程南下,猶在蘇州虎丘作畫,由此跟其本年抵達廉州并且力阻發民采珠時間空間多有抵牾,待考。
⑤此“十五年”當指張鏡心自明崇禎十年(1637)總督兼撫廣東始,到清順治九年(1652)王鑒題跋已歷時十五年。
⑥“強仕”為四十歲代稱。語本《禮記·曲禮上》:“四十曰強,而仕。”張學曾題跋及稍后程穆衡《婁東耆舊傳》均道及王鑒年甫強仕即去意堅決,專注繪畫藝術。案其廉州任期始于1638、1639年左右,由此上溯生年似為1598年不誤。
⑦單國強《王鑒精品集》,人民美術出版社,1999年12月。見《仿王蒙山水圖軸》張學曾題跋。
⑧劉榮嗣有《簡齋先生集詩選》十一卷、《文選》四卷傳世。上海博物館、南京博物院和常熟市文管會共有其傳世書法作品四件。劉榮嗣任職情況,參看張德信編著《明代職官年表》相關記載,黃山書社,2009年12月。
⑨史上華南沿海、雷州半島和海南島的廉州、雷州、崖州,多為封建王朝貶謫官員地區。早在南宋陸游《老學庵筆記》中就頗多記錄,如卷一載:“陳瑩中遷謫后,為人作石刻,自稱‘除名勒停送廉州編管陳某撰’。”卷四載:“紹圣中,貶元祐人蘇子瞻儋州,子由雷州,劉莘老新州,皆戲取其字之偏旁也。”又,卷八載:“世傳寇萊公謫雷州,借錄事參軍綠袍拜命,袍短才至膝。又予少時,見王性之曾夫人言,曾丞相謫廉州司戶,亦借其侄綠袍拜命云。”略見一斑。
⑩珠池:于近海島嶼周圍,由官府劃定區域,定期采撈珠貝,名為珠池。

[清]王鑒 秋山圖 124.2×54.5cm 紙本設色上海博物館藏
責任編輯:陳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