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心湖

吳曉明

我沿著那條再熟悉不過的小路，向東走去。當我走近那棟低矮陳舊、土墻草頂的農舍時，又浮現那年的情景……

1976年6月，我從一所鄉辦農村高中畢業。正值夏季，那天炎熱中帶著些許清涼，我帶著鋪蓋，騎著自行車，便來到了不熟悉的落戶地，成為一名回鄉務農的知識青年。

從村口到住所地的那條路，不僅路面狹窄，而且路的中間都鼓出了崎嶇不平的黃土墎來，還有因雨天人們的踩踏，而烙下散亂的足跡。如此我只能推著自行車，小心翼翼地向一棟極為普通的農家小屋走去，在門前不足四平方米的空地上，駐足觀望。

眼前的這棟三間土坯草房，構建簡易，間口小，墻壁都由熟土堆砌而成。它的周圍沒有任何遮擋和附屬物，獨守在農田之中。如果不是后面另有農民的居住區，不是遠處傳來豬、牛的吼叫聲，幾乎見不到什么人煙，這讓這里平添了幾分荒涼、幾分寂寞與幾分靜穆。

片刻后，我從車上取下行李。母親聽到我的說話聲，急忙從屋中走出，便迎了上去，接過我手中的一些東西，嘴里就開始嘮叨著，好像我們娘兒倆多年沒有見過面似的，話便是滔滔不絕，問這問那。母親的言談舉止、行走動作明顯一改往常，心情似乎特別好，亢奮、高興，好像一下子也年輕了許多，紅光滿面，神采奕奕，講話有力。這興許是我畢業的緣故吧！

緊接著，我隨著母親跨過門檻，將手中帶回的行李放下。只見母親轉身從灶臺上拿來只暖瓶，倒了一杯水放在我的面前，便指著桌邊的那個長凳，示意讓我坐下，好像有什么話要對我講。

其實，就在我進門的一剎那，我已經看懂了，今后一段時間我將要和這套借來的住房做“伴”，處“朋友”。

這套農宅，堂屋前后間距窄小，室內的擺設十分簡單，而正屋中只有一張四方桌和高低不一的四張長凳。靠西北角處是用磚頭砌成的兩間土灶。正屋的東邊一間房門上還掛著一把長鎖，像似鎖著，西邊的一間是我的起居室，實際上只有兩間歸我使用。在目前這種狀況下，能有這樣的條件，在我眼中，算是不錯了，說真的，我非常滿意。

“兒子，這兒就是你暫住、吃、睡的地方。”母親說道。

“當然，千好萬好，總不如自己的家好！”母親的語速慢了些。而此時的我，還能說什么呢？只能笑嘻嘻的，不停地向母親點著頭。

我的母親為了我，為了我這個老大，一生吃苦受難讓我認字，催我讀書，直至今天，無論我走到哪里，都走不出母親那關心和期待的目光，她的那顆心始終放不下。她老人家于昨天上午就來到這里，忙碌了整整兩天。室內屋外的打掃，被子蚊帳的清洗，生活用水的儲備，鍋膛燃燒物的準備……這里的一切都安頓好了，但眼前的她，卻時不時地顯出一副疲憊的樣子，尤其是那兩條腿像綁了沙袋似的，走起路來讓人覺得沉重。

時間的流逝，黃昏漸漸來臨。

然而，我的母親在天黑之前，必須得趕回。因為那里還有我的父親、弟弟、妹妹在等著她。在這個家庭中，所有的家務活，非她不可，沒她還真不行，否則，這個家隨時都可能亂成一鍋難以下咽的粥。母親為了趕時間，連忙收完帶回的東西，拎著手包，跨出門檻，和我揮了揮手，就上路了。

這時，我才深深感受到母親在我的生命里是多么的寶貴與重要！讓我突然明白，母親就是我心靈的棲息地，精神的療養師，生命的捍衛者。沒有她，我的一切將會變成什么狀況，實在是不堪設想。

我佇立在門外的場地上，目送著母親，盯著前方漸行漸遠的身影，我絲毫沒有想要回家的意思……天漸漸變黑了，夜幕擋住了我的視線。而我的眼睛卻不知不覺地濕潤了，本能地用手輕輕地抹去眼角的淚珠，回到家中。不知為什么？我好像一下子變得六神無主、孤立無助似的，深感到心跳在加快，血液在升溫，自己已經置身于一種不同尋常的場景中。

迫于無奈，我帶著傷感，連晚飯都沒吃就上了床。可是，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有睡意，卻又久久輾轉不寐呢？這或許是因為我第一次離開父母親而開始獨立生活，或許是因為我對自己的前程感到迷茫，會不會這一輩子都扎根于這片土地……我越想越多，越想心越煩。于是，我干脆從床上一躍而起，走到門外，默默地依偎在夜的懷抱中。

朗朗的明月，遙遙地掛在高高的天穹，發射著盈盈的、溶溶的光華，周圍是一層淡淡的、黃黃的暈圈，幾片輕輕薄薄的行云恰好遮住了半邊朦朧的圓月，像是一個含情脈脈的姑娘，剛剛露出俊俏的臉，便含羞地扯了一條白白的紗布，遮住半邊紅紅的臉頰。忽而，我覺得那月光在移動，在變化，頓時一輪金黃的圓月高高興興地從樹叢里跳了出來，月亮向上一躥一躥的，像在跳著輕快的舞步。過了一會兒，便騰躍到天空中了。

我極目遠眺，在深藍的天空里，幾顆星星擁著明月，而明月則像一個高貴的使者，有著非凡的氣質和風度，凝視著大地，凝視著我。我便目不轉睛地望著她，想等待、聆聽她的話語，為我指點迷津。然而，不管時間怎樣從手掌中劃過，那靜靜的夜空里，星光總是淡淡地閃爍著。整個空間，整個原野，看上去還是顯得那么空靈，邃遠，像曠古的神話，讓人竟有了虛無縹緲的感覺。

我好想用含淚的目光和你對視，在溶溶的月光里訴說著我想你和我的家人！讓你用眼睛攝下我一脈深情的相依；我好想把頭埋在你的懷里，在柔柔的月光里緊緊地抱在一起！把臉緊貼夢里，讓一個男人的胸肌柔進這脈脈的美麗的相依，給我生活的勇氣與力量；我好想讓自己化做一只飛蛾，帶著心上的紙鳶靜靜地伴隨著你，在蒼茫的月光里穿梭！哪怕只是靜靜的片刻…… 而我卻深深地知道，你不屬于我，我也不屬于你。你的生命里沒有我停留的位置， 我不乞求上蒼制造絕世的奇跡，只希望能允許我在有生的歲月里，在我疲憊與煩躁的時候，想到這個世界上還有你。讓我知道，我并不孤獨就行了。

月光是一種淡淡的甜，輕浥心塵。灑在大地上的月光，在寂靜的月夜中，偶爾的犬吠聲，聽起來竟是那般和諧自然，更顯出月夜的寧靜與安詳。在這如水的月色中，聽著雞犬相聞的聲音，竟覺得是一種美妙的享受。那白日里喧囂的煩惱，竟被這種散發著鄉村生活的自然與真實的狗吠、雞鳴聲攆得無影無蹤了，加上那細微的蟲吟，嘩嘩的溪流，月夜的涼風，讓我突然有所感悟：人在社會中，只有相互幫助與支持，相互付出與自身的耕耘，才能更加完善，才能更有利于自己的發展，有付出必然會有回報……我，漸漸地被羽化了，變得身輕欲飛似的。就在此刻，我心中的那些所想所思的不解之謎，均被這如水的月光一一揭底與破解，所有的雜念也被滌蕩得干干凈凈。

其實！生活中，美無處不在，就要看我們有沒有發現美的能力和耐心了。

我的心情不覺大好起來，似乎有了種依靠感，心，慢慢平復和鎮定。踩著那地面上灑下的細碎月光，情不自禁地哼起小調來，向我的房間走去……

直到今天，盡管我來過多次，盡管我熟悉這棟曾經與我為伴的草房——人生之路的初始點，但我還是非常想念這個“暖窩”，非常懷念那段日子里發生的有趣的往事……因為那段歲月，已經深深地駐扎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