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星
非常形態的藝術表現
——關于《師父》的分析
○周星
主持人語
中國電影已經到了市場噴發的臨界點,2017年實現和世界第一的北美市場并駕齊驅應無問題,作為國家文化發展的一個典型領域,電影已經成為國家文化呈現的核心部分。我們已經感受到2015年中國電影大步躍進的景象,也期待2017年和北美市場相提并論甚至應當超越的景象,但更需要在自身發展的規律性判斷,和本土電影狀態的漲落上探討研究。中國電影有了可以依賴自我發展規律來造就新的形態的可能,也需要立足本土進行長遠發展與當下境況相聯系的分析評判。于是一個文化探究的話題凸顯而出:應當認真推動國家電影的文化特色和藝術創造性。為此,我們創設大學生電影節獲獎影片的分析專欄,期望由此透視年度優秀中國電影的藝術表現趨向。
北京師范大學影視學科1993年創立的北京大學生電影節,是國家影視學術和學生實踐的重要平臺,始終是以公益性國家藝術活動為宗旨,以支持國產電影繁榮發展為己任,以不斷鼓勵支持后備青年創作者成長而注重學術文化精神,并且一直作為鼓勵大學生創造性思維和創業實踐,由大學生操持主辦而獲得廣泛社會影響的大型文化活動。其正能量表現在開閉幕式一直在當日成為中央電視臺新聞即刻報道的對象。23年來,北京大學生電影節未改初衷,始終堅持以“大學生辦,大學生看,大學生拍,大學生評”為特色,秉承“青春激情、學術品位、文化意識”的宗旨,樹立了不同于其他所有電影節的全新形象。北京大學生電影節不斷發展,作為大學校園特色品牌文化,不僅是大學生的電影盛會,更成為電影人的青春聚會。歷經歲月淘洗,如今的北京大學生電影節在教育、文化和影視三界影響日益深遠,已經成長為中國電影界不容忽視的一股實干力量。同時,北京大學生電影節還見證了諸如霍建起、張楊、寧浩、徐靜蕾等許多優秀青年導演的成長,許多優秀導演如馮小剛、管虎等都是在大學生電影節上首次獲獎。北京大學生電影節已經成長為優秀國產影片的重要展示舞臺,每屆活動都得到國內外數百家媒體的高度關注,從最初一個弱小的電影節發展到當下的主流行列;從不為人知到如今確立了良好的公眾社會聲譽;從第一屆到現在保持著相對獨立性的品牌價值始終如一;在個性依舊的同時還穩妥地實現了對主流創作的尊重,這四個特點組合到一起,對于一個完全公益性的電影節而言難能可貴。

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院長
《師父》的觀賞令人眼睛一亮,脫出常見的中國電影拖泥帶水表現,干凈利落的敘事,言簡意賅卻有意味,個性人物占據主體而事件描述為凸顯個性服務,成就了這一部獨特的中國式類型電影。所謂類型自然是指武俠電影,但顯然,作為中國武俠電影的創造,在世界電影中也獨具一格,但徐浩峰的武俠電影的創造性,來源于表現方式、觀念創造和影像語言的不同以往,冷峻而收斂,剛勁而鋒銳。故此,看電影的新派武俠不僅僅是動刀架子的稀罕,還在于折射觀念的逸出常態,而自領風騷,成為這一時代新派武俠電影創作的別致的開拓。
影片講述的是民國年間來自廣東佛山的武師陳識(廖凡飾),為完成“詠春北上,弘揚武學”的使命,落腳武林群聚之地的天津,試圖設館教授真才實學。按照此地嚴格的規矩,必須先收徒培育踢館,他約定與西餐廳本地女孩趙國卉(宋佳飾)一起生活,以此掩蔽身份意圖,車行青年耿良辰(宋洋飾)為一睹師娘面目闖入他家,意外被收納,成為師父的唯一高徒,徒弟踢館勢不可擋,但天津武林背后卻自我暗斗,由此掀開了重重復重重的江湖巨變。最終徒弟身亡,師父橫掃武林后遁跡他鄉,趙國卉尋蹤而去南國。一段驚心動魄卻似乎必然如此的江湖恩怨改變了天津武林景觀。
南方背景為民國時期,軍閥的暗影約略存在,但作為天津地盤,則別有深意。一個開埠很早,又是在洋人地盤上,軍閥橫行,成為影片武林依存和人物生存的的揮之不去的因素,所謂起士林的洋餐廳場景,女主人公自小的遭際,期望嫁到巴西去的愿望,以及鄭山傲結尾偕洋女出走南美等等,都與之相關。但作為藝術把握細致而富有邏輯的創作,在把握武俠和人性、社會環境與武林江湖、門派糾葛和政治勢力、師徒道義和拳腳功夫等等關系上,都精心細致的安排周折,使得電影充滿了欲罷不能的觀賞魅力。
首先需要看透的是電影核心的“師父”概念。將一個囊括了家族和師徒相授的常態關系,變成了包含有維系門派、維持家庭、探身武林內在矛盾、關切社會江湖權利等等的含義,是“師父”二字的挖掘高明的所在。對于常人而言,幾乎是中國獨有的“師父”稱謂,本來是一種承襲上下關系的說辭,但在影片中卻包含著微妙難言的文化暗語。師父糾纏交織如麻花,匯聚著中國人概念的家傳權威和精神領袖的多元含義。玩味師父也就玩味了時代的疑怪所在。陳識(廖凡飾)從南國來到天津,就是要開設武館,師父自然是傳統的傳授徒弟的領袖,但這個師傅開設武館做教頭的愿望卻不能實行,需要被安排的徒弟來實現師父授館名分;為了師徒相授,又需要接受天津武林霸主鄭山傲拜為門下聽一聲“師父”的尷尬稱呼。而鄭山傲自然是師父,除了為實現繼續稱霸江湖跪地喊陳識為師父外,還為他介紹自己的徒弟的徒弟來拜師;鄭山傲的師父名望使之能沾軍閥副官徒弟的光,享受唯一的洋派風景——看洋女人艷舞,但師父的威名卻最后成為徒弟顯示擊倒師父的佐證。鄒榕館長自然也算一種統轄整個天津武林19館的師父,但暗中操盤的維系武林江湖的舉措,都神秘莫測而不可預知。
實際上《師父》蘊含著狹義的江湖尊卑、廣義的社會權勢和更為寬廣的社會歷史和人心交織的混沌世界暗影。徐浩峰的綿密實在令人贊嘆,在一個混雜世界中,人們的多樣性和藝術表現的邏輯性,猶如影片中的所謂天津武林的揉刀,絲絲入扣而含蘊無窮。比如陳識和鄭山傲之間居然就糾纏著各自的心思,有相近的理想卻有差異的追求,但實際上都遭遇到難以擺脫的陷阱。從到天津開始,陳識遇到的就是武林泰山鄭山傲,陳懷抱著教授真武術的夢想,因為他師父臨終前的遺言不可違,陳識頑強的開展設館收徒的設想,卻只能先服從天津這武林守舊的嚴苛戒律。鄭山傲也存有教授真武術的愿望,只是深諳其后的艱難,但沒有說出實際上他后面被鄒館長盤踞的巨大實力派的壓制,既有因為自己的夢想要實施的渴望,也含有借助陳識來打破積習的心動,于是兩人一拍即合,開始了初始的計劃。隨著情節進展,編導讓我們慢慢看到人性深處的復雜。陳識之所以舍棄鄭山傲派定的徒弟,一方面是鄭國卉叮囑他耿良辰心思不正,于是在必須教出徒弟代師父受累而永久不得踏入天津的犧牲上不可惜,但其實也實際上感覺到徒弟的天分不同尋常,值得教授。這種微細的盤算建立在他似乎光明正大的弘揚詠春拳立足天津衛的理想,卻顯然不是單一的主觀命定書生化教化安排,而具有難以言說的復雜回味的意味。同樣,鄭山傲的相助,既有一直期望傳授實學的意念,也難免沒有打破背后強大的武林勢力實現自大的暗中心思,而實際上,協助陳識的先決條件是要他同時把教徒弟的每一個招式先交給自己,隱約的偷學功夫意識也暗含期間。在最后關頭他和陳識鎧甲交手的刀入肩胛細節,似乎也有一種暗示偷學成功打敗他陳識師父的意味——這和副官林希文暗手害他后,鄒館長寬慰徒弟打敗師父是一種自然的說法如出一轍。但兩人實際上的理想占據著大方向,武林人的守約精神也一般堅守,所以,才有鄭山傲被廢了武功不好意思去告知陳識,陳識卻不懈的尋找鄭山傲。在鄭山傲的行為邏輯中,初始階段的細節就含有不滿武林的守舊卻無法打破的憂慮,所以才支持外來的陳識,又因為看透天津武林固若金湯的守護,轉而說出希望在軍界的認識。這些來自于真實生活復雜性所導致的人物心理行為,不是一般電影按照概念邏輯安排創作可以做到的。
而尋這邏輯衍生下去,就有合理的復雜性展現:鄒館長一方面事實遵守武林規則,毫無人為操縱的意圖,包括電影一開始咖啡廳請放蕩不羈卻打敗自己助手的拉車人耿良辰,一本正經毫無懈怠,后來每一次比武操持敗家請客也一絲不茍,卻實際上知曉林副官的基本思路要稱霸武林,還不急不徐的協助林副官卑鄙的打敗自己師父。這個武林在時代變遷中已經岌岌可危,但作為繼承夫君聯盟操持者的鄒館長,卻要極力維系自身的安危,寧愿付出代價維持武林生存的秩序,卻似乎沒有道義和德行的操守。但實際上,她也自有一種小國寡民的智慧,在一切到來的危機和無操守的破壞面前,一概是以保持混亂中的武林江湖存在為目標,這既有現實的針對性,也同樣還有繼承夫君盟主地位的考量。所以,實際上,她一個女流之輩,竟然統轄而論19家武館而巋然不倒,在軍閥咄咄逼人的謀略面前寧愿忍氣吞聲,在尊重的泰山鄭山傲被算計的明顯不公現實面前,也鎮定自若壓制反抗,可以說,她的私利和委曲求全的公利是混在一起的,而她在亂世中的保守與應對,卻也是一流的。她考查陳識院子相信陳識掩飾的認識,既是陳識高人一籌,也是她心地尚未殘暴兇狠,而結尾放過鄭國卉的舉措,即可以說顯示趙國卉的敢作敢當的天津女性個性,也是鄒館長放眼長遠的老謀深算體現。在她身上的復雜性,同樣是從人物出發而不是概念出發的精心構思。
于是,《師父》的敘事邏輯就顯然輾轉而具有反差,幾個明線和暗線的斷續,讓故事具有了耐人尋味的意義。一方面是陳識立足招納徒弟,來映照“師父”這一主線,于是有了安家獲得伴侶的步驟,以及后來生死相隨的高潮;另一方面則是徒弟出場讓主線得以落實,卻顯露出師娘的戒備,留下復雜理解的線索;耿良辰來自于車行卻鬧事出鐵器,卻被趕走,又有了車行的行規森嚴,為后來相助趙國卉留下反差;鄭山傲暗中操持陳識授徒,也自己學詠春拳刀技,埋下了沖擊整個武林秩序的危險;林副官暗算自己師父與圍剿耿良辰相互之間都是為了稱霸武林,自然將逐一擊破后的矛頭引向陳識,將開始埋下的線索變成明線,導向激烈的對決;而最后出現的居然是鄒館長在暗中操持的驅除了武林泰山、假手陳識消滅了林副官后,再借此蕩除陳識的正面交鋒,使得從踢館故事被遮蔽的武林壁壘森嚴的爭斗變成了新舊武林的大廝殺。終于將整個武林高手逐一與陳識交手落敗,卻意外回到陳識離開天津兌現了要歸回佛山的結局。在這樣一個有條不紊環環相扣的故事進展中,民國時期天津武林風云的故事表述堵得動人心魄。
無疑,這是一個武俠片,但這里的思維和情感表現,都與不動聲色的爭斗相吻合,擊打的表現是大大不同以往武俠創作的追求花式交手的炫目,而是筋道和明晰的對決,招招都是實貨,出手就是精神。從炫目的武俠決斗,但本片的實在對決,回到真切生活,卻干凈利落的表現,實在令人叫絕。徐浩峰的武林是不一樣的冷光性質的武林,他的動作和決斗,也是冷兵器時代內含鋒利卻殺不見血的暗斗。任何時候的對陣,都是清晰異常,冷靜無聲的鏗鏘,大開眼界的片尾巷戰動作高潮戲,一個個門派拿出了從方天畫戟、三尖兩刃刀、子午鴛鴦鉞、八斬刀、日月乾坤刀等13種罕見的傳奇冷兵器亮相,依然是斬釘截鐵的交鋒、節奏明快的碰撞,武林的勇者勝超越了以往多見的奸詐狡猾的伎倆,讓看武俠片的人們感受大氣英武,如同一個敗陣高手對鄒館長所言:陳識他只傷人絕不殺人,那一刻基本就顛覆了陰謀詭計論充斥的武林習慣表現。在電影感知上,徐浩峰的創作給予中國電影的品質提供了不僅是武打的實在和清晰風格,還有明快的武林精神和正向的價值觀。
不能不看到《師父》所造就的世界,是決斗清晰、刀工精細而人格極有魅力的武林世界,而糾葛邏輯和性格碰撞的超然,也前所未有。但人物世界的把握才是更為相稱的特色。性格、情感、經歷的交織,構成了人物立體存在的多面統一,加上簡潔的對話,整個《師父》的世界就是視覺干練的畫面,直接入骨而悄然無聲,打個比方,其情感冷靜如冷兵器,但其實鏗鏘有聲如熱血飛奔。陳識暗藏在心中的經歷佛山師父的叮囑,讓他冷靜如死寂,卻其實心內如火。從為了設館教人真手藝而不惜完成交易般屈就招徒弟開始,他的性格隱匿而頑強就如厚墻一般存在,非要吃8個面包的艱難下咽,其頑強堅韌透射而出,一眼看清她的深淺即刻就邀約。約定不可干涉自己行為而發現趙國卉違規,頃刻就要下狠手,但隨之放棄。絕不失約的給女友無限的螃蟹場面震撼,但其實是堅定的承諾實現和暗中顯示性格。無論在大橋上擊退騷擾的流氓,還是在巷子中對抗幾十個壯漢,保護女人的堅強也就是顯示自己的品格。所以,在最后沖出重圍去車站約會而不見時,追趕前一班火車的義無反顧,讓這一個武林漢子的柔情表現具有獨特的剛性氣質。趙國卉的性格也及其獨特,作為天津女子,敢作敢當是地域女性的特色,她從小懷孕而失去孩子,和陳識在一起總是沉默無語,但熾烈也在內心里,因為心里懷著的是到南美討生活,就絕不松口跟隨陳識回佛山,但其實女性的情感柔婉也暗暗流露,諸如在西餐廳提醒陳識討要免費面包的讓人笑話,對于曾經愛過的洋人臆想中的照片的眷念留存,對小狗聯想到走失孩子的悲戚,曾經覺得徒弟對她這師娘眼神不對,但街頭考察過賣茶湯女孩后,笑顏頓開,因為覺得徒弟情感有了落腳,到義無反顧的拿著破布綁著手提箱奔赴車站去追趕陳識,而在鄒館長追兵面前,撒亂頭發,俠肝義膽的一口承擔一切責任的豪爽語言,等等,實在動人。
情感表現最為大起落的是徒弟耿良辰,他最初是最為不受拘束的車夫,輕狂年少的目空一切,電影一開場,他就挑戰高手而毫不顧忌,表現出武術素養。但第一次在橋頭看到穿著旗袍的趙國卉,砰然心動,非要去她家看個正臉而毫不掩飾。難怪師娘后來提防著他,認為看自己的眼神不地道。以不正經的放蕩和滿不在乎的張狂面目出現,卻在師父宣言過練起武功來就會敬我為神,真的有所改變。電影讓出自于下層的車夫本真的一面毫不掩飾出來,也才能支撐他為什么不惜練武和總是張狂的不把他人放在眼里的武人長處。但實際上,他構成了一個極有意義的存在,除了要承擔踢館即驅除出天津的角色,成為一個悲劇性的人物,還要承擔有些淫邪的心地的的下層任務的外在表現。但恰恰在這里,真實的一個人物性格,也表現出反差以后的動人色彩。在街頭他看上了茶湯女孩,那種執迷情感和構成冷寂的武俠電影中的光彩溫暖。而大勝一場,居然就放棄高檔餐廳的請客,卻要在街頭茶湯上慶祝,為世俗社會鋪上了溫柔情迷的色彩。而在被林副官暗算插進腹部兩把利刃后,放棄前方的教堂救治,反身跑向天津城,不僅是顯示天津人的堅強性格,還是呈現為了心愛暗戀的女人不惜以生命為代價的精神。他和茶湯女的朦朧情感,與師父師娘彼此之間的情感依戀,構成了電影中的動人亮色。
實際上,在后來,師徒之間的關系已經有了巨大改變,師父原本為了自己設館而將徒弟作為犧牲品,但逐漸發現了他的內心所在,也從不許進屋到讓他入內;師娘原本防范徒弟的延伸以為心術不正,后來發現人家的柔情已經投注到茶湯女身上,于是釋然,將人間的提防變成了關愛,卻是自然實現,并且成為電影中情感動人的高潮部分,相比起來,鄒館長的對逝去丈夫的情分的不斷提及,更多有為了功利把持地位的成分,而鄭山傲似乎支持修煉真武功的初衷,是為了打破保守的舊武林,但一個利刃插入陳識的細節,也似乎顯示了暗藏有葆有英雄不老的欲望。總之,《師父》在武俠創作中的獨特構思與表現,都是對于中國類型電影創造帶來了新鮮的出色貢獻。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