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剛-文
清光緒十三年“庚書”諭內容解讀
王文剛-文
自秦漢開始,我國就是一個典型的封建農業社會。傳統上政府對于社會的管理較為松散,具體如婚姻事務、士大夫及其以上階層自有封建禮法制度的約束。普通百姓的婚姻,只要不涉及到詞訟,事實上官府對其采取聽任態度。此件諭文,發布于晚清光緒年間,主要內容為甘肅省秦州地區對民間婚姻中使用“庚書”的若干規定。本文擬通過對比同時期四川省對官制婚書的推行,從晚清地方政府對民間婚姻管理的角度對諭文內容作初步的解讀。
晚清庚書婚姻管理
清光緒十三年“庚書”諭為天水市博物館舊藏。此件紙質文物至今保存完好,字跡清晰可辨(見圖1)。
特授秦州直隸州正堂余:
諭飭事照得,男以女為室,女以男為家,易首乾坤,書美釐降,禮重親迎,詩詠于歸。故夫婦為人倫之始,婚姻開萬化之源,禮至重也。古來男女嫁娶,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遵行六禮。六禮之中,首重納采、問名,以次納言、納征、請期、親迎。
古之納采、問名,即今時之定庚。定庚者,男女二家能相匹配,男家邀請媒人預備禮物,用紅綠庚書。將男子生庚寫于庚書之左,于紅庚書內寫年月日,某人訂盟,請媒人持庚書,隨禮物至女家。將女子生庚寫于庚書之右,于綠庚書內寫年月日,某人訂盟。將紅庚書留女家收存,媒人將綠庚書持回男家收存。男紅女綠交互相收執為據。從此一定,永無反悔異言。
此各省風俗皆相同也。無如秦地男女,婚姻聘字,僅以口說,并不寫立庚書。日久,二家或有貧富貴賤不齊,以致反悔,任口騙賴,控告到官,亦無庚書可憑,無從判斷,疊經曉諭在案。
茲奉道憲杞發白馬關州判,赍到南省庚書款式,飭州核辦等,因奉此。除出示曉諭外,即飭禮房,照式制備紅綠庚書,每合準取紙工錢一百文。合行諭飭諭到伏羲城,紳約人等遵照。刻即傳諭該官境內居民人等一體周知。
凡有男子定親者,即赴禮房領取紅綠庚書,照款式書寫男女生庚,二家交互收執為據。
自后如有男子定親未立庚書者,或至日后女家反悔,無論男家過禮納聘,用費多少銀錢,均不能定。即控告到官,惟驗庚書有無。若無庚書者女子,任聽女家另選人家出嫁;如已經立有庚書,縱或男子赤貧,女家不能反悔。倘有任口騙賴者,按律究辦!
如此定聘,則男不能嫌女,女不能嫌男,不惟親迎于歸,妻子合好,宜其室家。倘有不貞不孝女子,不安于家,私行逃走,人家收留,無論年歲多久,總以庚書為憑。無庚書者,即系奸拐別人之婦,除照奸拐律重辦外,將婦女仍歸前夫。
此系移風易俗,整頓地方,慎重婚姻而免詞訟要務,各宜遵照,無違特諭。
右諭伏羲城紳士:關墉準此
鄉約:田金玉
光緒十三年
十一月××日諭

圖1 清光緒十三年“庚書”諭
該諭文主要講了以下幾層意思。開篇先說明自古我國的婚俗禮儀:“古來男女嫁娶,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遵行六禮。六禮之中,首重納采、問名,以次納言、納征、請期、親迎。”“六禮”一詞蛻于禮儀之士婚禮,其儀有六,故稱為六禮。六禮始于周代,以后歷代多有沿革,成為漢族士大夫階層遵行的主要婚禮形式,但一般勞動人民并不嚴格執行。
“六禮之中,首重納采、問名,古之納采、問名,即今時之定庚。”從這句可知,至少在該諭文發布的清光緒年間普通百姓的婚禮大大簡化,即僅行定庚。
接下來一段的諭文對民間約定俗成的“定庚”之禮做了詳細具體的敘述。其中最重要的是所謂“庚書”。“庚書”的作用,諭文說得很清楚:“男紅女綠交互相收執為據。從此一定,永無反悔異言。”
傳統婚書,配合著對六禮的遵行而出現,是與一整套繁瑣儀式相對應的書面表達形式。因而符合六禮規范的婚書被稱為禮書。傳統婚姻締結過程中的禮書往往非一次性完成,由此可見該諭文所說的民間“庚書”明顯不符合所謂禮書的要求。不合六禮和不合法婚姻所產生的婚書多種多樣,不過它們有一個共同特點是契約特征突出,因而可將這類婚書簡稱為婚契。顯然“庚書”屬于婚契范疇。定立庚書的男子、女子可視為合同甲方、乙方;男方邀請的媒人可視為合同擔保人;為定庚所預備的禮物可視為甲方付出的費用。
“此各省風俗皆相同也。無如秦地男女,婚姻聘字,僅以口說,并不寫立庚書。日久,二家或有貧富貴賤不齊,以致反悔,任口騙賴,控告到官,亦無庚書可憑,無從判斷,疊經曉諭在案。”民間婚姻習俗乃百姓私事,只要不因糾紛吿上衙門,多與官府無涉。此段諭文說得清楚,正是因為“……控告到官,亦無庚書可憑,無從判斷,疊經曉諭在案”。所以“茲奉道憲杞發白馬關州判,赍到南省庚書款式,飭州核辦等,因奉此。除出示曉諭外,即飭禮房,照式制備紅綠庚書,每合準取紙工錢一百文。合行諭飭諭到伏羲城,紳約人等遵照。刻即傳諭該官境內居民人等一體周知”。
“南省庚書款式”可以理解為清末的江南省通行的庚書款式;或者結合本諭上下文,我們也可以理解為在光緒十三年之前,我國南方某些省份已經在推行官制“庚書”。參照吳佩林先生所著《清末新政時期官制婚書之推行》一文可知,在當時,也就是清末光緒宣統年間,東北奉天省,長江流域的江蘇、四川等省曾推行官制婚書。
光緒十年(1884年),四川省南充知縣謝廷鈞在審理本縣轄區內婚姻糾紛案件中總結經驗,上報四川省按察司,提出“擬定婚書樣式,發交刊字鋪照樣鐫出,無論何紙鋪,先行照辦”的解決辦法,但是四川省按察司并沒有全盤接受謝廷鈞的解決方案。并不強行要求按擬定的婚書樣式“照樣鐫出”,而是聽由男女兩家媒妁照擬定好的婚書樣式抄寫、互執即可。謝廷鈞的解決方案本身就有漏洞和不妥之處。“擬定婚書樣式”肯定是地方政府根據當地風俗習慣,參照士大夫婚姻中遵行的六禮,升華之,簡化之,格式之。制定好后卻又“發交刊字鋪照樣鐫出”。從下文“無論何紙鋪,先行照辦”這句來看,謝廷鈞的辦法是將地方政府擬定好的婚書樣式交由民間印刷。印刷好后的成品,當地地方政府是否“簽押”認證,由哪個部門負責“簽押”認證,使之成為具有法律效力的官方文書。民間刊字鋪印刷婚書的紙工費由誰來出,是由當地政府,還是由需要庚書的結婚男女雙方來購買。一句“先行照辦”,大而化之,缺少具體的可操作細則。四川省按察司的方案可以說是謝廷鈞方案的簡化版,取消了“發交刊字鋪照樣鐫出”的步驟,簡便可行。但從流程上排除了地方政府“簽押”認證婚書的可能性,強制性、權威性大大降低。同時在男女兩家媒妁照擬定好的婚書抄寫的過程中,由于各種不可控因素的疊加(如抄寫紙張的大小規格、質地等均不統一;負責抄寫男女兩家媒妁,個人素質參差不齊),這樣就會造成實際抄寫成的婚書差別很大,事實上喪失了官方文書應有的規格統一性。地方政府“簽押”認證環節的缺失,更是使媒妁照樣式抄寫的婚書失去了法律效力。所謂“官制”,由于其核心的應具有的法律效力的缺失,事實上毫無實際意義。或者我們也可以認為,四川省按察司的解決民間婚姻糾紛的方案只是一個指導性意見,不具有強制性。同謝的方案相比,主觀上對民間婚姻糾紛案件的解決,認識上依然停留在“民間婚姻習俗乃百姓私事,只要不因糾紛吿上衙門,多與官府無涉的”消極應對態度階段,敷衍塞責之意盡顯。如此謝廷鈞的方案則更具有進步意義,起碼從主觀上來說他是想以制度化的方法來解決民間已廣泛存在且不斷增多的婚姻糾紛。
回到本諭文:“……日久,二家或有貧富貴賤不齊,以致反悔,任口騙賴,控告到官,亦無庚書可憑,無從判斷,疊經曉諭在案”;“……或至日后女家反悔,無論男家過禮納聘,用費多少銀錢……”清末同光之際,外有英法聯軍發動第二次鴉片戰爭,攻破京師;內有太平天國運動席卷長江沿岸省份,我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程度加深。隨著商品經濟對傳統農耕社會的不斷沖擊,舊有的倫理道德體系日漸崩壞,社會治理百弊叢生。此時民間婚姻糾紛日漸增多,其紛繁復雜的表面現象背后,原因并不是地方風俗是否敗壞這么簡單。
“茲奉道憲杞發白馬關州判,赍到南省庚書款式,飭州核辦等,因奉此。除出示曉諭外,即飭禮房,照式制備紅綠庚書,每合準取紙工錢一百文……
“凡有男子定親者,即赴禮房領取紅綠庚書,照款式書寫男女生庚,二家交互收執為據。自后如有男子定親未立庚書者,……即控告到官,惟驗庚書有無。若無庚書者女子,任聽女家另選人家出嫁;如已經立有庚書,縱或男子赤貧,女家不能反悔。倘有任口騙賴者,按律究辦!
“……倘有不貞不孝女子,不安于家,私行逃走,人家收留,無論年歲多久,總以庚書為憑。無庚書者,即系奸拐別人之婦,除照奸拐律重辦外,將婦女仍歸前夫。此系移風易俗,整頓地方,慎重婚姻而免詞訟要務,各宜遵照,無違特諭。”
本篇諭文發布的時間是光緒十三年,經過三年時間,甘肅省解決地方婚姻糾紛的方案顯然較四川省的方案更有進步性,也更具有可操作性。制作標準“南省”款式的紅綠庚書,由地方政府的“禮房”統一負責,確立了其官方文書的統一性、權威性。民間男子定親時統一從禮房領取紅綠庚書,每合收取紙工費一百文。之后諭文也將庚書的具體使用方法詳細規定如下:“將男子生庚寫于庚書之左,于紅庚書內寫年月日,某人訂盟,請媒人持庚書,隨禮物至女家。將女子生庚寫于庚書之右,于綠庚書內寫年月日,某人訂盟。將紅庚書留女家收存,媒人將綠庚書持回男家收存。男紅女綠交互相收執為據。”
遵照以上程序細則訂立的庚書受到政府認可,其內容所“訂盟”的婚姻則受到法律的保護。諭文的最后兩段分別對“悔婚”“逃婚”案件的處理作出了規定。“惟驗庚書有無”“總以庚書為憑”即把庚書作為此類案件審理的最重要物證,等于從法律層面進一步強化了庚書的官方法律文書地位。事實上排除了民間已存在的其他婚書的存在空間,強制性、排它性盡顯無疑。
同樣的,該解決方案依然有其局限性。雖是官方機構“禮房”統一制備,但在最為關鍵的“簽押”認證環節上仍然沒有交代清楚,造成百姓依然有許多漏洞可鉆。
再看諭文一開始第一句就講:“易首乾坤,書美釐降,禮重親迎,詩詠于歸。”這段引自《史記·外戚世家》的典故,昭示了官府對治理民間婚姻糾紛的主導思想仍然沒有脫離封建道德說教的窠臼。在非常詳盡地對“庚書”的制備、使用、法律效力做出了具體規定后,諭文最后一句總結到:“此系移風易俗,整頓地方,慎重婚姻而免詞訟要務……。”以此觀之,光緒年間的甘肅地方官員雖然認識到解決民間婚姻糾紛重要性,但沒有制定相應的成文法,更沒有注意到官制婚書上所閃耀的近代化社會治理應有的法制光輝。
稍晚,宣統元年,四川頒布,內稱“江南已將民間婚書統歸官印局專造、發售……川省宜仿照江南辦法,由官印刷婚書,定價專售”。扎文還提到:“如今西方各國男女婚姻都需登記,登記之后,如無法律認可的理由,不得隨意悔婚。”此時滿清王朝統治即將覆滅,我國的封建社會也走到了歷史的盡頭。
在2014年至2015年進行的第一次全國可移動文物普查工作中,我們沒有發現此件諭文中所推廣“南省樣式”的紅綠庚書實物。諭文中的“南省”是否就是《督憲通飭各屬購用婚書扎文》中提到的江南省?期待文博界同仁有新的研究成果發表,提升對清末官治婚書以及社會治理中的法制化近代化的研究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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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吳佩林.清末新政時期官制婚書之推行——以四川為例[J].歷史研究,2011,(5):78—95.
[4]司馬遷.史記·卷四十九·外戚世家第十九[M].北京:中華書局,1982.
[5]郭松義,定宜莊.清代民間婚書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作者單位:天水市博物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