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摩司·奧茲：文學是一個國家的臥室

昊子茹

阿摩司·奧茲或許是最著名的當代以色列作家。他擅長把那些幽微的生活碎片和心理圖景與宏大的背景相互纏繞，讓人們得以洞徹一個人和一個國家的精神史。

奧茲又來了，帶著他的短篇小說集《鄉村生活圖景》。作為世界最著名的希伯來語作家、多項國際文學獎獲得者，這是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奧茲第二次來到中國。第一次是在9年前。

還是社科院外文所11層這間會議室，還是坐在同樣的位置，奧茲9年前在這里第一次見到自己忠實的中國粉絲，他們是一串耀眼的名字：閻連科、莫言、陳眾議、徐坤、張悅然……

那些愛與黑暗的故事

阿摩司·奧茲，1939年生于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文學與哲學學士、牛津大學碩士和特拉維夫大學名譽博士，以色列本-古里安大學希伯來文學系教授，出版過《我的米海爾》《何去何從》《愛與黑暗的故事》等十余部長篇小說、多種中短篇小說集、雜文隨筆集和兒童文學作品。

奧茲上次來到中國是2007年，那一年，他的長篇小說《愛與黑暗的故事》中文版面世。

《愛與黑暗的故事》是世界上公認的奧茲最優秀的作品。2002年，奧茲以希伯來語寫就。這是一部富有史詩性質的長篇小說，奧茲用娓娓道來的筆調講述了一個猶太家族的歷史和個人成長故事，融入了耶路撒冷的文化、社會和政治生活的宏大圖景。家族史和民族史這兩條線索相互交織，一個猶太家庭的喜怒哀樂和一個民族的興衰榮辱，都在一部小說中得到了豐富而深刻的展現。

這部長達近600頁的、自傳體性質的小說，也是作家療治心靈創傷的方式。出版這部小說這年，奧茲63歲，已經是著作等身的知名作家。他終于有勇氣直面自己少年時代的記憶與傷痛——“那些愛與黑暗的故事。”

奧茲12歲時，郁郁寡歡的母親服用安眠藥自殺身亡，這嚴重打擊了少年奧茲的心靈，也影響了他此后全部的人生和創作。

20世紀初期，歐洲反猶主義愈演愈烈，阿摩司的父母和大批人一起從歐洲遷回故土。擁有碩士學位的父親只能當一名圖書管理員，而出生于波蘭富裕家庭的母親，熱愛藝術，活潑開朗，卻只能在沙漠里當一名家庭主婦。

奧茲終于用一部小說對母親的自殺進行了多層面的、更廣闊意義上的深刻探討。

奧茲在小說中這樣寫道：“我生她的氣，因為她不辭而別，沒有擁抱，沒有片言解釋：畢竟，即使對完完全全陌生的人、送貨人、或者是門口的小販，我母親也不可能不送上一杯水，一個微笑，一個小小的歉意，三兩個溫馨的詞語，就擅自離去。在我整個童年，她從未將我一個人丟在雜貨店，或是丟在一個陌生的院落，一個公園。她怎么能這樣呢？”

而在之前幾十年里，奧茲在心靈深處一直無法原諒父母。“不肯原諒她棄我而去，也不能原諒父親任她離開我們。”

在寫作《愛與黑暗的故事》時，奧茲的情緒逐漸平靜下來。整個世界吵吵嚷嚷，都在探討如何實現中東和平的進程，奧茲花漫長的時間坐在書桌前，“在寫作中尋找與父母之間的和平。”

奧茲說，寫著寫著，他對父母的憤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則是好奇、理解，以及幽默和耐心。

“我寫這本書就好像我已經變成了我父母的父母。我寫這本書去邀請這些死去的故人回到我的家中。我想把他們介紹給我的妻子和我的兒子，因為他們從未謀面。”

《愛與黑暗的故事》一面世就受到了文學界的關注。2004年，英國劍橋大學教授尼古拉斯·德朗士翻譯的英文譯本出版，這部作品引起更大范圍的關注。第二年，奧茲獲得歌德文化獎。2007年，奧茲入圍“國際布克獎”，榮獲“阿斯圖里斯親王獎”。這部小說被譯成20多種文字，在世界各地被廣泛閱讀。

寫作是一種刪除

出生于耶路撒冷的美國演員、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獲得者娜塔莉·波特曼買下了《愛與黑暗的故事》的版權，去年將它拍成電影，成為娜塔莉·波特曼導演處女作。

電影開拍之前，娜塔莉·波特曼登門拜訪作者，奧茲已經是一名年近75歲的老人，風趣、幽默而睿智，擁有一顆能寬容一切的心。他鼓勵面前這位漂亮、才華橫溢的導演大膽改編自己的小說。奧茲用音樂向娜塔莉·波特曼打比方，電影和寫作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藝術。

他將自己比喻為拉小提琴的，娜塔莉·波特曼是彈鋼琴的，“按照你自己的方式去演奏吧。”奧茲說。

今年4月，娜塔莉·波特曼帶著她的電影版《愛與黑暗的故事》出現在北京電影節上。影片以一個小男孩的視角講述了戰亂歲月中一個猶太家庭起落沉浮的故事。

導演交流會上，娜塔莉·波特曼告訴記者，她最后“不得不刪掉大量非常喜歡的細節”。有趣的是，在阿摩司·奧茲看來，他寫作的全部秘密，恰好就在于如何“刪除”。

來到社科院外文所參加首發式前一天，奧茲應邀去了人民大學。在文學院2層的一間辦公室里，奧茲向幾位青年作家分享了自己寫作的秘密。

在以色列的大學里，奧茲教授的正是創意寫作課程。每年開學季，奧茲都要首先告訴學生們，“很抱歉，我沒辦法告訴你們如何去寫作，只能告訴你們如何在寫作中作一些刪除。”

奧茲認為，寫作像從高山上搬一塊巨石，然后用錘子等工具去打磨、一遍遍雕琢，去掉不必要的雜質，“剩下的就是要的藝術。”

為了打磨一塊一塊文學的巨石，阿摩司·奧茲為自己制定了嚴格的寫作計劃，每天很早就坐在書桌前開始寫作。這個習慣幾十年沒有變過。

寫作是漫長而痛苦的過程，與激情無關，更不用去等待繆斯的光臨，那是沒譜的事。更像是一種強迫癥，強迫自己必須坐在書桌前開始一天的寫作。

有時候寫得順利，也許一上午就完成了三大段寫作，奧茲對自己很滿意。有時候只能勉強寫一段，或者空手而歸。這時候感覺就很不妙了。但永遠都有最糟糕的時候，一個上午下來什么都沒寫，“還把昨天寫的也給刪掉了。”

很長一段時間，奧茲在一家農場寫作。每到中午會去一家咖啡館吃午飯，如果這一天什么都沒寫出來，心態會變得很可怕。奧茲發現自己左手邊坐著吃飯的這個人，“早上已經擠過牛奶了”，而右手邊坐著的人，“應該已經犁完了40畝地。”剛剛寫出幾個句子的奧茲有深深的挫敗感，“我有什么資格吃這頓飯呢？”

但奧茲很快找到了安慰自己的辦法。他將自己搖身一變成為一名開商店的店主，無論有沒有顧客，店是每天都要開的。顧客沒來的話，第二天接著開張，“你做的工作就相當于等待顧客的來臨。”

進入寫作的過程后，奧茲又將自己變身攀登者。每部作品都是一面陡峭的山崖，你必須全神貫注，不能往上看，也不能往下看，當然，更不要試圖看你即將攀登的下一座山。唯一要做的是緊緊盯著眼前，手指緊緊扣住的地方。

傾聽與理解

奧茲的短篇小說集《鄉村生活圖景》希伯來文版在2009年問世，至今為止已被翻譯成14種文字。

這是一個關于夢和失去、搜尋和藏匿的故事。

《鄉村生活圖景》源于奧茲多年前的一個夢境。夢中，奧茲正走過以色列一個古老而空曠的猶太村莊。他記得，自己一直在夢中尋找某個人。找著找著，他自己卻突然成了被搜尋的人。奧茲既緊張又害怕，在夢中到處躲藏。

但當第二天早上醒來時，奧茲對這個夢只能記起大概，他完全忘了要尋找的人到底是誰，他拼命躲避逃離的敵人又是誰。這很像每個人都會經歷的經驗。常常會突然覺得自己忘了什么東西，回去尋找時，又忘了自己到底忘了什么。

這就是文學能捕捉的幽微之處。受這個夢的啟發，奧茲開始寫作一個短篇小說集，名為《鄉村生活的圖景》，描述的就是一個古老的以色列村莊里發生的故事。小說集共有8個短篇小說，其中前7個故事之間具有一定連貫性，人物在不同故事中重復出現，也可以當成一部長篇小說去閱讀。

在這些各自無關、但又微妙關聯的故事里，每個村民都在追尋，但最終都一無所獲。

就像我們的人生，生活永遠在進行中，永遠沒有結局，直到停止呼吸那一天。全然不同于好萊塢大片和童話故事，沒有純粹意義上的正義與邪惡，也沒有開始和結束，只有一場接一場生活的碎片。

小說集出版后，有評論家認定，奧茲用一種優美簡約、富有詩意的語言，寥寥數語、入木三分地揭示出生活中的種種陰暗面，“頗具優秀的俄羅斯古典作家創作之風。”

奧茲另一些被中國讀者熟知的小說包括《我的米海爾》，此外還有《何去何從》。

寫作《我的米海爾》的時候，奧茲24歲。《我的米海爾》描寫漢娜對婚姻與家庭從向往到失落的過程。在奧茲筆下，這個普通的女人陷入愛情、婚姻、日益庸常的家庭生活，理想與現實的落差，沉淪與覺醒。

結合以色列掙扎獨立的歷史，這本小說具有典型奧茲式的、立足日常瑣碎生活但又超越日常的社會歷史關照。

這本小說是以女性角色漢娜的視角進行寫作的。《我的米海爾》出版后，奧茲被讀者公認為世界上最懂女人的男作家之一。

正是從這部小說之后，奧茲開啟了漫長的學習和了解女性的生涯。

奧茲還記得，他36歲那年，94歲的祖父邀請他去房間聊天，話題是談一談女性。奧茲這時候已經是兩個十幾歲孩子的父親了，但在祖父眼中，這個年紀才“終于成熟到了可以好好談談女性的年紀”。祖父告訴奧茲，要想取悅女性，最重要的是傾聽并且盡量理解對方。

祖父90多歲時，仍然被65歲的“小蘿莉”熱愛著，奧茲對此充滿敬佩。

現在，在各種場合，奧茲樂于與大家分享祖父和自己取悅女性的經驗：傾聽和理解。

文學讓人更好地理解一個國家

理解女性，相當于找到了理解家庭這個社會單位微妙而關鍵的入口。

以此為基礎，奧茲的小說大部分是以家庭為主題。奧茲幽默地將家庭稱為“宇宙中最神奇的元素”，因為這里往往包含著沖突、悖論和矛盾。

通過講述愛、婚姻和情感，奧茲在更廣闊的意義上探討以色列內部文化沖突、猶太人的身份焦慮等一系列問題。以家庭為切入點，他的作品反映猶太人的歷史命運與現狀，這一切又是如何最終影響了家庭與人物的命運。在奧茲的作品中，個體的掙扎與找尋，往往又與一個民族的掙扎纏繞交織在一起，最終呈現出復雜厚重的生命關照。

中國作家閻連科認為，“奧茲先生用那支傾注了太多他自己的心靈和情感的筆，以其瑣碎、質樸的詩意和中東音樂般的韻味，向我們一次次、一個個地展現、描摹了以色列那塊災難深重卻文化悠久的土地上的各色各式的家庭。”

除了作家身份，奧茲還是一名屢屢公開發言的政治評論家。停止爭執、尋求和平，奧茲畢生為之呼吁奔波。

總有人問起作家奧茲如何看待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問題，“這個問題我需要不停說上三天三夜。”奧茲會這樣回答，“但讓我給你一個最簡單的答案。”接著，他會不厭其煩地告訴對方，兩個國家最好的方式是雙方能彼此理解，就像一個人努力去理解另一個人，像男人努力去理解女人。

最理想的狀態，是把一個很小的房子分成兩個很好的隔間，和平地住在一起。“可能彼此之間不會相愛，但至少能和平地居住下去。”

如同奧茲所有小說的主題一樣，他反復強調愛與和平，這為奧茲在世界上贏得廣泛尊重。但在當地，即便是在以色列，奧茲并非總是受到歡迎。甚至在家族內部，也有人對他的言論極為不屑。

在社科院外文所，奧茲作了一場題為“在夢想與故事之間”的演講。演講從一個希伯來語開始：“撒冷”。在以色列，人們見面、再見都會互相說“撒冷”，它的本義是和平。而“耶路”的意思是城市，“耶路撒冷”，意為和平之城。他仍然不忘傳播他的和平理論。

在奧茲看來，要想真正了解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文化，領略它們的經典文化作品才是最好的選擇。

比如，當你讀到“落日”，腦子里迅速浮現的一定是記憶中已有的落日景象。

每當去一個國家旅行、參觀，領略了當地風情后又匆匆歸去，這最多相當于進入了對方的客廳，而閱讀這個國家和民族的經典文學，卻相當于大搖大擺地走進對方的臥室。文學將最隱秘幽微的地方呈上來，供你細細品味。這就是文學的魅力。

（章敏薦自《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