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英國人

★文/押沙龍

神秘的英國人

★文/押沙龍

我因為工作的關系接觸過一些外國同事。就接觸的經驗來說，美國工程師最好打交道，德國工程師最為刻板，而英國工程師總給我一種高深莫測的感覺。閱讀他們的郵件總要花費一些腦力。比如他們會這樣寫郵件：“非常感激您對項目的付出，您的辛苦工作大家有目共睹。作為整體來說，您設計的板子相當不錯，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However，這個板子似乎存在一個小問題，就是它一上電就冒煙了。”

不光我覺得有點高深莫測，其實英國人也覺得自己挺神秘的。我讀過一本英國作家寫的《英國人的言行潛規則》，里面提到怎么在英國酒吧里點酒。據他說，顧客不能喊侍者，不能做手勢，那是不禮貌的粗魯行為。顧客必須保持警惕，睜大眼睛盯著侍者。一旦和侍者眼神對上了，就動動眉梢，抬抬面頰，表示點酒。這時，侍者會有輕微動作表示知道了。眼神暗號要不對，侍者可能就會忽略掉。作者感慨道，大量游客抱怨說，他們無法理解英國人怎么買到一杯啤酒的。我回憶了一下，自己在英國點酒好像沒這么復雜。但也許是侍者看我一副化外之民的蠻夷樣，所以特加優待豁免也不一定。

英國人低調的矜持感也是出了名的。那本講潛規則的書里還提到一個廣告的例子。美國廣告充滿沾沾自喜的吹噓：“嘗嘗我們的飲料，保你神清氣爽！拿起就放不下！”在英國這一套可行不通，這樣太高調，太不謙虛，會引起厭惡。作者推薦了一種英國式廣告詞：“不妨試試邦派克斯果汁，大多數人討厭它，但你也許是個例外。”人家就是這么有范兒。

關于這種矜持感，還有篇文章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一個叫金萊克的英國人，騎駱駝穿越敘利亞沙漠，前往埃及開羅。他在沙漠里走了幾天，周圍一片荒涼孤寂。有天，他忽然遠遠望見另一個身穿英國服裝的人！他簡直激動壞了，大老遠就開始琢磨應該怎么開口搭訕，對方會怎么問，自己怎么得體地回答。他琢磨來琢磨去，一直琢磨到兩人擦肩而過。兩個英國人在大沙漠里抬帽致意，一片沉默而又內心波瀾壯闊地分手了。

當然，關于英國人的這些說法也是一種刻板印象。任何談論民族性的說法，基本可歸類為刻板印象。就像我們在談論英國人的矜持莫測時，英國人也對外國人有種種荒誕印象。奧威爾總結過不少英國人在上世紀中期的民族觀（當然現在不是這個樣子了）：

法國人：愛激動，蓄須，手勢夸張；

西班牙人、墨西哥人等：陰險，奸詐；

阿拉伯人、阿富汗人等：陰險、奸詐；

中國人：陰險、奸詐，留辮子；

瑞典人、丹麥人等：心腸好、愚蠢；

意大利人：容易激動，愛彈奏手搖風琴，或攜帶匕首。

面對陌生事物，人們總會不自覺地忽略很多東西，再刻意強調某些東西，最后貼一張標簽，收入腦子里的某個小抽屜。這種標簽化當然有些蠢，但也不是完全蠢。嚴格說，這是生物長年進化出的一種認知本能，如果完全沒有這種簡化方法，大腦可能會不勝負荷而垮掉，而生活也會充滿危險。比如一個野兔看見人就跑，完全無暇鑒別來者是獵人呢，還是我這樣的動物之友。如果這是一只政治正確的兔子，渴望對世界的認知更為細膩公平，那它很有可能晚上就被燉掉。

說回英國人。我接觸到的不少英國人確實不符合這個刻板印象，尤其是一個叫蓋瑞的中年人。他是我見過的最熱情最饒舌的人。他向我打聽中國的一切，從長城到左宗棠雞，從孔子到計劃生育。而他的家庭情況我也了如指掌，不要說他的三個孩子，就連他家那條丑得嚇人的大狗，我都知道了。他談起話來，雙目炯炯有神，嘴上滔滔不絕。我英語又不夠好，為了能追上他的話，只能聚精會神全力凝聽。而我越聚精會神，他就越覺得我對談話感興趣，說得也越來勁兒，他對倫敦交通的厭惡，對英國教育的不滿簡直成了惡性循環。

蓋瑞的存在打破了我的刻板認識。什么英國紳士？什么高冷范兒？看看人家蓋瑞！他那轎車里臟得像個豬圈！終于有一天，我對他說：“你不太像我想象中的英國人。”他一臉驚詫：“我不是英國人啊。我是美國人，大學畢業才到英國的。我沒講過我在美國的時候吧？那是在明尼蘇達，那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