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彎兒說

魚禾

有話不直說，而是繞著彎兒說，是咱們漢語的特點。就像稱呼，不滿周歲的稱襁褓，兩三歲為孩提，十歲以下俱為黃口；少年時代的稱呼則最多：舞勺，舞象，金釵，豆蔻，及笄，志學，桃李，花信，標梅……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哦，也很多：半百，知非，知命，艾服，大衍，杖家。六十花甲，七十古稀，八九十耄耋，百歲期頤又稱“人瑞”。

人的名字，本來就是個符號，你一個，我一個，大家指代起來方便。咱們偏不喜歡這么簡單，自古中國人的稱謂就非常繁雜，難記程度堪比俄羅斯小說。出生三月，由老爹賜名；女到十五加笄，男到二十加冠，這時就要取字。

名和字有意義上的聯系。比如曾點，字皙，一黑一白，很太極。名字之外，還有號。自己起的號，約等于今之筆名；別人送的號，約等于今之綽號。比如白居易，人稱詩魔；李賀，人稱詩鬼；劉禹錫，人稱詩豪。古人編排起名堂來，真個如滔滔江水千里不絕。

若是一個人不留神做了帝王，那稱呼就更多了。別的不說，在漢代，帝王就有個有意思的稱呼：縣官。帝王稱了“縣官”，真正的縣官當然不敢也叫“縣官”了，而是稱為“縣令長”。帝王的自稱，也很令人眼花繚亂：朕、孤、寡、孤寡、寡人、寡君、不彀。“朕”本來是普通人自稱用的，嬴政做了皇帝，“朕”就成了他老人家一個人的專利。可是用著用著他又厭了，說：“吾慕真人，自謂真人，不稱朕。”自稱“真人”以后，蕓蕓眾生是不是就得自稱“假人”呢？也有不是帝王而被稱為“王”的，比如儒家稱孔子，就叫“素王”。現在的名譽主席、名譽會長之類，倒是可與之相媲美。

文人則更彎彎繞，不單住處有別稱，連書房也不放過。懷素有“綠天庵”，章鈺有“四當齋”，歸有光有“項脊軒”，梁啟超有“飲冰室”，楊儀有“七檜書房”，蒲松齡有“聊齋”，王國維有“觀堂”。最雷人的大概是張溥的“七焚齋”了：看本書，據說他抄了燒，燒了再抄，要折騰夠七遍才罷休。

有趣的還是李漁，別人的書房無論狂妄還是謙卑，大都有自我標榜的意思，唯有他，給自己的書房起了個很不嚴肅的名字：賊者居。這份玩世，倒頗有幾分當下的時尚。舊時文人多出豪富之家，日子過得闊氣，給書房弄個別稱倒也罷了。現在的文人，書房也就是一半間水泥盒子，也動輒弄個堂啊齋的，這就比較好玩了：大約這點彎彎繞的愛好也是有慣性的，一時剎不了車。

這些彎彎繞里面，最可惡的是“絲肉”。它居然是稱呼伴隨歌唱的古弦樂的。“絲者弦也，肉者歌也”——把本來雅致的名頭弄得如此煙熏火燎，真是令人發指。還有“麇丸”，怎么看怎么像用來吃的俗物，然而它竟是用來稱呼“墨”的。

也有化腐朽為神奇的稱呼。比如，以“引光奴”稱呼火柴，以“溫柔鄉”稱呼自己喜歡的女子。

最喜歡的，是以“阮囊”稱呼錢包。跟別人吃飯的時候，你可以文縐縐地說：“在下不才，阮囊羞澀，所以……還是您請了吧。”漢語還真夠可愛的，它讓你吝嗇也吝嗇得這么有面子。

（摘自《格言》 圖/高加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