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有三寶

★文/常小仙

魏晉有三寶

★文/常小仙

怪癖

魏晉士人也許是中國歷史上最有趣的一群人。一方面，那個時代社會動蕩、生靈涂炭、人心焦灼；另一方面，人們又追求思想自由、個性解放，標舉風骨，美其名曰“魏晉風流”。

“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不過，當名士也不至于如此簡單，沒點脾氣，沒點個性，甚至沒點怪癖，離名士也還是差點味。

嵇康是個一米八多的高富帥，愛好卻是打鐵。有一次，他打鐵打得正起勁，鐘會跑來刺探他。嵇康向來瞧不上鐘會，視若無人，待到他要離開，才突然開口：“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雖人品不好，卻也機敏過人，應聲答道：“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那時就流行不好好說話，此事據說也成了嵇康被殺的罪證之一。

阮籍怪癖更多。首先，他嗜酒如命，最高紀錄喝了兩個月。但這事說來有隱衷。當時司馬氏已經想篡位，阮籍名聲很大，司馬氏就想拉攏他，跟他做兒女親家。阮籍既不想與司馬氏同流合污，又不想公然拒絕掉腦袋，于是就借醉酒讓他開不了口，后來此事不了了之。

竹林七賢基本上都是酒鬼。阮籍的侄子阮咸，也是竹林七賢之一，他喝酒很豪爽，不用平常的酒杯，而是用大甕，一群人一起喝，這時來了一群豬，也要湊上來喝酒，阮咸就和豬擠在一個甕子共飲一甕酒。

魏晉名士喝酒，多不是純粹喜歡貪杯，而是因為當時政治黑暗，只有沉酣醉鄉、莫談國事才能明哲保身。于是，“阮籍胸中壘塊，故須酒澆之。”

阮籍還擅長作“青白眼”。高士來看他，他青眼有加；俗人來看他，他就對人家翻白眼。嵇康的哥哥嵇喜就因為是個大俗人，吃過阮籍的白眼。

阮籍還有手絕活，叫作“長嘯”。長嘯怎么嘯，我們今天已不得而知了，只知道這種“口技”相當拉風。想象在青山綠水間，在深林幽谷里，一聲呼嘯刺破杳冥絕云而逝，那是何等瀟灑飄逸！

任誕

名士都是有個性的人，追求個性就容易不守規矩，是謂“任誕”。

阮咸和阮籍住在路南，阮姓其他人住在路北。北阮是富人區，南阮是貧民區。七夕這天，北阮把衣服拿出來曬，順便炫炫富，都是香奈爾、愛馬仕什么的。阮咸也用竹竿挑著自己的破褲子曬于中庭。有人奇怪地問：“你這是干啥？”阮咸答曰：“未能免俗，也學學他們。”

阮籍的母親去世，阮籍不哭不守禮，而且還神情自若地喝酒、吃肉。他的嫂子回娘家，阮籍跑去與她告別。有人說閑話，大概是男女有別應當避嫌之類的話吧，結果阮籍冷冷對曰：“禮豈為我輩設也？”他的鄰家有個美女當壚賣酒，阮籍經常去她那兒喝酒，喝醉了就睡在美女旁邊，毫無顧忌。

這樣的言行當然很招衛道士的反感，然而魯迅先生說得好：魏晉時代，崇尚禮教的實在是毀壞禮教，表面上毀壞禮教者，實則倒是太相信禮教。這種看法很有道理，據說阮籍在母親去世之后，蒸了一頭肥豬，喝了兩斗酒，與母親告別時，喊了句：“窮矣！”就長號一聲，口吐鮮血，委頓良久。可見他們雖然不守禮法，但并非無情無義。他們表面是禮教的逆子，實則是以出格的言行提醒人們注意循規蹈矩的偽善。

事實上，那個時代普遍有一種通脫放達之風，上下皆然。

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喜歡聽驢叫，他去世之后，魏文帝曹丕去參加他的葬禮。在葬禮上，曹丕環視了一下四周，對眾賓客說：“王仲宣喜歡聽驢叫，今天我們大家就每人學一聲驢叫來為他送行吧！”然后，葬禮上就驢鳴四起。這件事未知真假，然而由此可見，當時的上層也并非都是假正經的官僚嘴臉，也有不失天真的赤子之心。

無獨有偶，學驢叫的還有一人。西晉的王濟是個很有才華的人，他也喜歡聽驢叫。王濟去世后，孫楚跑來吊喪。孫楚平生只佩服一個人，就是王濟，于是，在王濟的葬禮上，他痛哭流涕，邊哭邊言：“卿平時喜歡聽我學驢叫，今天我再為你學一次吧。”然后就學起了驢叫，聲音非常逼真，把眾賓客都逗笑了。何等可愛！

現實中，“高大全”往往無趣，相反，有癖才好玩，有疵才真實。

竹林七賢里的王戎是大名士，很有錢，為人卻非常“儉嗇”。他平生最大的愛好是和夫人在燈下算賬數錢。他家有棵好李子樹，賣李子時，為了不讓別人得到種子，他在每顆李核上都鉆了孔。他的侄子結婚，他只肯送條單衣。他的女兒出嫁，花了他幾萬錢，他一見女兒就擺臭臉，直到女兒把錢還他，他才釋然。

崇美

這是一個對于美很敏感的時代。

嵇康無疑是個高顏值大叔，時人說他身高七尺八寸，“蕭蕭肅肅，爽朗清舉。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傀俄若玉山之將崩。”潘岳是個小鮮肉，走到街頭，“接機”的女粉絲們都手拉手圍著他，不放他走。衛階也是個美男子，因為長得太好看，老是被人圍觀，后來就死去了，留下“看殺衛階”這一典故。

魏晉有品評“容止”的風尚，但這品評并不停留在膚淺的外表，而更看重精神氣度。

相比一米八多的嵇康，劉伶可能才不到一米五，而且長相丑陋、面容憔悴，然而時人品評他：“悠悠忽忽，土木形骸。”自有一種落拓不羈的風流。庾子嵩身高只有一米六，腰圍卻有一米二，是個十足的矮胖子，然而時人品評他：“頹然自放。”說他有一種自然頹廢的氣質。可見魏晉人品鑒美并非只看皮相。

那么“魏晉風度”到底是什么呢？大抵不出清淡閑遠四字。魏晉名士多出身門閥世家，有錢有地位，也有閑情逸致追求高蹈出塵的精神生活，所以，越能顯得從容不迫，越有風范。

淝水之戰是關系東晉生死存亡的重大戰役，捷報傳來時，謝安正在和人下棋，收到信后，默然無言，繼續不慌不忙地下棋。客人急了，問他戰況如何。他淡然答曰：小兒輩大破賊。淡定不輸梅長蘇。

女子也一樣風骨卓然。我們都熟知的把雪比作“未若柳絮因風起”的才女謝道韞，是太傅謝安的侄女，時人品評她：“神情散朗，有林下風氣。”這就是“林下之風”的由來。

那時的女子也有幾分男子的不拘小節。有一次，王渾與妻子鐘氏相坐聊天，他們的兒子從院子里經過。王渾得意地對妻子說：“生兒如此，真讓人欣慰。”結果鐘氏表示呵呵，說：“如果我嫁的是你的兄弟王徽之，生的兒子可不止這樣！”

這就是魏晉風流，因苦痛而慷慨，因焦灼而任縱，因放誕而灑脫，因反叛而自由。那是最黑暗的時代，卻孕育了最有趣的人，而正是這些人的有趣，最終變成灼激暗夜的花火。

（摘自《青年文摘·彩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