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宏非
有兩句話形容廣東人的雜食:“帶翅膀的,除了飛機,四條腿的,除了桌子——廣東人什么都吃。”
即使飛機能吃,我想廣東人大概是不太想吃的,因為飛機這種長著兩個翅膀的東西經(jīng)常晚點,要想吃到它必須付出極大的耐心。相比之下,腿對于桌子的重要性明顯高于翅膀之于飛機。作為中國硬木家具的典范,明式家具若缺了“圓腿側(cè)足、方腿直足以及三彎腿、鼓腿彭牙”這一套美腿系統(tǒng),立不穩(wěn)還是小事,“其寓遒勁于柔婉之中”的品相必定會大打折扣。
我們對肉食所做出的審美判斷在某種程度上和明式家具是一樣的,無論是飛禽還是走獸,腿大致上是最好吃的那一部分。
腿的美味,主要是因其經(jīng)常保持運動狀態(tài)故吃起來味道鮮美更有肌理上的密致口感,至于肉頭的多寡厚薄倒是還在其次。正所謂戶樞不蠹,流水不腐,滾動的石頭長不了青苔,美腿及其美味都在于運動。廣東人愛吃燒鵝腿,懂行的人必定擇左腿而食之,何也?因左腿系鵝之慣用腿和支撐腿,故肉質(zhì)上分外爽滑。
以腿而論,食用禽畜中以豬腿長得最丑。不過論起美味來,豬腿認了第一,恐怕就沒有他腿夠膽插上一足了。
關(guān)于金華火腿,有一則至今尚未能證實的民間傳說。每腌制一百條金華火腿,其中必有狗腿一條被編配于其中。一條狗腿混跡于百條豬腿,這一次狗所充當?shù)牟皇瞧涮嫒俗龉吠茸拥摹澳裂颉苯巧康氖菫榱嗽陔缰频倪^程中為豬腿調(diào)味。狗腿有多香?何以能以一敵百?知之者恐怕不多。據(jù)說鄭板橋不僅好食狗肉,尤其酷愛狗腿,并且常興“恨不得一條狗能長出八條腿”之嘆。
世上的美腿,除了中國“金腿”和“云腿”之外,地球上可與金華火腿“同日而語”的美腿,大概只有西班牙和意大利這兩個產(chǎn)地了。
西班牙人和意大利人在飲食上多少都有一點“戀火腿癖”。例如,西班牙賣火腿的店鋪竟叫作“火腿博物館”,而馬略卡的名教練阿拉貢內(nèi)斯拒絕日本一家俱樂部200萬美金年薪之邀的理由,是“日本沒有西班牙火腿”。說到火腿,說到西班牙和意大利,就不能不順便提一提足球。我認為,這兩個國家之所以盛產(chǎn)具有快速突破能力的鋒線球員,與“火腿文化”之間可能不無關(guān)聯(lián)。換句話說,足球在本質(zhì)上究竟是一種用腳還是用腿的運動?對于這個問題的不同理解,在某種程度上取決于一個地區(qū)火腿文化的發(fā)達與否。作為東方的火腿大國,中國足球隊若仍然沖不出亞洲,愧對江東父老倒在其次,對不起吾國火腿文化的深厚底蘊,那就實在是天理難容了。
豬腿之外,好吃的美腿也多得很。不過跟火腿相比,都只能算是些花拳繡腿罷了。
國人皆曰雞腿可吃,向以“魚頭是骨尾無肉,雞鴨只宜吃腿胸”以及“吃雞要吃腿,住屋要朝南”來形容富貴的生活。其實雞腿雖然肉多,味道和口感卻遠不及雞翅和雞胸,甚至連鳳爪也不如。大塊吃肉仍然是貧困的特征。過去的土匪搞綁票,據(jù)說會請肉參吃雞。一只整雞,看你一箸下去先夾什么部位,夾雞腿,贖金適量;夾雞翅膀,你就等著傾家蕩產(chǎn)吧。
另一種“雞腿”,田雞腿還是十分可吃的。有一道名菜叫作“烤櫻桃”,以田雞腿為材料。所謂“櫻桃”,指的乃是斬下后的田雞腿肉向上縮成一團并且露出一段骨頭,像極了帶梗的櫻桃,吃起來更是細膩滑嫩且別有一番咬勁。當然,除了這兩條美腿,一只田雞渾身上下也就沒有什么可下嘴之處了。
對于食肉族來說,最沒有吃頭卻又棄之可惜的要算是某些水族的腿,像螃蟹和龍蝦之類,腿橫是眾多,卻無甚肉感,吃起來就像嗑瓜子一樣麻煩。不過,龍蝦的前腿(準確地說應該是螯)在以下這種特殊情況下絕對不能放過:龍蝦若在生前失去一螯,精華便全部集中在剩下的一螯中,美味異常。
索爾仁尼琴的小說《癌病房》里有一個患者說道:“缺一條腿根本談不上生活。”那么,生來無腿的魚類是否就應算是“缺了兩條腿的根本談不上美味”呢?酷愛吃魚者在這個問題上的心態(tài)大概會十分矛盾。一方面,食客們對于“劃水”(即魚尾)和魚翅的追求,可能正是潛意識里對于“魚腿”以及魚的“完整性”的渴望;另一方面,沒腿的生物可能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李漁論盡了美婦的面發(fā)手足,唯獨不提美腿,何也?我認為主要是因為腿藏在裙子里無法引發(fā)視覺沖擊的緣故。看不見的腿在功能上比看不見的手更為強大,而沒腿可能就是美腿的至高境界,此即南派功夫里的“佛山無影腳”是也。
(摘自“豆瓣讀書” 圖/李春明 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