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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蘋果

2016-09-08 14:10:08呂永超
長江叢刊 2016年22期

■呂永超

那只蘋果

■呂永超

呂永超,中國作協(xié)會員、省文聯(lián)、省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文學(xué)創(chuàng)作二級,黃石市有突出貢獻(xiàn)的中青年專家。1964年11月出生于湖北省武穴市。現(xiàn)居黃石,就職于黃石文聯(lián)。

1985年創(chuàng)作至今,已發(fā)表小說、散文隨筆、報告文學(xué)、評論、舞臺劇本、電影劇本等作品400余萬字。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天機(jī)》《紅繩索,黑繩索》,中篇小說集《什么都別說》,散文隨筆集《靈魂囈語》《歲月憑證》《游食筆譚》《舌尖上的美味》《谷子里的村莊》等。散文作品曾被收入《中國散文年鑒》等多種選本。曾獲得全國冰心散文獎、當(dāng)代散文獎、全國戲劇文化獎大型劇本獎、首屆黃石文藝獎等。

軟軟的紅唇像橘瓣

二狗倒在床板上,眼皮立即灌了鉛。可是,腦細(xì)胞很活躍,或遠(yuǎn)或近、或清晰或模糊的圖像集中到四喜的身上,就是陪魏明倫喝茶的那個女孩。他記得四喜掃視自己一眼后,手似乎抖了一下,托盤上的茶杯就翻倒了。她咋就和鄰村的一個叫四喜的學(xué)妹如此相像呢?想著想著,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嘴角還拖出一線涎水。

已是臨江市紅男綠女“涮夜”時分。同宿舍工友叫醒二狗:“還挺尸啊,你女朋友在門外等你。”

“我?女朋友?”二狗從床上翻滾下來,睡意全無,扯下毛巾,趿著拖鞋,向門外的公用水池走去。

一個女孩子站在水池旁邊。這個女孩就是四喜。二狗似乎沒有反應(yīng)過來,四喜呆呆地、若有所思地看二狗那張臉,直到那張臉由白變成酡紅,由酡紅變成醬紫……

老鄉(xiāng)加同學(xué),具有水泥屬性,沒有客套的鋪墊,二狗和四喜從相識到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幾乎是一夜之間的事情。

二狗睡覺的地方實在令他心煩。入夜,荷爾蒙泛濫,打工的男人們興奮異常,講男女私事的嬉笑聲、說黃段子的爆笑聲剛停,啞巴女人做愛時發(fā)出的呻吟,伴隨著床架吱嘎吱嘎地傳來,不過十二點不會消停……說完這些,這位杠上兩包水泥不哼哈一聲的男人,居然眼淚在眼睛里面轉(zhuǎn)。

四喜心發(fā)軟,決定幫二狗找一處居住地,先不告訴他,給他一個驚喜。她覺得自己住房下的一樓有間樓梯間,挺適合的,就與樓梯間擁有者敲定了合同,代為支付了一年的租金。

雖然樓梯間只能放得下一張鋪板,但二狗很滿足。他黑黢黢的手摳出3元錢,買來一瓶冰茶,怯生生地遞給四喜。四喜不接,二狗就不縮手。四喜還是接了,她快步走到不遠(yuǎn)處小賣店也買了一瓶,揚手拋給二狗。

二狗準(zhǔn)備擰開,突然又不動作了。他望著四喜的背影,把冰茶在鼻孔底下嗅了嗅,裝進(jìn)了褲袋。

第三天,二狗就搬來了。他的行李極其簡單,一床被汗水漬得看不到顏色的草席,一卷散發(fā)著濃重汗臭的被子,兩件換洗衣服,一只掉了瓷的茶缸里塞著半干半濕的毛巾、一支牙刷、半袋牙膏,當(dāng)然,還有一樣?xùn)|西,那就是他舍不得喝的冰茶,被黑塑料袋包著。

四喜鼻子有點酸,轉(zhuǎn)身到超市里買來一只紅塑料桶。二狗的臉比桶還紅,不敢接受。

四喜的眼睛星星一般晶亮,“咋能不要桶呢?裝毛巾、茶缸什么的要用,洗衣洗腳也要用。算我借你的還不行嗎?”

二狗用力吸一口香煙,有一種卸下肩頭水泥后的輕松,說:“好吧,我借你。”隨后拿出冰茶,哧的一聲擰開了,說:“喝吧。”

四喜在瓶口接觸嘴唇的一剎那,手低了下來,拿來茶缸,把冰茶倒進(jìn)一半,放到二狗面前,甜甜地說:“一人一半,扯平了。”

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四喜有說不完的話。四喜說事的時候不重視時間,重視的是事件的本身。她是這樣開頭的,那年哪,我以全村第一名的成績考上高中……后面的話,就用淚水和著憤懣、疲倦、艱辛,時急時緩地流淌出來。四喜的后媽不讓她讀高中。后媽說村里好些女娃,初中沒上完就到煤礦去掙錢,讓人睡一晚上30塊錢。后媽說這話像踩死一只螞蟻那樣平靜,四喜以為后媽說說而已。可后媽真的把一個礦工領(lǐng)回家。她看了直想吐。她說:“娘,我要解手。”后媽說:“懶牛懶馬屎尿多,去吧。”她從茅坑翻墻跑了,一直跑到臨江市。

二狗揩了揩淚,又問:“你干什么不好,為啥在香格里拉茶樓干服務(wù)員呢?”

四喜的心像被毒蜂螫了似的,一下子緊縮了。后來,她認(rèn)真地說:“我只端茶倒水,什么也沒干,有啥不行呢?”

二狗再也沒問。四喜覺得這比扇她一耳光還難受。

長時間沉默后,二狗找話說:“坐吧。”

四喜哧哧地笑起來,那兩片紅唇,像兩片軟軟的橘瓣。她說:“我不是坐著嘛!”

二狗也笑了。

“那你喝水吧。”二狗把四喜倒給他的半杯冰茶,放在四喜邊上。

四喜的臉紅了,說:“我喝過了。”四喜把那半杯冰茶推給二狗。

二狗喝了一口,冰茶清香沁脾。這時,他突然又聞到另一種清香。他知道,這清香來自坐在另一頭的、白凈又柔軟的四喜。

香格里拉不要純潔

四喜來到幾百萬人口的臨江市,舉目無親,身無分文。在經(jīng)過香格里拉茶樓門口時,阮玲玉正在張貼招聘海報。四喜怯生生地問:“我可以當(dāng)服務(wù)員嗎?”阮玲玉上下打量著她,自言自語地說:“模樣還不錯,就是不豐滿。”她把海報撕下來,“就是你了。”又問,“你會干嗎?”四喜隔著玻璃,看見女服務(wù)員正給一位男客斟茶。四喜就說:“端茶倒水沒什么難的。”阮玲玉說:“今天上班。”

四喜盤算著,在這里工作無論無何比農(nóng)村強(qiáng)。秋收過后,她曾和父親去山外修公路,累死累活干一天最多賺百把塊錢,包工頭還雞蛋挑骨頭地克扣,兌現(xiàn)的是現(xiàn)鈔加白條。在香格里拉茶樓,四喜一天可以掙100多元。她覺得阮玲玉脾氣不好,但心眼不壞。同寢室的周湖蓉聽了火冒三丈,“你是個苕貨,被別人賣了還向人家作揖。”四喜不服氣,爭辯說:“她管吃管住管工錢,天下哪有這樣的美差?”周湖蓉怒眼圓睜,額角上青筋一鼓一脹,“我們付出青春,給她賺了多少銀子呀!”

一個月后,阮玲玉給四喜開了3000元錢工資。四喜自己計算的應(yīng)該是3500元,相差500元。她沒有跟阮玲玉計較。拿到錢后,就向父親匯去了一半,余下的都存起來了。

周湖蓉問:“四喜,發(fā)了工資怎么不買一件衣服?”

四喜說:“我把錢全都寄到家里去了。”

周湖蓉鄙夷地瞟了一眼,嘆了一口氣,從自己皮箱翻出幾件僅穿過一兩次的時裝,丟給四喜,“送別人也是送,送給你也是送。”

四喜大聲地說:“不勞而獲,不是我四喜。”

阮玲玉說:“人靠衣服馬靠鞍。一個姑娘,哪個沒幾樣光鮮的衣服?!”四喜目光黯淡,不說話。

在香格里拉茶樓干久了,四喜從周湖蓉和毛丹江的嘰嘰喳喳中,知道阮玲玉過去是一家美容院的按摩女。忽然有一天,她有了這間香格里拉茶樓,她是老板,卻對一個叫魏明倫的矮胖男人言聽計從。

四喜已是熟練工。阮玲玉有言在先,等四喜成為熟練工,提存額一次凈增5元,但她就是不踐約。同寢室的毛丹江鼓動四喜討回公道,她答應(yīng)了。然而,一見到阮玲玉時,她鼓起的勇氣就消了,不是她懼怕阮經(jīng)理,也不是她不需要錢,而是難為情張不開嘴。

二狗說:“你呀,傻!是你的錢你就得要。魏明倫不是很有錢嗎,照樣拖欠我們的薪水!”二狗繼續(xù)解釋:“咱是打工的,圖的是錢。”

四喜仰著臉問,“錢能買到最起碼的做人規(guī)矩嗎?”

二狗激動了,“你,我,必須用三百斤稻谷換來出山的車費,四百斤麥子辦理暫住證、健康證……你說,這是誰的規(guī)矩?”

四喜喜歡看二狗生氣的樣子,一回味笑意就浮上臉。有笑意的四喜,更逗人喜歡。客人來店時,專點四喜服務(wù)。

魏明倫也喜歡點四喜服務(wù)。阮玲玉嘴上沒說,但相隔五六分鐘就會光顧一趟魏總的包廂。魏總一走,她指桑罵槐。四喜莫名其妙,晚上睡覺時問周湖蓉。周湖蓉的眼睛圓睜著,“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四喜說:“我真的不懂!”周湖蓉說:“你‘搶食’啊!”

搶食?她猛然記起老家一窩豬、一群雞爭食的情景。她明白了,第二天就跟阮玲玉說:“阮經(jīng)理,你大人別記小人過,以后我不服務(wù)魏總了。”

阮玲玉的嘴角撇出一絲神秘的笑意。

毛丹江急了,把四喜拽到阮玲玉面前,說:“阮經(jīng)理,四喜純潔得像一張白紙。”

阮玲玉說:“香格里拉需要的是客人,不需要純潔!”

蘋果不能讓男人輕易咬破

阮玲玉十分喜歡又矮又胖的魏明倫,胸脯一貼過去就潮起潮落。魏明倫不用嘴巴而是用兩只手答復(fù),一只肥手摸摸她的臉,另一只肥手捏捏她的屁股。

魏明倫過去、現(xiàn)在依然不摸四喜的臉,不捏她的屁股,每次接受四喜服務(wù),他們只是愉快地談話。他先后向四喜講了自己的童年,創(chuàng)業(yè)的經(jīng)歷,以及殘疾兒子魏紅和幼小的孫女魏薇。而他從未對外人講過這些。四喜也講了自己心酸的過去。她眼里有淚盈眶,魏明倫掏出餐巾紙,遞了過去。

阮玲玉看在眼里,酸在心里,還是裝出有說有笑的樣子。

不久,香格里拉來了一位陌生的茶客,阮玲玉說:“他叫劉慧忋。”

劉慧忋長了張野馬般的長臉,卻又是個小鼻子,招風(fēng)大耳朵,頭發(fā)像鬃刷。周湖蓉看他這副模樣,立即拉著毛丹江假裝去上廁所。阮玲玉不會點她倆跟臺服務(wù)的,她要點的是四喜,說:“四喜,快去給劉大哥倒茶。”

四喜過去了,把茶水單遞給劉慧忋,“先生,請問你需要點什么?”

劉慧忋陰森著眼,說:“我點的就是你。”一只手扯住了四喜罩衣的下擺。

四喜突然一轉(zhuǎn)身,哧啦一聲,罩衣一分為二。四喜歇斯底里地喊道:“抓流氓啊!”

劉慧忋臉面盡失,把一只玻璃杯甩在地上,說:“老子跟你沒完。”

阮玲玉橫眉豎眼,叉腰大罵:“你以為你是誰啊?你給我滾!”

四喜脫掉罩衣,摔在靠背椅上,揩一把眼淚,堅決地說:“滾就滾!”

從店里出來,四喜坐上環(huán)城公交車去開發(fā)區(qū),魏明倫的建筑工地就在那兒,二狗也在那兒。西天逐漸灰暗。工地正好收工,民工們潮水般往門口涌。二狗發(fā)現(xiàn)了四喜,撥開人流,晃著手,“四喜,四喜!”

走到人車稀少處,四喜立住了,手扶小樹,淚水洶涌而出。

二狗在四喜的哽咽聲中聽明白了是咋回事。一陣狂野的沖動攫住了他,恨不得立刻撲上劉慧忋咽喉,狠狠地咬幾口。但他比四喜冷靜多了,盡管氣得雙頰抽搐,但還強(qiáng)壓著怒火低聲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會給你一個滿意答復(fù)的。”

此時的四喜就愛聽這樣的話語,而且陷入了某種夢境——四喜最大的愿望,就是二狗帶著她,理直氣壯地站在劉慧忋面前,怒吼,“你欺負(fù)了我的堂客,你說咋的?”四喜撲進(jìn)二狗的懷里,說:“二狗,我信你!”

二狗粗魯?shù)貙⑺南矓D靠在樹干上,大巴掌銼刀似的,在四喜后背衣服上不停摩挲,哧哧有聲。二狗不滿足隔靴搔癢,大手探進(jìn)四喜的胸衣,一把握住了她的乳房。

四喜意亂情迷,然而卻分外堅決地說:“不!”

四喜知道給自己留條底線——女人這只蘋果是不能輕易讓男人咬破的,所以她說“不”!

這一夜,四喜睡得踏實。被阮玲玉叫醒時,已是中午十一點了。阮玲玉穿著無袖圓領(lǐng)衫,領(lǐng)口開得很低,白膩豐腴的胸脯如往常一樣春光乍泄。她依在門框,猩紅的嘴巴頻率極快地“噗”出瓜子殼,不屑地說:“你蠻會享福的嘛。”

四喜眨巴著眼睛,見周湖蓉、毛丹江的床鋪還是老樣子,她們昨天晚上又沒回來。四喜連忙收拾自己的東西。

正午的陽光白亮亮的,但阮玲玉的眼睛里有一層陰霾,她酸溜溜地說:“干嘛呀你?”

四喜看都不看阮玲玉,說:“俺滾!”

偽君子不如真名妓

魏明倫一大早就來到香格里拉茶樓,沒有看到四喜,臉拉得像驢臉。阮玲玉不停地賠不是,臉青一陣白一陣難堪到極點。

四喜被阮玲玉找回繼續(xù)上班。周湖蓉問:“你啥子定力絆住了魏老板?”她見四喜沒聽明白,又說:“你還是一只不出水的槳。”毛丹江替四喜抱不平,“你別拿四喜開心了,她還小。”周湖蓉說:“還小?我比她還小的時候,就知道節(jié)儉自己的食欲,去資助自己的性欲。”

四喜不言不語,想著二狗捎來的話。二狗說,他已經(jīng)找到了劉慧忋,劉慧忋仗著人多勢眾,甩了他兩巴掌,半邊嘴臉都打腫了。二狗還說,劉慧忋還要來香格里拉補(bǔ)回“面子”。四喜想來想去,覺得有必要把劉慧忋的無賴行為向阮玲玉反映,而后,再買點補(bǔ)品去看望二狗。

阮玲玉說:“你是二狗什么人?他挨打,關(guān)老娘什么屁事。”

毛丹江見四喜氣得嘴唇發(fā)青,便說:“走走走,到包廂里坐坐。”四喜搖搖頭,半晌無語。她恨后母把自己逼迫到這種地步。躊躇片刻,她到另外一個空包廂,跌坐在地板上失聲痛哭。

阮玲玉本來無精打采的,但是四喜的哭聲,讓她頗感自豪。暗想,“跟我斗,哼,嫩了點!”

毛丹江很會來事,看見阮玲玉神色平靜了,馬上說:“阮經(jīng)理,肚子造反了。”阮玲玉說:“你不說我還忘記了,周湖蓉,打電話叫飯。”周湖蓉拿起手機(jī),通知離茶樓一百多米遠(yuǎn)的陶然居酒樓,送一缽飯外加三菜一湯。

陶然居送外賣的伙計姓黃外號黃鼠狼,十分樂意到香格里拉送飯送菜。每次來,他都會與周湖蓉打情罵俏一番。他提著木桶,在很遠(yuǎn)的地方就拖著長音叫喊:“又香又好吃的飯菜來了——”

黃鼠狼熟門熟路地推開門,他的肩頭長了眼睛,側(cè)身進(jìn)去,就恰到好處地撞在周湖蓉的右邊乳房上。周湖蓉眼睛一橫,“黃鼠狼,你他媽的還想在褲襠里搽豬油嗎?”

這頓飯她們吃得十分開心。黃鼠狼落荒而逃生發(fā)的快感加快了她們血液的流動,毛細(xì)血管擴(kuò)張使她們的食欲更加旺盛。往常吃一半倒一半的飯菜,今天吃得盤底朝天還喊沒吃飽。阮玲玉主動同四喜答話、說笑,似乎消弭了她們之間的不愉快。

四喜一下午心里不快活。好在有毛丹江這位東北女孩以本色示人,陪同四喜。當(dāng)今社會上的偽君子誰能亮出本色?偽君子不如真名妓一點沒錯。毛丹江整個下午跟四喜說些高興的事情,兩個女孩壓抑的笑聲穿透郁悶,沖擊彼此胸膛,溫暖對方。

到了晚上,四喜換了一身連衣裙,提著禮品,去看望二狗。毛丹江說得好:“一個男人在關(guān)鍵時候能為一個女人挨打,值得去愛。”

四喜前腳剛跨出香格里拉,阮玲玉就追問毛丹江,四喜干什么去了?在她的逼視下,毛丹江所有的理由都站不住腳,只得吞吞吐吐地說了實話。阮玲玉從鼻孔里哼了哼,毛丹江心里一直不踏實。四喜沒帶手機(jī),等毛丹江脫身,給四喜送手機(jī)去卻發(fā)現(xiàn)二狗的樓梯間一團(tuán)漆黑,鐵鎖把門。

四喜陪二狗在醫(yī)院打點滴。夜晚的注射室,病患稀稀落落。二狗歪頭小寐。四喜同旁邊的一個老人聊天。老人像查戶口,把四喜身份問個底朝天。四喜坦然作答。二狗咳嗽了兩聲。四喜并不領(lǐng)會咳嗽的含意,繼續(xù)夸贊香格里拉,像一個推銷員。二狗黑著臉,把吊瓶掛到另一個支架上。四喜依舊對二狗的舉動不當(dāng)回事,小嘴還像缺氧的鯽魚,不停地開合。

老人走后,二狗突然睜開眼睛,大聲說:“你不就是一個服務(wù)員嗎?有什么好賣弄的!”四喜說:“我是實話實說。”二狗說:“真實情況是,女服務(wù)員都世俗成小姐了。小姐是什么?是‘雞’。”四喜想想,確實如此。她說:“保證以后不說。”

打完吊針,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多鐘了。晚風(fēng)習(xí)習(xí),不快一掃而光。四喜挽著二狗,行走在磁湖岸邊。在一叢灌木中,挺立著一株柳樹,柳樹的一枝橫向斜出。二狗把四喜抱上去。這柳枝彈了幾下,四喜的連衣裙在夜風(fēng)中擺動。

二狗把腦袋放在四喜的兩腿上。他聞到了她身上特有的芳香。四喜緊夾雙腿,二狗那半張沒被打腫的臉不停地磨蹭著她水嫩的鮮肉,并伴有粗重的鼻息,吹得她癢癢的。

他們沉醉在柔情蜜意里,一點都沒有注意一輛110警車停在不遠(yuǎn)處。兩名警察靜悄悄地向他們走來。

四喜發(fā)現(xiàn)了警察,從柳樹上跳下來。二狗轉(zhuǎn)過身抬起頭。

警察看見二狗的腫臉,厲聲問:“臉怎么回事?”

二狗說:“不小心摔的。”

警察說:“我們接到舉報,你們有不軌行為。”

四喜說:“我們有不軌行為?笑話!”

警察問四喜:“你在哪兒工作?”

四喜把二狗的警告忘到九霄云外,“我是香格里拉茶樓服務(wù)員。”

警察問二狗:“你們認(rèn)識嗎?和她是什么關(guān)系?”

二狗不吱聲。兩個警察,還有四喜,把目光盯向二狗。二狗在朦朧的夜色里,衣服被風(fēng)吹得呼啦作響,但就是不說話。

警察說:“舉報人說,香格里拉的茶客帶女服務(wù)員外出逍遙快活,開始我們還不信。現(xiàn)在,我們不得不信!”

兩人被帶到臨江派出所。四喜看到一個人的面孔很熟。她想起來了,這人就是周湖蓉固定的茶客之一金老板。金老板經(jīng)常帶周湖蓉外出。原來他是警官啊!四喜喜出望外地叫道:“金警官!”

金警官傲慢地轉(zhuǎn)過頭,“我認(rèn)識你嗎?”

一個警察吼道:“亂點鴛鴦譜,他姓茍不姓金。”

四喜看著茍警官的背影,一股凄涼往外奔涌,眼淚出來了。四喜想到魏明倫,從二狗口袋里拿出手機(jī),按下了魏總的號碼。

一會兒,派出所就把他倆放了。四喜明白,這是魏明倫斡旋的結(jié)果。她一點都興奮不起來,只想哭。

機(jī)會拜訪時常常不在家

魏明倫的筷子觸到湯包的剎那,勁就使上了。湯包汁像蛇吐信子,箭一樣射出。

“哎喲……”一個戴著太陽鏡的女孩,甩著手臂,大叫一聲。

魏明倫尋聲扭頭,忙不迭地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那女孩用餐巾紙揩著手臂上的湯汁,憤憤地說:“你就是有意的。”

魏明倫什么世面沒見過,馬上回應(yīng),“你說得對。要不是有意,我怎么能和你說上話呢?”他說:“小姐,走,我?guī)闳メt(yī)院。”

女孩沒有反對。魏明倫做出了一個請的手勢。女孩說:“你先走,我方便一下。”他說:“你不怕……”女孩搶著說:“你不會跑。就是跑了,我也記得你相貌,找得著你。”

魏明倫不是一般人,他猜想這女孩借故上衛(wèi)生間,實則是打手機(jī)找?guī)褪帧K⑿Φ溃骸澳闳グ桑以谕饷娴饶恪!?/p>

女孩戴著太陽鏡出來了,東張西望。

魏明倫說:“等……幫手?”他用幫手不用朋友,顯然是頗具匠心的。幫手可以是朋友,也可以不是。

女孩驚訝地說:“你會算命?”

魏明倫不緊不慢地說:“我有這本領(lǐng)就能算出你的名字了。請問,尊姓大名?總不能我替你掛號時,填上張三李四王五吧?”

女孩撲哧而笑,說叫阮玲玉。她揚頭反問:“你呢?”

魏明倫正準(zhǔn)備答話,背后傳來叫喊聲:“玲玉,玲玉……是哪個?在哪兒?他跑了?”

凌亂的腳步在魏明倫背后嘎然而止。一陣微風(fēng)從魏明倫的耳邊掠過,一只手就啪地一聲落在魏明倫肩上,惡狠狠地說:“是他嗎?”

魏明倫像電影中的特寫鏡頭,慢慢轉(zhuǎn)身,定格。

“魏總,是你!”

阮玲玉馬上說:“您,您,您就是慧忋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魏總呀?”

劉慧忋拭著頭上的汗,吶吶地說:“魏總,大水沖了龍王廟。”

魏總哈哈大笑,“慧忋,你來了正好。我們送她到醫(yī)院去。”

慧忋忙說:“醫(yī)院就不去了,買點云南白藥搽搽就好了。”阮玲玉附和地說是呀是呀。劉慧忋說:“工地很忙,我就回去了。”劉慧忋是魏明倫公司工地的倉庫保管。

魏明倫大喊一聲:“劉慧忋!”劉慧忋的腳粘在地上,低眉順耳,等待魏老板指示。魏明倫說:“你到時珍藥店買盒燙傷膏,我們在隔壁超市茶座等你。”

魏明倫和阮玲玉對坐著。阮玲玉沒有剛才的從容,有點拘謹(jǐn)。他要了兩杯咖啡,一杯給玲玉,一杯給自己。他們在玻璃匙優(yōu)雅攪拌的過程中,一問一答,了解到玲玉的職業(yè)是美容院的按摩女,與劉慧忋交往快一年了。他不打算深入了解阮玲玉,恰好劉慧忋買藥而來,為他們的話題畫了一個圓滿的句號。劉慧忋旁若無人又極其細(xì)致地往阮玲玉手臂涂抹燙傷膏。阮玲玉的臉微微發(fā)紅。

劉慧忋離開時,對魏明倫說:“魏總,你們談吧。我上工地了。”

魏明倫本來要走,看來,只得把咖啡喝完再走了。他喝了一口,感覺奇苦無比。他記得放入了三粒方糖,甜度足夠稀釋苦味。他忽然明白,如此味覺與進(jìn)湯包館前的電話有關(guān)。電話是他老婆打來的,說兒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比畫著要媳婦。可是媳婦永遠(yuǎn)不會回來了。想到這兒,他的心有撕痂般地疼痛。但是,他不愿意讓阮玲玉看到自己內(nèi)心的變化,又喝了一口咖啡,含在口腔里,不讓它下去。奇怪的是,咖啡不苦反而甜了。他快速地尋找理由,能說服自己的是,他剛剛與阮玲玉目光相遇,阮玲玉在微笑。

微笑,讓魏明倫喜歡上了這個姑娘。有了這種念頭,他打了個響榧,服務(wù)員給他倆添了一道咖啡。他極快地回放著阮玲玉的出場過程,心湖深處咕咚一聲,回聲是,這個阮玲玉怎么是劉慧忋的女朋友,咋不是自己的兒媳婦?有了這樣的指向,他不能矜持了,說:“我覺得你干美容是糟蹋自己。”

阮玲玉雙腿伸展了一下,下意識地表達(dá)了自己想聽下文的愿望。

魏明倫說:“我仔細(xì)觀察了你的一言一行,比較得體。”他怕保姆二字刺傷了她的自尊心,就說:“你這樣的個性,適合做家政服務(wù)。”

阮玲玉用小勺攪著咖啡,無論怎么攪動,咖啡還是咖啡。她說:“魏總說的是保姆吧?”她輕嘆一口氣。

魏明倫變成牧師,說:“機(jī)會經(jīng)常拜訪我們,但大多時候我們不在家。”

玲玉心動了,也行動了,跟著牧師魏明倫走進(jìn)了他的家。

魏明倫的獨子魏紅,是聾啞人,3歲時發(fā)高燒打鏈霉素落下的殘疾。魏紅到了已婚的年齡,魏夫人買回一位貴州籍姑娘,與魏紅結(jié)了婚。兩年后,媳婦為魏家添得一孫女魏薇。魏薇2歲時,全國開展打擊拐賣婦女兒童的專項行動。魏明倫那時是一家國有建筑公司的土木工程師,魏工程師懂得政策,主動帶媳婦到公安機(jī)關(guān)投案自首,才免于刑事責(zé)任。媳婦一走不復(fù)回,魏紅兩次自殺未遂。當(dāng)年的魏工程師如今的魏總,決定再次用錢為魏紅鋪上紅地毯。

阮玲玉以保姆的身份入住魏家,無論魏紅怎樣取悅她,她都提不起精神來。倒是魏總一回家,她的眼睛突然就變得明亮起來,生動起來。

魏明倫是過來人,他從阮玲玉的眼中讀到某種密碼。隨后,他同夫人商量,給一筆錢將阮玲玉辭退。夫人不同意,兩人為此事鬧別扭,魏夫人帶著孫女回到她娘家。不痛快的魏總愛喝酒,每天喝得爛醉,被人送回家總是不分東西南北。阮玲玉承擔(dān)著清洗和整理的任務(wù)。那夜,阮玲玉和魏紅,花很大力氣將魏總扶到臥室。在零距離接觸中,魏總的頭不免要撞到阮玲玉柔軟碩大的乳房。阮玲玉的風(fēng)情萬種完全征服了魏明倫。魏明倫第一次爬到妻子之外的一個女人身體上……

阮玲玉衣衫不整卻大大方方地站起來,說:“魏總,我已經(jīng)是你的女人了!”魏明倫一愣,阮玲玉給他的美感立即蕩然無存。他嘀咕,你怎么是我的女人呢?接著又自言自語:“好,好。”

魏夫人七天后回家了,阮玲玉當(dāng)著她的面辭職不干。魏夫人的希望又一次落空,一病不起,到醫(yī)院檢查,已是晚期肝癌,不久就去了西天。魏夫人至死都不知道丈夫偷吃了野食,身為女人,她一生是頗為欣慰的——走過許多地方,但始終睡在一個人身旁。魏明倫從夫人安詳?shù)拿嫒堇镒x到這種欣慰,但是他一點都高興不起來。阮玲玉可以成為他的人,但決不能成為他的女人。他盤算好了,舍得舍得,先舍后得。花一筆錢給阮玲玉開一家茶樓,讓她自食其力。這樣的女人不能快刀斬麻,但要慢慢地讓她死心。

冰淇淋變成牛奶了

四喜不理睬二狗,二狗也懶得去找四喜。他一直琢磨,到底是誰舉報的?他記得他離開建筑工地的時候,碰到過魏明倫。魏明倫正在接聽手機(jī),瞟了一眼二狗,就轉(zhuǎn)向一邊。打點滴的時候,二狗特地四下看了看,并無熟悉的同事。難道說被魏明倫跟蹤了?

二狗越想越不是滋味,為了四喜找劉慧忋討說法被打,鬧到魏明倫那兒,魏明倫給他兩百元錢就算安慰。他覺得魏明倫太不主持公道了。他是鄉(xiāng)下人,鄉(xiāng)下人對恩怨,眨眼就報!他摳出血汗錢,請了兩個打手將魏紅毒打一頓。

魏紅住院期間,二狗還單獨一個人去看望。魏明倫有點小感動,剎那間對自己把二狗列為懷疑對象感到慚愧。

二狗看完魏紅,就請出四喜,坐到一家咖啡館。

四喜堅持坐在二狗對面。坐了一會兒,二狗擠坐在四喜的旁邊,說:“面對面坐著,像談判,挺別扭的。”說著,他把整個身體向四喜擠壓過去。四喜很不自在,但不好意思推開。

四喜說:“我要吃冰淇淋。”

二狗松了身子,對服務(wù)員說:“來兩份冰淇淋。”

四喜淺淺咬了一口冰淇淋,問:“那天晚上你為什么不說話?”

二狗說:“我有說話的必要嗎?他們接到舉報,有備而來。”二狗吃了一大口冰淇淋,說:“我把他們的問話當(dāng)放屁!我想的是,到底是誰舉報的?”

四喜把阮玲玉追問毛丹江的情節(jié)說了。

二狗一驚,他曾判斷舉報者是魏明倫,看來與事實差之千里,脫口而出:“錯了!”

“什么錯了?”四喜睜大眼睛問。

二狗說:“我是說,毛丹江會不會錯了?”

四喜說:“毛丹江沒有騙我的理由!”她盯著二狗問:“聽人說,你被列為行兇魏紅的嫌疑人?”

二狗說:“公安人員來調(diào)查了,那晚我在什么時間干什么事情,都有人證明。你說,我有分身術(shù)嗎?”

四喜撲到二狗的懷里,哭了起來。邊哭邊說:“二狗,我是擔(dān)心你!”她把最近一段時間受到的委屈,全都哭出來。不過,她沒有嚎啕大哭,而是在二狗懷里抽泣。

二狗摸了摸她的肩頭,拍拍她的后背,小聲地哄著她。哭夠了,四喜抬起頭。

二狗說:“冰淇淋都化了,變成牛奶了。”

四喜端起紙杯,一口一口地喝,喝得嘴巴四周都是白色的牛奶。

一個月后再給你答復(fù)

劉慧忋醉醺醺地沖進(jìn)香格里拉茶樓。毛丹江代替阮玲玉,在吧臺埋頭清理賬目。他使力在吧臺上拍了一下,沒頭沒腦地大吼:“我看不慣你狂樣兒!”

毛丹江抬頭,馬上滿臉堆笑:“哪里的話,歡迎歡迎!”

劉慧忋擰開了毛丹江遞來的礦泉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一氣,嘴巴在肩膀一蹭,說:“那個叫四喜的婊子呢?老子要見識見識。”

來者不善。毛丹江故意抬高聲音說:“生意清淡,她們都沒上班。”

周湖蓉做了隆胸手術(shù),胸部隱隱作痛。四喜買回止痛藥,在三號包廂逼著她吃藥。她倆都聽見毛丹江的雙關(guān)話語,都知道劉慧忋鬧事來了。周湖蓉全身發(fā)抖,說:“四喜,從窗戶翻過去。好漢不吃眼前虧!”

四喜面無懼色,說:“是福跑不脫,是禍躲不過。”

話剛說完,劉慧忋噴著酒氣,撞開了三號包廂的門。他發(fā)現(xiàn)了獵物,一點都不遲疑,撲了上去,提溜著四喜。緊隨其后的毛丹江見狀,上前拉扯。劉慧忋用力一推,毛丹江向后趔趄二步。趁此空檔,他“啪”地甩給四喜一巴掌,“讓你瞧瞧,什么叫男人。”

四喜嘴角流血了,她沒有擦,面無表情地看著劉慧忋。

“你個丫頭片子,竟敢在老子頭上拉屎!”劉慧忋舞動著手,礦泉水灑落到四處。

毛丹江忙說:“人家四喜沒還手,你還不依不饒,是男人嗎?”

四喜不吭聲,血也不流了,很快在溫?zé)岬目諝庵心塘恕K粗鴦⒒蹚恪?/p>

“老子要她當(dāng)著眾人的面從我褲襠里鉆過去,否則,沒完!”

毛丹江還在勸導(dǎo),周湖蓉護(hù)住胸部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

四喜還不動,空著兩手。血跡迅速地干透了,一絲搐動出現(xiàn)在她的嘴角,好像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那兒摸了一下,血痂脫落了。

劉慧忋張開雙腿,大聲地喊:“來!來呀!”

四喜突然發(fā)力,彎腰弓背,猛地向劉慧忋沖撞過去,破口大罵:“今天不是魚死,就是網(wǎng)破。”

劉慧忋四腳朝天。立即,他一個鯉魚打挺,順手操起一把椅子向四喜砸去。四喜將腦袋一偏,敏捷地躲閃過去。椅子的鐵腿擊在磁磚上,磁磚出現(xiàn)一道裂痕,鐵腿也彎曲了。毛丹江機(jī)靈地將另一把椅子抱住。劉慧忋不得不抬起穿著皮鞋的腳,朝四喜小腹猛地踢來。四喜一扭身,猛地拽住劉慧忋的腳腕,使勁一掀,劉慧忋便噗通一聲,再一次仰面倒地。

周湖蓉絮絮叨叨地說:“這該怎么辦?這該怎么辦?”一會兒,她朝外跑去,向臨江派出所的茍警官報警。

劉慧忋翻身起來,呲牙咧嘴,猛沖過去,抓住四喜的頭發(fā),使勁地往地下按。毛丹江和圍觀的員工抱住劉慧忋,使他無法施展拳頭,氣得他嗷嗷直叫。

正當(dāng)一幫人打得不可開交時,茍警官破門而入,看見周湖蓉,眼神有了光彩,關(guān)切地問:“你,沒有事情吧?”周湖蓉?fù)u搖頭,指了指劉慧忋。茍警官立即一臉嚴(yán)肅,問劉慧忋,“干嗎呀你?”劉慧忋看到茍警官腰間別的手銬,閃著冷冷白光,立馬答:“自家人鬧著玩哩。”四喜甩開粘在臉上的頭發(fā)說:“不是!他是報復(fù)。”茍警官說:“有理不在言高,慢慢說。”四喜說:“上次他來喝茶時耍流氓沒有得手。”四喜委屈地哭了,“這次,他借機(jī)報復(fù)。”茍警官用手捏了捏劉慧忋的雙肩,“是這么回事嗎?”劉慧忋嬉皮笑臉地說:“別聽她瞎說,你問我姐。”他把目光朝向毛丹江。

毛丹江忙說:“阮經(jīng)理進(jìn)茶葉去了,他是阮經(jīng)理表弟,他們是鬧著玩的。”毛丹江邊說邊向四喜使眼色,她怕四喜否定她的話。

茍警官指了指歪腿的椅子和四喜嘴角上的血跡,大聲問:“這是鬧著玩嗎?”他又指了指毛丹江、四喜、劉慧忋,“統(tǒng)統(tǒng)給我到派出所去一趟。”

四喜一想到那天晚上茍警官的人模狗樣,立即改變了態(tài)度,堅定地說:“我和他是鬧著玩的!”

此話一出,滿場驚訝。尤其是劉慧忋,頭頂炸了一個響雷。

茍警官反剪著雙手,像老把式瞅牲口,把在場的人都瞅一遍,“信你們一回。再讓我碰到,就不客氣了!”

茍警官走后,一時間香格里拉靜得可以聽得見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

劉慧忋看著四喜,邊看邊退,像是重新認(rèn)識似的。退到門口,轉(zhuǎn)身走向門外。忽然記起什么,高聲說:“四喜,你她媽的是個人物!”

魏明倫和阮玲玉先后趕到時,四喜已經(jīng)洗好臉、整理好頭發(fā),若無其事地坐在椅子上。實際上,她一直回想著劉慧忋在門外說的那句話。毛丹江勸她別想,她嘴里說不想,心里就是擱置不下。

魏明倫了解大致情況后,對阮玲玉盯了一眼。周湖蓉讀到了魏明倫這稍縱即逝的眼神的含義:劉慧忋施暴四喜,無疑是阮玲玉背地所為;魏明倫不滿她如此放肆。周湖蓉判斷,魏明倫一定會采取行動,讓阮玲玉為自己的舉動后悔。

魏明倫拍拍四喜肩膀,說:“小事一樁。走走,我請客壓驚。”

四喜的臉上有了微笑,問:“魏紅出院了嗎?”

魏明倫長嘆一聲,說:“脾臟摘除了,還得一段時間恢復(fù)。”

四喜問:“暴徒抓住了嗎?”

魏明倫搖搖頭。說:“只當(dāng)觸了一個霉頭。找什么呀,不找了。”

四喜寬慰魏明倫:“得饒人處且饒人,您老一定能得到好報的。但苦了您,既當(dāng)?shù)之?dāng)媽。”

四喜的話無意戳到魏明倫的痛處,他沉默了半天。末了,魏明倫揉了揉鼻子,說:“我打算給二狗換一個工作,薪水也不賴。”他在來的路上已經(jīng)想好了,將二狗調(diào)到庫房,與劉慧忋共事。都在他的屋檐下,他們不敢不和平共處。更主要的是,四喜會因此對他感恩戴德的。

果真,四喜聽了魏明倫的話,熱淚盈眶,說:“二狗遇到了貴人。”

魏明倫把椅子向四喜移了移,眼睛和眼睛的距離不到一尺,像父女促膝談心。他說:“你想不想換工作?”

四喜稍顯困惑地說:“想是想,我能做什么呢?”

魏明倫說:“你不是初中畢業(yè)嗎?當(dāng)家教怎么樣?”

四喜說:“工人文化宮門前的花壇邊上,坐著一長溜師范院校的大學(xué)生,等待雇主,誰會請我這個初中生呢?”

魏明倫說:“我請你呀!”

四喜一愣,沉默片刻,說:“魏總,讓我考慮考慮,一月后再答復(fù)你。”

女人圖的是名分

周湖蓉因為隆胸失敗,被阮玲玉“開”了。這對毛丹江和四喜打擊很大。毛丹江也想離開,她記起了一個叫楊偉的茶客。楊偉曾說過,他是臨江市人,是計算機(jī)專業(yè)本科畢業(yè)生,家里有住房,開了一間叫“藍(lán)天”的網(wǎng)吧。他25歲那年夏天踢足球,任意球劃了一道美麗的弧線,把他擊倒在地。出院后,命根子再也不能堅挺了。他結(jié)過兩次婚,都因陽痿而離婚。

四喜軟著嗓子問:“他還是男人嗎?”毛丹江眼里結(jié)了冰,說:“不錯,楊偉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但他能使我衣食無虞,我圖什么呀?”丹江撫摸四喜的手說:“咱命苦,尋歡作樂的男人不把我當(dāng)他的女人,陽痿的男人也不能讓我做真正的女人。我不如選擇后一個,圖一個名分。”

四喜在樓梯間碰見到二狗,說:“二狗,你調(diào)到庫房去了,要好好工作啊,別讓魏老板看不起。”

二狗說:“我又不是一個哈巴苕。”他把四喜讓到自己的樓梯間。

四喜說:“丹江也走了,你說我咋辦?”

二狗不高興了:“咋辦咋辦,我知道咋辦呢?”

四喜撅起嘴巴,轉(zhuǎn)身不理二狗。

二狗滿臉堆笑,說:“魏老板不是叫你上他家當(dāng)家教嗎?”

四喜抓起二狗的手,說:“這么說,你同意了。”

二狗說:“在茶樓,你要面對無數(shù)雙不懷好意的目光;在魏明倫家,你就用不著這么提心吊膽的了。我同意。”

一陣沉默。小小的樓梯間只聽見兩顆心砰砰地跳。二狗憋不住了,兩只胳膊環(huán)住四喜,再一收,就把她緊緊地抱住。

四喜被二狗抱到懷里的時候,她眩暈了一陣,淚也出來了。她知道這個時候不應(yīng)該哭,她使著勁要把眼淚憋回去。等到那張嘴唇從她的嘴上移開,落到她的腮上眼上,她才知道她的努力失敗了,她的眼淚被人舔了。她又眩暈,她覺得一只手隔著薄薄的衣衫在撫摸著她的胸脯,她難受地扭動身體,不知如何是好。她稀里糊涂地被推倒在鋪板上,趁著那只手慌亂無措地解不開她衣服紐扣的時候,她清醒了過來,說:“你等等。”

二狗不等,還抓住了她的褲腰帶。她在床上一滾,把二狗的手壓住,說:“你先等等。”

二狗不得不等等了。四喜坐起來,也不整理凌亂的衣衫和頭發(fā),說:“我問你,你跟我到底是哪回事?”見二狗沒有聽明白,她解釋道:“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真的和我一輩子好?”

二狗說:“當(dāng)然。”

四喜說:“既然這樣,你就得聽我的。”她整理好衣衫,緊緊皮帶,看著二狗笑了笑,“留在新婚之夜吧。”

……

四喜到魏老板家做保姆了。早晨,魏家人還在床上睜著迷蒙睡眼的時候,她就把早點買了回來;送魏薇上幼兒園之后,她就像一個家庭主婦,手里捏著一個小錢包,走向菜場。在香格里拉茶樓時,她也時常買菜,但感覺不一樣。以前,她和周湖蓉、毛丹江打平伙,去菜市場買菜,討的是菜價。現(xiàn)在買菜,她挑挑揀揀,挑的是質(zhì)量。她用心買菜,耳邊蕩漾著魏家三代人飽食后心滿意足打嗝的聲響。

四喜兩天一個新菜單,時令菜幾乎天天換。今天她買的是活鯽魚、白豆腐、五花肉、菜薹、蒜苗,滿滿的一手提袋。她滿載而歸的時候,在小區(qū)外的馬路上碰見夜夜思念的二狗。她眼睛發(fā)直,手腳顫栗,卻只能眼睜睜地瞅他。二狗顧不得這么多了,直奔過來,緊緊抱住四喜。四喜眩暈了,倒在二狗懷里。

意想不到的是,這一幕恰被坐在面的上外出辦事的阮玲玉看見了。一股無名的陰火燒著她的心。剛才面如桃花,一下子就臉色蒼白,淚流滿面。司機(jī)急忙停車,以為她突發(fā)疾病,要掉頭把她送往醫(yī)院。她卻丟下50元,司機(jī)找的錢她都不要了。她幾乎是踉蹌著來到一塊行人較少的地兒,蹲著,繼而劇烈地抽泣。她恨魏明倫,“用”了她卻不要她,還如此冠冕堂皇,而且她還得像一條癩皮狗纏著他,搖頭擺尾;她恨四喜,恨得直跺腳。一小綹頭發(fā),從左邊耳朵上披落下來,她攏了攏。心想,不是這個鄉(xiāng)巴佬、窮丫頭片子,魏明倫不會對她置之不理的。她知道,自己是斗不過四喜的,四喜的靠山是魏明倫。她決計弄死二狗,二狗是四喜的心尖肉。打擊女人最具殺傷力的武器,就是讓這個女人的至愛從其眼皮底下消失!

四喜歡天喜地地把二狗帶到魏老板的家門口,掏出一串鑰匙,開了門。二狗一腳踏進(jìn)去,身體好像失去了重心,雙手摟著四喜,跌跌撞撞地歪倒在沙發(fā)上。他積蓄已久的熱量爆發(fā)出來,剎那間,三下兩下把四喜剝得精光。

四喜叫得很響,二狗隨手抓了一樣?xùn)|西捂住她的嘴。事后發(fā)現(xiàn),捂住四喜嘴巴的,竟然是他的短褲。

四喜開始還擺脫,婉拒,漸漸地失去了知覺一樣,四喜在疼痛中驚醒,她知道自己不再是一只好蘋果了。二狗摟她,她掙脫出去,把自己十個指頭狠狠地插進(jìn)頭發(fā)里,咬牙用力,滿把握住。二狗拉住她的手,用力握住。她掙扎著,忽然咬住了二狗的肩頭。二狗忍著痛不松手。她咬著咬著,突然松了口,哭出聲來。

突然,四喜的哭聲戛然而止,二狗觸電似的躍起。樓道上的腳步聲由遠(yuǎn)而近,由低而高。兩人的耳朵都豎立起來。腳步聲在門口停留。他倆非常緊張,越緊張衣服越穿不好。

門開了。進(jìn)門的是魏紅。他看到一臉狼狽的四喜和一個男人,嗷嗷幾聲,轉(zhuǎn)身帶門離去。

四喜說:“魏紅。”

二狗灰頭土臉地說:“那我——我走了。”

二狗走后,四喜在門背后站了好長一段時間,雙腿也顫抖了好長時間。后來,在浴池里使勁沖洗自己。終于想起了要去接魏薇,于是就集中起精力,把自己整理一番,出了家門。

螞蝗一般地吸著不放

二狗不太會笑。他買回一面鏡子,尋空對鏡操練,咧嘴一笑,幾顆黃牙難看;張口一笑,眼睛瞇縫不雅;從鼻孔里笑幾聲,有奸笑嫌疑使不得。反復(fù)比較,他選擇抿口淺笑。劉慧忋一見到他淺笑,就哼哼兩聲。他一聽到哼哼聲,心就涼了。但他毫不氣餒,和鏡子里二狗對話:“不許我笑,沒門!我是一條螞蝗,你甩不脫的!”

劉慧忋好兩口燒酒,沒想到這么晚,二狗還淺笑地等著他去喝酒。劉慧忋想著酒,就感到二狗不那么討厭,跟著二狗去了陶然居夜市。黃鼠狼早就幫二狗訂好了餐位、點了酒水菜肴。剛坐定,酒菜都上來了。酒是劉慧忋喜歡的“二鍋頭”,菜有他偏愛的醋泡花生米。劉慧忋的眸子閃爍起來,問:“二狗,你為什么破費?”二狗誠懇地注視著劉慧忋,淺笑說:“咱們是不打不相識。我是老弟你是哥,喝兩口,還要理由?”劉慧忋聽得舒服,擼擼袖子,說:“二狗今天說的是人話。”杯子一碰,劉慧忋說過去的恩恩怨怨也就一筆勾銷。

喝得正在興頭,來了一伙人,男女混雜七八個,坐在鄰桌。二狗一眼掃過去,知道是一群烏合之眾,馬上背對著他們。劉慧忋一口下去了半盅,眼睛倏然射出火光來,說:“你小子怕了?”二狗明白他話里話,卻說:“小弟哪有不怕老哥的?”他佯裝喝高了,趴在桌子上。劉慧忋笑笑,說:“你小子真不行,該硬的時候軟了。”酒精揮發(fā)的熱量,讓劉慧忋的色膽一點一點地膨脹。他眼睛不老實地脧視那伙人中一個穿著大膽的女子。那女子接受劉慧忋的挑逗,眉眼一連串地飛來。劉慧忋好像憑空撿來一個林妹妹,極想在二狗面前炫耀,向服務(wù)生要來一個塑料袋,惡作劇地套在二狗的脖子上,說:“你小子要吐就吐在袋子里,吐在地上莫把客人都嚇跑了。”

二狗給足了劉慧忋面子,以歪裝歪,扶著椅背作勢嘔吐,似乎甘愿當(dāng)小丑。那女子發(fā)現(xiàn)了,尖叫:“你看你看,那塑料袋像不像牲口屁股底下的裝糞袋?”哄堂大笑。二狗閉上眼睛,任由別人嬉笑。

劉慧忋滿足地把二狗按在座位上,橫著步子來到女子身旁。二狗轉(zhuǎn)過頭去,觀察著事態(tài)發(fā)展。劉慧忋把手搭在女子的肩上,居高臨下欣賞女子深深的乳溝。劉慧忋只有一個愿望,把手插進(jìn)乳溝里。這么想著,他轉(zhuǎn)身45度,伸手去抱女子。

這時,緊挨那女子而坐的黑衣男人突然舉起啤酒瓶。在男人起立之際,二狗機(jī)敏地把男人的椅背往他身后一壓,男人身體失衡的當(dāng)口,居然還把啤酒瓶狠狠地砸在桌子上。砰地一聲,一邊是黑衣男人肉體擊地的聲響,一邊是啤酒瓶四分五裂,圓桌面出現(xiàn)一個大洞。

在眾人還沒有回過神的時候,二狗被黃鼠狼拉扯到廚房,從后門逃走。劉慧忋借助酒勁,揮舞著椅子,沒人敢靠近。黃鼠狼又從樓上包廂里叫出來一個女人。這女人一身棕色衣服,戴著墨鏡,站在回廊上高喊:“都吃多了!我看誰敢動手?”這女人不是別人,是周湖蓉。

聽到周湖蓉的喊聲,那六七個男女放下手中器物,什么話都不說,攙扶著黑衣男人出了店門。隨之,周湖蓉轉(zhuǎn)身離開。

黃鼠狼連忙奔下樓梯,拉著發(fā)愣的劉慧忋,說:“走呀,還不去謝謝人家。”劉慧忋滿口噴著酒氣,問黃鼠狼,“二狗呢?”黃鼠狼耳語,“我從暗道放走了他。”劉慧忋眉頭一展,說:“謝了。那女人是誰?”黃鼠狼低聲說:“我認(rèn)識,你也認(rèn)識。”劉慧忋反問:“我認(rèn)識?”就跟著他上了二樓。推開那個包廂門,不見人影。只見臺面上放了一張紙條,紙條下面壓住500元錢。紙條上面寫著:“黃鼠狼,這是賠償打破圓桌面的錢。其他的,不該說的就別多嘴……”

劉慧忋追問:“她到底是誰?”黃鼠狼苦笑,“大哥,你也看到了紙條,我不能說呀。”

白紙黑字,劉慧忋不再好說什么了。

自此以后,劉慧忋對二狗另眼相待,見到二狗抿嘴淺笑,不再哼哼了,反而十分親切。沒有見到二狗這個招牌笑容,他還問:“二狗,你不笑了,是不是有難事了?”二狗趕緊抿嘴淺笑。

阮玲玉卻十足地認(rèn)為二狗抿嘴淺笑,是笑里藏刀。她命令似地要劉慧忋今晚過去。

路燈齊放時分,劉慧忋打著飽嗝,腳頭卻很輕快,向阮玲玉的二室一廳走去。

按了門鈴,門吱呀一聲開了。阮玲玉臉上驀然蕩起燦爛笑容。一間房子,兩個孤男寡女,欲火在寂靜中熊熊燃燒。劉慧忋疲軟地倒在席夢思上,閉著眼睛,好像在回味那極樂的剎那。阮玲玉推了推他:“慧忋,你看樣?xùn)|西。”慧忋弓著腿,細(xì)聲細(xì)氣地答:“好的,好的。”阮玲玉把他的腿壓直,騎在他身上,把一張從電腦上下載的資料,放到他眼前。

劉慧忋看完后睡意全無,抖著白紙黑字問:“什么意思?”他穿好衣褲,坐在床上,“你到底想讓誰吃蝦子、喝維生素中毒?魏明倫?”

阮玲玉仰臥著,望著天花板,一字一句地說:“先二狗后魏明倫。”

“為什么?”

阮玲玉說:“為了你!”

劉慧忋“切”的一聲,眼睛瞪得溜圓,“不行!”

阮玲玉不看劉慧忋,繼續(xù)說:“你來實施,保證不出問題。”她側(cè)身,看著劉慧忋,“然后,我們離開臨江,結(jié)婚生子。我給你生好多好多孩子。”

劉慧忋從席夢思上跳下來,擺頭擺腦地說:“不行!”

阮玲玉忽地坐起,覆蓋在雪白身體上的薄被隨之滑落,雙乳和著她說話的節(jié)奏上下抖動,“你咋就過河抽板不認(rèn)人了?!”

劉慧忋壓低聲音,“這回,我不是不認(rèn)人,而是認(rèn)人了!”

阮玲玉像一只發(fā)怒的母豹,從席夢思躍起,把慧忋撲倒在地。慧忋雙手護(hù)住臉面和頭,任她粉拳亂打。阮玲玉邊打邊罵,嘴里也沒有什么好話,孬種,騸牛,蠢豬,土的洋的,就像那嘴是口大糞窖,什么臟的臭的,張嘴就來。罵累了,她雙手捧臉,痛哭起來,眼淚順著指縫,流向乳溝……哭夠了,她穿好衣服,眼睛里的光芒冰冷。她從臥室走向小廳,從客廳走向廚房。她穿起皮鞋。劉慧忋忽然站起來問:“深更半夜的,你去哪兒?”阮玲玉不理,走過去開大門,劉慧忋一步躥上去把門堵住。阮玲玉說:“滾開!”劉慧忋不動。過了一會兒,阮玲玉忽然起身,打開門沖了出去。劉慧忋跟著跑了出去,抓住了阮玲玉一只胳膊。她奮力扭擺,衣扣嘭嘭地扯掉了。她癱軟在地,尖利地大叫一聲,就不省人事了……

阮玲玉從醫(yī)院回家,寡言少語,臉色蒼白,身子骨日漸消瘦。劉慧忋心疼阮玲玉,買來人參、烏雞等等,調(diào)養(yǎng)著她,自己也跟著吃。他的臉色越來越紅潤,精力越來越旺盛,心中時常激起一種莫名的狂躁,使他每夜在床上都對阮玲玉吭哧吭哧地折騰。而阮玲玉,像一具僵尸,任他擺布……

我會替你保密的

四喜遇到一件麻煩事情,她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來例假。突然有一天她吃啥吐啥,都快把苦膽吐出來了。她拿起了魏明倫家里的座機(jī),撥通了二狗的手機(jī)。

魏明倫中午沒回來。像往常一樣,魏薇吃飯時小嘴還不停地講著幼兒園大班的趣事。魏紅用眼睛聽和說,神態(tài)和吃飯的速度,隨著魏薇的變化而變化。魏薇吃著吃著不吃了,側(cè)臉問四喜:“阿姨,你今天沒有喝湯啊。”

四喜臉上飛上一道紅暈,她眼光低垂,拿筷子的手有點顫抖。一會兒對魏薇說:“阿姨做湯的時候嘗過了。做湯的不喝湯……”

魏薇眨巴著眼睛,盛了一羹湯,非要四喜喝下。

四喜歡喜地喝下了。一會兒胸中陡然一漾,一股酸水翻涌上來,她沖刺般地沖到衛(wèi)生間,拼命地嘔吐。

一頓飯在四喜的嘔吐聲中草草收場。

魏紅比劃著,示意她躺在床上休息休息,他洗碗。

四喜頭重腳輕,沒有推讓,進(jìn)房倒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魏薇懂事地幫她掖被子。一股酸水不爭氣地翻涌上來,沖勁更足量更大,她一伸頭吐在地板上。

魏薇見狀,哭叫起來:“阿姨,阿姨……”

四喜示意沒事。魏薇爬上床,輕輕地為四喜捶背。

魏紅十分麻利地清理了地板,在床跟前還放了一只塑料桶,再傻傻地站在房門口,看著她們。

魏薇說:“阿姨,我爸會按。”

魏紅在聾啞學(xué)校學(xué)過按摩,現(xiàn)在是殘聯(lián)下屬的一家鞋廠的衛(wèi)生室按摩醫(yī)生。四喜說:“阿姨知道了。你去做作業(yè)吧,作業(yè)做錯了,阿姨可要打你的屁股。”

魏薇跳下床走開了。魏紅還拿眼睛盯著四喜,用手比劃著。四喜似懂非懂,卻都以點頭回應(yīng)。

這給魏紅一個錯誤的信息。他滿臉含笑地走過去,不問三七二十一,掀開蓋在四喜身上的被子。

四喜揚手摑了魏紅一巴掌,大喊:“趁人之危,我跟你拼了。”

魏紅被打愣了,像中了雷擊似的一動不動。四喜擁被蜷縮,背靠墻壁,驚恐地看著他。魏薇拿著本子,探頭觀望。

魏紅明白四喜誤解了他的意思,就飛快地在魏薇的作業(yè)本上寫著:“我是想給你按摩,沒有其它目的。”

四喜不動聲色,但她心里有點脹,有點酸,有點后悔。面對一臉茫然的魏紅,她默默地躺在床上,示意魏紅來按摩。

魏紅拿出了按摩布巾,很熟練地鋪在四喜的身上,把脈之后,一雙手舒緩有致地按摩起來。開始,四喜還有些隱痛,一會兒便覺得滯氣下行,經(jīng)絡(luò)開竅,神清氣爽。魏紅已是汗水涔涔,說明他是很賣力的。四喜過意不去,謝絕了魏紅繼續(xù)按摩。

魏紅再次來到四喜的房間,塞給她一張紙條就關(guān)門退出。紙條這樣寫著:“我是一名聾啞醫(yī)生,我判斷你嘔吐的原因是懷孕引起的。不管是與不是,我會替你保密的。”落款是“魏薇的爸爸:魏紅”。

四喜無言,但臉發(fā)燙。她必須去見二狗,這是他的孩子。

幸福就像一只小蝴蝶

二狗想好了,讓四喜把孩子生下來。

毛丹江和楊偉很希望要一個孩子。女人一輩子得有兩個依靠,一個是她男人的胸懷,一個是她孩子的肩膀,缺誰都不行。

二狗不去陶然居,便宜是便宜,可黃鼠狼是個人精,這事不能讓他知道。二狗牙一咬,就把毛丹江約到肯德基專賣店。

二狗買了一份套餐放在毛丹江面前。

“你怎么不吃?”毛丹江奇怪地看著他。

“看佳人吃飯,真是一種享受。”

毛丹江簡直不相信這話是從老實巴交的二狗嘴里說出來的。她不得不承認(rèn),二狗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的二狗了,言語中懂得一點恰到好處的賣弄,一點點男人的傲氣和幽默,爾后是有分寸、有試探的小狡猾。

二狗長噓一口氣,“其實,你的情況我還是曉得一些的。”話語間,他的屁股已經(jīng)挪到毛丹江身旁的凳子上,低低地說:“四喜懷上了。”

毛丹江挺直腰,眼睛有了光彩,“二狗,恭喜你和四喜啊。”

二狗又移開屁股,坐到對面,說:“四喜不要這個孩子。”

毛丹江想都沒有想,認(rèn)真地說:“生下來生下來!我跟楊偉說過了,抱養(yǎng)一個孩子,他也同意。抱養(yǎng)別人的不如抱養(yǎng)你們的。”

二狗說:“魏明倫知道四喜懷孕,肯定炒她的魷魚。在臨江,靠我一個人,無能力養(yǎng)活她們娘倆。”

毛丹江說:“錢不是問題,我出。”她見二狗不是外人,從大包里掏出小錢包,拿出一個卡,說:“這里有十萬,夠四喜懷孕期間的生活費吧?”

二狗接過銀行卡,手心發(fā)熱,做夢也沒有想到毛丹江出手如此大方。他裝出一副不戀錢的樣子,把卡還給毛丹江,“你和四喜是姐妹關(guān)系,咋能要這個錢呢?”

毛丹江又塞給二狗,“我說了,不是錢的問題,關(guān)鍵是表示我的心意。”

“那我就收下了。”二狗把卡放到口袋。

“密碼暫時不告訴你,等我與四喜通話后,我再告訴你。”

二狗眼睛一轉(zhuǎn),說:“你跟四喜千萬別談銀行卡的事情,她見不得這種交換。”

結(jié)局很完美,二狗信心十足地迎接四喜的到來。

見到二狗,四喜撲進(jìn)他的懷抱,嬌羞地指著自己的肚子說:“到底咋辦?”

二狗說:“生下來。我的孩子一個都不能丟!”

四喜用小手撥弄著二狗的喉結(jié),幽怨地說:“不結(jié)婚我不生!”

二狗說:“你不是同情毛丹江嗎?”

四喜急切地問:“你見到了丹江?”

二狗不假思索地說:“是,丹江要你把孩子給她。”他掏出手機(jī),“不信你打手機(jī)問問她。”

四喜半天無語,臉青一股白一股。二狗也太不負(fù)責(zé)任了,輕飄地就把自己的孩子送給別人。她低吼:“沒良心的東西!”

二狗認(rèn)真地說:“你一直說丹江是你最好的姐妹,怎么到了你能幫她的關(guān)鍵時刻,你卻打退堂鼓了?”

四喜聽著,一時想不出反駁他的理由,但臉色舒緩多了。

二狗說:“你要是與毛丹江是真朋友的話,就讓孩子有兩個爸爸和媽媽,你說說,咱們的孩子多幸福。”

四喜動心了,拿過二狗的手機(jī),與毛丹江通話,說了一刻鐘。末了,她說:“二狗,你說的對,這個孩子我生了。”

二狗知道毛丹江沒有跟四喜說銀行卡的事情,就把四喜抱起來,歡喜地在地上轉(zhuǎn)了兩圈。他從口袋里掏出伍佰元,遞到四喜手中,“時間還早,你呢到醫(yī)院檢查檢查,孕檢是必要的;多的錢,你買一點營養(yǎng)品。”說完,他就去上班。

四喜望著二狗遠(yuǎn)去的背影,問自己,什么是幸福?幸福就像一只小蝴蝶,飛呀飛的,不能輕易地得到它,但如果你安靜下來,它就在身邊。

女人是蘋果

午后的陽光,在四喜身上跳躍著金色的光斑。四喜暖融融地拿著二狗給她的錢,排隊掛號,然后坐在婦產(chǎn)科診斷室外的長凳上等候。初為人母的喜悅,撞擊她的心扉,讓她自覺或不自覺地咧嘴傻笑。

輪到四喜進(jìn)去了。醫(yī)生一番檢查后嚴(yán)肅地說:“你必須流產(chǎn)!”四喜想都沒想,說:“不,我要生!”醫(yī)生說:“你是宮外孕!”

四喜突然眼前一黑,一堵墻坍塌了。

幸虧她口袋里有一張魏明倫的名片,她才沒有被“尋人啟事”。

四喜躺上了手術(shù)臺,醫(yī)生沒動幾件器械,她那里就大出血。一共用了十幾袋鮮血,才把她從死神中拉回來。

四喜從手術(shù)室出來,臉像蠟一樣的白。魏老板把她安排在醫(yī)院最好的病房里,請來最好的醫(yī)生醫(yī)治。

四喜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二狗,卻是魏紅和魏薇。他們一天來看望兩次,雞湯、羊肉、甲魚等等,一次換一個溫補(bǔ)的食物。魏薇告訴她,都是爺爺買的爸爸做的。四喜打心眼感謝魏老板一家人的關(guān)愛。但是,她還是不明白,二狗咋就不來看她一眼呢?她讓護(hù)工多次給二狗打電話,都說關(guān)機(jī)了。四喜的心抖了一下,又抖一下。她要通了毛丹江的手機(jī),哭著說:“丹江,我不能滿足你的愿望了。”毛丹江說:“不要緊的,還有機(jī)會。”四喜說:“你見到二狗嗎?”毛丹江說:“我們也在找他。”

二狗出事了?

一名男警察與一名女警察在魏明倫和毛丹江的陪同下,來到病房。女警察很平和地詢問四喜與二狗之間的事情,一問一答,男警察在旁邊記錄,最后讓她過目簽了字。女警察握著她的手說:“四喜同志,二狗涉嫌詐騙。如果有他什么信息,請及時跟我們聯(lián)系。”

警察走后,毛丹江對四喜說,“我也是沒有辦法才報警的。”四喜仰躺著,臉色更加蒼白,緊咬著嘴唇極力控制著內(nèi)心的波瀾。一會兒她弓起身,突然用腦袋砰砰地撞著墻壁。魏明倫抱住她,毛丹江上前阻攔。她伏在床上,緊咬著被褥,恨不得把它咬碎咬爛。

護(hù)士注射了鎮(zhèn)靜劑。四喜哭聲越來越小,后來就睡著了。

魏明倫和毛丹江退到病房外面,在醫(yī)院大門口空地上停了下來。

魏明倫說:“幾天前,我接到劉慧忋的手機(jī),說阮玲玉吃了整整一瓶安眠藥。他沒說假話,她也在醫(yī)院里搶救。”他為她交夠了費用就離開了。毛丹江說:“你不看一眼就離開,是不是有點殘酷?”

魏明倫說:“生活本來就很殘酷。她那只蘋果早就被人咬破了,我補(bǔ)咬了一口。我發(fā)現(xiàn)我咬錯了,就與她游戲人生,人生也游戲了我。”

魏明倫拿出兩張票據(jù)遞給毛丹江,說:“一張十萬元的修理費發(fā)票,是茍警官給阮玲玉的,另一張是銀行回單。都是劉慧忋給我的,意思我很清楚,這筆錢是茍警官給周湖蓉隆胸失敗的賠償費。因為給周湖蓉做隆胸手術(shù)的美容院,真正的老板是茍警官。茍警官是不會出這筆錢的,就轉(zhuǎn)嫁到阮玲玉身上,最終由我埋單。這是一個男人胡亂咬破蘋果的報應(yīng)。”

毛丹江苦笑,聳肩,搖頭。

魏明倫又說:“四喜呢,原本是一只好蘋果,可惜被被二狗咬破了,所以,她只得獨飲這杯苦酒。”

毛丹江問,如何比較劉慧忋和二狗?

魏明倫感嘆,“都是咬蘋果的人。劉慧忋的壞,是沒有壞到骨髓里的壞,他在關(guān)鍵時候能說不;二狗的壞,是壞到血液里的壞,他在關(guān)鍵的時候還是貪婪。這回,他恐怕在劫難逃了。”

毛丹江又說:“黃鼠狼說周湖蓉來到臨江市,打算向臨江市有關(guān)部門狀告茍警官。這張發(fā)票和回單能不能給她作為證據(jù)?”

魏明倫不語。他矮矮、厚厚的背影,在夕陽之下,在毛丹江眼中,竟然慢慢幻化成一只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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