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雞哈扎！

沈石溪

自古以來，西雙版納村村寨寨就流行斗雞。滇南一帶的家雞，長翎高冠，叫起來像“茶花兩朵——茶花兩朵——”，因此也叫茶花雞，和山上野生的原雞在形體、羽色和習性上相差無幾，據專家考證，茶花雞是由原雞直接引種的，且馴化的時間不長?；蛟S就因為這個原因，茶花雞公雞體態矯健，尖爪利喙，野性十足，特別善斗。農閑時候，或逢年過節，寨子里就會舉行斗雞擂臺賽，在平坦的打谷場上圍出一塊空地，兩只雞武士放入場中，互相撕咬，男女老少圍在四周興致勃勃地觀看，喝彩、助威、嘆息、罵街聲此起彼伏，好不熱鬧。

一個男人，尤其是一個獵人，沒有一只善斗的雞，就像女人脖子上沒掛項鏈一樣，是很丟臉的事。

我在曼廣弄寨子插隊時，很想有一只斗雞，但職業斗雞價格昂貴，我無力問津。后來有一次，我孵了一窩二十幾只雞雛，發現其中有一只小公雞在吃食時特別霸道，總是兇猛地用嘴喙將其他小雞驅逐開，獨霸食盆。我覺得這是斗雞的好苗子，就把它與其他雞雛隔離開，單獨飼養。我給它起名哈扎，傣語里是魔王的意思。我每天捉蜈蚣或蝎子給它吃，有時捉不到蜈蚣或蝎子，就把青蛙剪碎了，在辣椒面里滾一滾再喂它，據說用這樣的食譜喂出來的斗雞，脾性暴烈，英勇無畏。我把它囚禁在遠離雞窩的柴堆旁的一只大竹籠里，從不讓它與別的雞廝混在一起，據說這樣能塑造出斗雞孤傲乖戾的性情，斗風熾烈，冷酷無情，不會有任何惻隱之心。

皇天不負苦心人，半年后，哈扎果然出息成上品斗雞，紫紅的雞冠高聳在頭頂，像戴了一頂皇冠，琥珀色的嘴喙彎得像老鷹嘴，硬得能啄碎石頭，腳桿烏黑，爪長而尖，踩在濕地上，一步一個深深的梅花印，一發怒，脖頸上的羽毛便朝兩邊張開來，活像眼鏡蛇的脖子，背上和翼上的羽毛五彩繽紛，濃縮了世界上最華貴的色彩，尾翎呈寶石藍，像旗幟似的翹向天空。它不僅模樣威武漂亮，在擂臺上表現尤其出色。第一次出場，它就把村長家那只蟬聯了三年雞王桂冠的黑公雞打得趴在地上站不起來，后來又抱到鄰近村寨去斗，趕了十幾個場子，所向披靡。它打斗的風格殘忍而狠毒，總是一上去就狂風驟雨般地朝對手的頭部連連啄咬，一旦咬到雞冠或眼睛，便死也不松口，所有和它交過手的斗雞，不是成了獨眼雞就是成了無冠雞。它還有一個怪癖，當對手被它打趴在地上后，它就會雄赳赳氣昂昂地踩到對手的背上，一根接一根啄撥對手頭上的毛，神態得意，動作優雅，好像在繡花一樣，若人不上去把它攆開，要不了幾分鐘，倒霉的對手就會變成一只光頭雞。

很快，哈扎名聲大噪，成了方圓幾十里獨領風騷的雞王。村長不無嫉妒地對我說：“你的哈扎真像你給它起的名字那樣，是個魔王?！?/p>

話分兩頭說，我還養了一只白母雞，除了雞冠上有一點兒紅以外，全身潔白，沒有一根雜毛，活像是用冰雪雕成的，我戲謔地稱之為“雪捏”。雪捏的品性也像雪，軟得沒有一點兒骨氣，隨便一捏就捏出水來了。它膽小如鼠，從小就是雞群里的受氣包，吃食時，常被其他小雞啄咬驅趕。長大后，膽子沒跟著身體同步長大，它仍是這副德行，見到比它小得多的雞朝它奔來，便嚇得轉身就逃，見到比它大的雞無端地來欺負它，便嚇得渾身發抖，逃也逃不動了，蹲在地上，把頭埋在胸窩，“咯咯咯，咯咯咯”，叫救命。有一次，天都要黑透了，它還在窩外徘徊，神情緊張，如臨大敵，我以為雞窩里盤著一條毒蛇，一手提馬燈一手用棍子去掏，結果掏出一只我丟棄的破鞋子來，可能是被狗叼進雞窩的。

嘿，膽子小到這個份兒上，不知能否進入吉尼斯世界紀錄。

和哈扎比起來，雪捏簡直就是一個膽小鬼。不過我想，這也沒有什么奇怪的，同樣是人，不也有英雄和懦夫嗎？

也許是因為性格的反差越大，彼此的吸引力也就越大這樣一種規律，也或許因為剛柔相濟互補互滲的自然需要，哈扎和雪捏成了難分難舍的一對。看得出來，雪捏很樂意有哈扎這樣一個靠山，老是粘在哈扎的身邊，遇見哪只雞膽敢對它粗暴或非禮，便“咯咯咯”叫起來，哈扎就像消防隊員聽到警報，飛奔過來替它解圍，用爪和喙狠狠教訓同類中的不法之徒；驚嚇過后，雪捏便會歪著脖子曲著腿，一副嬌弱羞怯而又感激不盡的神態，依偎在哈扎的胸前，哈扎則半撐開翅膀，像擁又像抱似的把雪捏攬在結實的翅膀下，抻直脖子，五彩頸羽撐得像條眼鏡蛇，“喔喔喔喔”，威武地發出一串鳴叫。

英雄美女，天造地設的一對。

不久，雪捏產下了十幾枚蛋，經過三七二十一天的孵化，變成十二只毛茸茸的可愛的小雞雛。小雞雛成天跟在雪捏的屁股后頭，“唧唧唧，唧唧”地叫。雪捏變得更謹小慎微，一有風吹草動，便驚慌得左顧右盼。有一次我親眼看見，一條四腳蛇從草叢里竄出來，雪捏嚇得臉通紅通紅，一下跳開，張開翅膀“咯咯咯，咯咯咯”急叫，把小雞雛喚到自己的翅膀下，腿也軟了，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哈扎聽到警報后，大踏步趕過來，一嘴啄中四腳蛇的腰，把四腳蛇凌空舉起，然后一弓脖子，把四腳蛇活活吞進肚去。

唉，要是沒有哈扎相幫，真不知雪捏怎么把這窩小雞帶大。

那天下午，我扛著一捆山茅草爬上房去修補漏雨的屋頂。萬里無云，太陽很辣，村民們都下田割谷子去了，寨子一片靜謐。我的雪捏正帶著那窩小雞在大水塘邊覓食。我埋頭將新茅草塞進爛窟窿，正忙著，突然，我發現天空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迅速掠過金黃的茅草屋頂，向大水塘方向滑去。我急忙手搭涼篷抬頭望去，不好，一只茶褐色的老鷹正背著太陽向雪捏和那窩小雞俯沖下去。我立即揮舞茅草“哦，哦”高叫了兩聲，企圖將惡鷹嚇走，但狡猾的鷹一定看出我離大水塘有一百多米的距離，遠水救不了近火，對它捉雞構不成實質性的威脅，因此并不理睬我的恫嚇，仍朝大水塘飄落下去。此處用飄落這個詞，是很貼切的，它撐著翅膀，靜止不動，飛翼間幾根白色的羽毛被陽光摩擦出耀眼的光芒，像片枯葉，悄無聲息地朝目標滑翔。它背著太陽，即使雞有所察覺，朝天空張望，也會被猛烈的陽光刺花眼，看不出什么名堂。但有一利必有一弊，背著太陽飛翔必定會落下恐怖的投影。

我看見，當那只惡鷹飄到離雪捏還有四五十米遠的半空時，那濃重的陰影剛好投射在雪捏的身上。雪捏反應極陜，就在鷹的投影擦過它脊背的一瞬間，“咯咯咯咯咯”，連續不斷地朝散在沙地上啄食小蚯蚓的小雞們發出危險正在逼近的警告聲，小雞們迅速向雪捏靠攏。雪捏將十二只小雞罩在自己的翅膀下，一面驚慌地“咯咯”叫著，一面朝七八米開外的一棵龍血樹跑去。

大水塘附近是片很大的開闊地，沒有房屋，也沒有可以躲藏的灌木叢，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就是這棵龍血樹了，樹下有一個碗口大的樹洞，勉強能容納下一只大雞，雪捏身材嬌小，十二只小雞出殼才一周，我想，擠一擠是能擠進這個樹洞的。

惡鷹離雪捏還有二十來米，雪捏已護衛著十二只雞雛逃到離樹洞僅有一米的地方了，我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那惡鷹即使一面從屁眼里排屁一面飛——變成只噴氣鷹，也休想搶在雪捏進樹洞前行兇了。

真該感謝雪捏的膽小與怯懦，時時處于草木皆兵的高度警覺狀態，倒可一點兒可疑的異常動靜都會把它嚇得屁滾尿流，不然的話，它和它的寶貝們肯定就成了這只惡鷹的美味佳肴。嘿，膽小鬼也有膽小鬼的優勢呵！

我從容地開始從屋頂往下爬，想趕到大水塘去把惡鷹攆走，把擠在樹洞里的雪捏和它的孩子們帶回家。

我的雙腳剛踏上搭在屋檐的竹梯子上，突然，我聽見“喔喔喔”——大水塘傳來一串公雞嘹亮的鳴叫，聲音透著驚駭和慌亂，我扭頭望去，原來是哈扎！剛才我只注意雪捏和那窩小雞，沒看見哈扎也在大水塘邊：哈扎是從一叢低矮的馬鹿草后面閃出來的，雙翅搖扇著，一面啼叫一面飛跑，跑得心急火燎，那五彩雞毛，像團燃燒的野火，竄向那棵龍血樹。

哦，這家伙平時就目空一切，少了根警惕的心弦，雖然勇敢，反應卻比雪捏慢了半拍，現在才發現來自天空的危險。我想，它連飛帶跑竄向龍血樹，毫無疑問，是去救援雪捏的。我想，哈扎趕到樹洞前，肯定會尾朝樹洞，頭朝天空，為保護身后的雪捏和小雞，與惡鷹決一雌雄的。唉，你也太傻大膽二桿子了，你雖然是雞中的魔王，但到底是雞，而雞是老鷹的食譜，你終究敵不過那只惡鷹的！雪捏領著它的孩子已快鉆進樹洞，平安無事，你的救援豈不是多此一舉？情義可嘉，精神可嘉，卻未免顯得太魯莽了些。

我倒寧肯雪捏和那窩小雞被老鷹捉了去，別傷著我的寶貝哈扎。

一眨眼的工夫，哈扎已趕到與雪捏平行的位置。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哈扎在雪捏的腦袋剛伸進樹洞的一瞬間，突然加速，擠到雪捏身邊，遒勁的脖子一甩，把雪捏的腦袋從樹洞里撥了出來，強壯的身體狠狠一撞，把雪捏連同那窩小雞一起攉出洞口。它身壯力大，雪捏和小雞哪里是它的對手，被擠兌出一丈多遠，然后，哈扎搶先一步，鉆進樹洞。它體格碩大，腦袋進去后，肩膀卡在洞口，掙扎了好一陣，翅膀縮到脊背上，屁股拼命扭動，雙爪在樹根上狠命踢蹬，就好像穿小一碼的鞋一樣，好不容易才擠進去。樹洞委實太小了，哈扎身體進去了，尾翎還露在外面，隨著身體的顫抖而抖動，像高舉著一面乞降的旗幟。

雪捏被哈扎攉了個趔趄，翼羽下的雞雛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唧唧唧，唧唧唧”四處亂竄。老鷹撲扇著翅膀，已飛到離雪捏還有一公尺高的頭頂，兩只鷹爪就像飛機要降落時放下的起落架，垂直下伸，爪指彎曲，已做好了攫捉的準備。完了，完了，我想，雪捏本來就膽小，還不嚇得屁滾尿流呀？或許它能連飛帶竄逃脫鷹爪的追捕，但那窩小雞難免要遭殃了。瞧兩只鷹爪，果真瞄準雞雛要抓下去了。

老鷹捉小雞，比人吃嫩豆腐還要容易。

突然，又一個我意料不到的鏡頭出現了：雪捏站穩歪歪扭扭的身體后，又撐開雙翅，“咯咯咯，咯

咯咯”叫喚起來，叫聲平穩有力，焦急而不浮躁，仿佛在對雞雛們說，孩子們，不用怕，媽媽在這里，快，鉆到媽媽的翅膀下來！跑散的小雞聽到叫聲，扇動著可憐的小翅膀，連飛帶跑又回到雪捏的翅膀底下。對這些小雞來說，樹洞已被哈扎塞滿，在大水塘這片空曠的開闊地，母雞雪捏的翅膀是唯一的保護傘了。

我一面迅速從屋頂爬下來，一面密切注視著龍血樹下的動靜。

那雙可惡的鷹爪終于落到雪捏的背上了，雪捏毫無懼色地揚起脖子，像啄螞蚱似的狠狠朝鷹爪啄去，可惜鷹爪不是螞蚱，雞嘴啄一下，就像被蚊子叮一口，無礙大局，鷹爪仍抓住雪捏的背，只見老鷹輕輕搖曳那雙雄健的翅膀，就像起重機吊東西似的把雪捏從地上拔了起來。雪捏“咯咯”叫著，離地兩三公尺高時，突然一個翻身，雞爪刺進老鷹的胸窩，拼命撕扯，淡褐色的鷹羽在空中飄零。老鷹或許是被突如其來的反抗嚇了一跳，或許是被雞爪抓疼了，一松鷹爪，雪捏從空中摔了下來?！斑恕币宦暎巢肯戎?，看樣子摔得不輕，翻身站起來后，腳也跛了，一只翅膀也折斷了，脖子也扭傷了，歪頭歪腦，又悲慘又滑稽。它站起來后，梗著脖子，耷著翅膀，瘸著腿，朝雞雛們跑去，一面跑還一面“咯咯咯”召喚著，雞雛們又集合到它殘破的翅膀下。

一把破傘，也能遮擋幾許風雨。

老鷹在低空兜了個圈，再次俯沖下來，這一次，它吸取了失敗的教訓，極認真地將兩只犀利的爪子深深嵌進雪捏的脊背，把雪捏抓上了天空。

等我趕到大水塘，老鷹已升到龍血樹梢，越飛越高，不一會兒，變成一個金色的小圓點，消失在燦亮的太陽光里。

我數了數雞雛，十二只，活蹦亂跳，一只也沒受傷。

哈扎還鉆在樹洞里，尾羽還在洞口顫抖。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從狹窄的樹洞里拔蘿卜似的拔出來。它除了翅膀擦破點兒皮外，其他都完好無損。開始，它還驚魂未定，心有余悸的樣子，過了一會兒，看看天空已恢復了平靜，又看見我在樹旁守著，便很快振作起來，有一只鄰居的公雞跑到大水塘邊來覓食，它啼叫一聲，猛撲上去，鄰居的公雞見狀嚇得連飛帶跑逃進荊棘密布的灌木叢去了。

威風仍在，魔王依舊。

按理說，在這場飛來橫禍中，免不了會有無辜的犧牲者，死雪捏，生哈扎，是符合價值規律的，也正是我所希望看到的結局，但不知為什么，我看著哈扎在同類面前神氣活現的兇猛樣，總覺得很別扭，很扎眼，很不舒服。

我開始覺得，斗雞只能斗出殘忍，而絕對斗不出真正的勇敢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