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蕓
游蕩在混蛋與英雄之間
王蕓

王蕓,女, 中國作協會員,生于湖北,現為南昌市文學藝術院專業作家。出版有長篇小說《江風烈》,小說集《與孔雀說話》,散文集《穿越歷史的楚風》《接近風的深情表達》《經歷著異常美麗》《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傾城張愛玲》《純凈與斑斕》等。在《小說選刊》《人民文學》《中國作家》《新華文摘》等刊物發表小說、散文逾200萬字。作品被收入30余種選本。
說影片《無恥混蛋》之前,必須說說導演其人,昆汀·塔倫蒂諾。
昆汀的電影充滿了關于壞人與好人、混蛋與英雄的辨證。一個又一個混蛋在邪惡與正義間蕩著秋千,他們發出肆無忌憚、痛快酣暢的大笑,用力地躍動身軀搖蕩秋千,時而奔赴這端時而奔赴那端,在真理的天空劃出繚亂不堪、卻又清晰深刻的印跡。非學院派出身的電影導演昆汀追求的就是這種效果,清晰而又繚亂,鮮明而又混沌,簡單而又復雜,低俗而又神圣。他似乎迷戀混蛋,迷戀血腥,又迷戀英雄,迷戀神圣,以非常態的路徑融合兩者——用戲謔的方式消解神圣,又讓神圣來解救低俗;用血腥戳戮正義,又讓正義浸染血腥。他讓它們交混在一起,攪拌,打爛,血肉模糊地成為一體。
在他的影片中,那一個又一個讓你過目難忘的混蛋,讓你不齒讓你嘲笑讓你憤恨,卻又在某些時刻讓你情不自禁地牽掛、同情、尊重,恨不能為他們去伸張正義。說到底,昆汀的電影里沒有一個完美的好人,也沒有一個徹底的壞人;沒有一個完美的英雄,也沒有一個徹底的混蛋。
他喜歡在電影里大段大段地進行論證,他也喜歡在電影里運用小說的結構方式,第一章、第二章、第三章……樂此不疲,耐心地為之命名。在那些角色喋喋不休展開論證的環節里,你仿佛看見昆汀那冷靜嚴肅而又暗隱了一絲戲謔的表情。有時他那么克制而不動聲色地完成殘忍,有時他那么潑灑地英武氣十足地完成復仇,有時他那么肆無忌憚地血腥泛濫,有時他那么不正經地進行宏大敘事,有時他那么混蛋卻又那么英雄……但你得承認,他的電影總是熱氣騰騰,在不知不覺中感染你,攫住你,讓你邊看邊感嘆,“昆汀這小子!”看完,還要情不自禁地回味、咂摸一下。仿佛用舌頭卷過嘴角殘留的一抹血腥。
據說,導演昆汀用十年時間來創作、修改《無恥混蛋》的劇本。有過中長篇小說創作經歷的人大約知道,十年的時間跨度可能帶給一部作品顛覆性的變化,讓最初的構思一再轉折,改變方向。最終呈現給我們的影片《無恥混蛋》由五個章節構成,沿兩個線頭行進,情節之弦緊繃,意外頻現,直至影片尾端,兩條線索交匯,轟轟烈烈地實現臆想中對希特勒的完美刺殺。
影片開頭,殺機在田園牧歌似的景象中突然而至。砍入樹樁的斧頭,退進小屋的三個女兒,竭力用井水潑面鎮定自己的父親,他即將面臨一場勢必折磨他余生的審問。
昆汀的鏡頭語言簡潔、克制。殺機的逼近淡近無痕,卻在漫長耐心的鋪墊之后,以極其殘忍暴虐的方式抵達殺戮。
德國黨衛軍漢斯·蘭達上校有彬彬有禮的舉止,一絲不茍的作風,略帶譏諷的笑容,隱而不發的鋒利,含而不露的兇殘。這位偽裝起來的混蛋,被法國人喻為“猶太人獵手”的德國軍官,以追殺藏匿起來的猶太人為職責,并為自己的無往不勝而自傲。他不慌不忙,近乎饒舌地一步一步引導對話,四兩撥千斤地攻破了這位父親的心理防線,迫使他供認出了正躲藏在他家地板下的鄰居索莎娜及其家人。士兵躡足而入,槍彈蜂擁而出,擊穿地板,木屑飛濺,看不見的鮮血迸射。
索莎娜的家人都被殘殺,只有她逃向了田野,帶著滿臉血痕、驚惶、悲愴和刻骨的仇恨。
影片的第二個線頭,是九個空降到法國的美國士兵,他們都是猶太人,懷著對納粹的刻骨仇恨,在法國的山野間開展游擊戰,唯一的任務是“屠殺納粹兵”,以盡可能兇殘的方式,讓納粹兵聞風喪膽。奧爾多·雷恩中尉是他們的首領。這個脖頸上殘留著一圈疤痕的軍人,開場白痛快直接,“納粹沒有人性,他們的頭兒是一個憎恨猶太人、殺人如麻的瘋子,他們必須被消滅,所以我們見到的每一個穿納粹軍裝的混蛋,都得去死。”
這樣一群自稱混蛋的軍人,立誓要極其冷血地對待大洋彼岸的那群納粹混蛋。他們說到做到,剝掉每一個納粹兵的頭皮,將每一具尸體開膛破肚,肢解毀容,他們讓自己成功地成為了德國士兵心中揮之不去的夢魘。偶爾,他們放掉一個納粹兵,不是大發慈悲,而是為了讓他回去描繪同伴被虐殺的場景,讓他回去展示額頭永難消除的納粹標志,將恐怖釀造得更加恐怖。
在昆汀臆造的世界里,他們是一群痛快淋漓的復仇者,一群滿身英雄氣的混蛋,他們讓希特勒束手無策,暴跳如雷。昆汀故意將威武的希特勒畫像和氣急敗壞的希特勒置于同一畫面,實現無聲的解構和嘲諷。即使是殘忍至極的畫面,昆汀也習慣幽默頑皮地加以解構,填入昆汀式的戲謔。
四年后再度出現在我們視野中的索莎娜,已經擁有了另外的名字、另外的身份。她是一家電影院的繼承人,她暗暗策劃著一場復仇行動。似乎是為了成全她的復仇,昆汀讓一個德國英雄佐勒列兵愛上了她。他曾獨自守衛一座鐘樓,射殺了兩百多個敵人,被德國人奉為戰斗英雄,他的事跡被拍攝成電影《國家驕傲》,而他在影片中扮演自己。佐勒列兵極力說服德國宣傳部長將《國家驕傲》的首映式,放在索莎娜的電影院舉辦。這無疑是天賜的良機,但走在復仇之路上的索莎娜還要闖過重重關卡。
在餐廳,她與“猶太人獵手”蘭達上校再次狹路相逢。這位有著驚人嗅覺的“猶太人獵手”保持著他的警惕與懷疑,他用奶油來試探索莎娜,用言語刺探索莎娜,索莎娜已不是四年前那個驚惶無措的少女,想必四年來她已被刻骨的仇恨磨礪成了一把鋒利內斂的箭,只待需要射出的那一刻到來。可是,她畢竟不是鋼鐵,不是機器,她不得不極力掩飾自己呼吸不暢的本能反應,竭盡全力冷靜以對。終于,在經歷漫長的“獵手”的逼視和試探之后,蘭達起身離開,索莎娜再也控制不住,一瞬間,痛苦的表情侵漫而上,吞沒了她的面容。這表情,代表了一個民族曾經的共同表情。
索莎娜的計劃逐漸成型,她要在電影院舉辦“德國之夜”,在《國家驕傲》的首映式上來一場痛痛快快的復仇。與此同時,在索莎娜看不見的地方,一場針對德國最高首領的刺殺計劃“影院行動”也在進行中。與索莎娜微弱的個人力量不同,這計劃驚動了英國和美國軍方,驚動了雷恩中尉和他帶領的那班混蛋們。這一端的較量,更加驚心動魄。
在整個計劃中,非常重要的一環,是作為間諜的德國演員布里奇特·馮·海姆斯馬克與英國派出的阿齊·西科格斯中尉接上頭,將他帶入德國人為《國家驕傲》舉辦的首映式——“基本上所有的臭蛋都在一個籃子里了”,只要炸掉這個“籃子”,就可望早日結束戰爭。萬軍叢中取其首,這是軍方的戰略。
西科格斯中尉在戰前是個電影評論員,熟悉德國電影,成為這項任務的最佳人選。接頭地點選在一個偏僻鄉村的地下室小酒館里,最終,除了海姆斯馬克,沒有一個人活著出來。
導演昆汀善于拿捏節奏,營造緊張氣氛,也不吝嗇殘酷和血腥。其代表作《殺死比爾》之一、之二,同樣是關于復仇的大戲,鏗鏘激越。在《無恥混蛋》中,小酒館接頭的一場戲同樣被渲染得扣人心弦,跌宕起伏。
幾個在此聚會游戲的德國士兵、三個喬裝打扮的英國和美國士兵、一個充當間諜的德國女演員、一個坐在暗處嗅聞可疑氣息的蓋世太保,在空間狹小的酒館里狹路相逢。試探,掩飾,化解,沖突,劍拔弩張,亂槍橫飛,情勢快速扭轉……最終得以活著離開的,只有腿部受傷的海姆斯馬克。混亂中,她遺落在現場的高跟鞋,讓“猶太人獵手”蘭達上校捕捉到了危險的信號。
看起來,一個籌備多時、精心醞釀的“影院行動”即將告吹。可即使是在一根鋼絲上也要繼續走動,雷恩中尉不肯放棄這大好機會,打算鋌而走險。他帶著被德國人以驚恐的心情稱為“雜種”的游擊隊隊員,跟著腿上裹縛石膏的海姆斯馬克,衣著光鮮地出現在電影首映式上。已經知曉蘭達驚人嗅覺和手段的我們,暗暗為他們捏一把汗。
兩根線索在盛大的電影首映式交匯,卻又保持各自的節奏平行向前,若即若離。兩根線索在行進中都遇到阻礙,佐勒列兵突然闖入放映室,與索莎娜先于結局雙雙仆倒在血泊中;海姆斯馬克被蘭達暴虐地掐死,雷恩中尉被逮捕。這一切都在公眾的視線之外,悄然發生。影院里,電影如常放映,銀幕上的佐勒完成著他射殺兩百多敵人的壯舉,他的每一次射擊都激起觀眾的一陣歡騰,而銀幕的背后,堆置著即將置觀眾于烈火的硝酸膠片。
蘭達,一個看起來那么忠心耿耿、盡忠盡責的德國軍官,在千鈞一發之時,卻與被捕的雷恩中尉玩起了談判的藝術。原來,這是一個正為自己尋找未來命運出口的投機者,他以自己的敏銳眺望到了戰敗的結局,冀望以自己的智慧和狡黠將自己塑造成一個“英雄”,一個終結納粹罪惡的“英雄”。只是雷恩,斷不肯將這個徹頭徹尾的混蛋成全為一個“英雄”,他以混蛋的手段完成了對這個納粹混蛋的審判與懲罰。一個無法抹除的象征恥辱的標記,被他用尖刀刻在了蘭達的額頭。
復仇在戲劇性的轉折中實現,被鎖閉的電影院內,索莎娜出現在銀幕,她面帶嘲弄的微笑,“你們就要死了,好好看著我的臉,我就是殺死你們的猶太人。”伴隨她的笑聲,烈火噴涌而出。
她終于實現了復仇,在年輕短暫的生命之外。
映襯著烈火奔騰的背景,兩名“雜種”游擊隊隊員沖著驚惶逃竄的德國軍官們瘋狂射擊,轟轟烈烈。昆汀在他創造的世界里,幫千千萬萬的猶太人實現了他們的復仇,以混蛋加英雄的方式。轟轟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