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泥,本名蔣愛民,江蘇泰興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27屆高研班學員。作品有長篇小說《玉色》《北京女兒》,小說散文集《天才的裂變》《另類童話》等。
一
我要寫下我的懺悔,不為愛,為琳月,為生命,為我再也不能贖回她的青春!
我是加害者,有時想想,我并非加害者。因為情愛永恒,她無聲無息地萎謝,我是直接的肇事者,我的貪婪出于無心,它給我快樂,也給她快樂,埋下罪之果,卻由她一個人吞下!她走了,獨留我浸透在苦寂、痛悔之中。
第一次見她,這種罪念就犯了。
那是一個懶薄的陰天,空氣里浮著淺虛的濕氣,似乎要下雨。
不到飯點兒,我卻餓了,辛璽比我更餓,我們兩個悄悄打開后門,溜出教室。我們去的是西區飯堂。拐過一道彎,飯堂就在正前方。
突然身后傳來清脆的走路聲,一定是姑娘!吸引我的走路聲,著地清脆、有力,足見主人的自信和朝氣。我不免好奇,循聲望去,從圖書館的門前,走來一位女郎,一襲淡紫色長裙,使她整個人如同一道閃目的光。
她神氣內蘊,昂首直前,美目流動,水潭樣靈透。就在將要錯身而過時,辛璽喊出她的名字——他們是北京同鄉。辛璽大喊一嗓子:“琳月!”
她輕然一笑,天地明潔,仿佛濕氣里含了雷火。我當時決心已定,一定要追到這個姑娘。
辛璽對這老鄉,也曾動心,只是她毫無感覺。他知趣而心死,不再作無謂的圖謀。他請她一道去吃飯,我從旁慫恿,她答應跟我們去吃飯。
她承認,辛璽早前提到我,她看過我的文章,文章前有大得嚇人的作者半身照,她對我有一些好感!
一天天涼下來了。
秋風帶起黃土高坡的細沙,沖上云端,整個西安城隱沒在蒼黃的土腥之中,到處昏昏濁濁,無處可躲。
十月份,我和琳月一起考研,報考的學校都在北京。
我學電腦,她學金融,我們都不愛自己的專業。我想報中文專業,琳月想修英美文學,她滿面愁容:“我可沒有文科底子啊,怎么辦?”我說:“你腦子好,我幫你補!犯不著念個不愛的專業。就同找對象一樣,等待時機,萬萬不可委屈自己。”琳月笑了,消除顧慮,一心一意隨我報名,參加考研補習班。
這天飯后,同屋的同學丟給我一封信,我拆開一看,原來是北京出版社的華先生快郵來的。去年寒假,我寫過一部書稿,朋友看后,把它轉給這位華先生,一直無音信,這信來之突然。我依在床邊,匆匆瀏覽,華先生信里說,書稿立意不錯,思理清晰,希望進一步打磨打磨,如有時間,面議更佳。我心里一樂,不亞于第一次發表文章,想即刻把喜訊告訴琳月。
我跑進階梯大教室。望著琳月,我說:“告訴你一件喜事……”琳月把頭歪過來:“什么?”我把信遞過去。琳月掃了幾眼,我說:“我們要不要去北京啊,可惜沒時間!”
她說:“過幾天周五,咱們回一趟北京。看看導師,問問考試內容,買幾本專業書。”我說:“好。就是不認識那些導師,怎么去呢?”她說:“我有辦法。”我說:“那最好!能和導師談談,相互了解了解。我順便去看看華老師。”我拉起她的手,她抽了抽,我把那只手拉到我腿上。她長嘆一口氣,細聲細氣,說:“看書吧,一會兒人就多了。”
回北京那天并非旅行旺季,空調列車一半是空的,人可以躺著睡。我們在對面擺了包,占上位子,晚上可以分開躺躺。
清晨,淅淅瀝瀝,飄起毛毛雨,出北京西站后,琳月就一直發抖。站前不遠,有去她家的直達公交,我們在車站等候。寒風吹過,琳月冷得不停發抖。我一手拎包,一手摟緊她,和她開玩笑:“想賣俏,凍得吱呀叫!”她噗嗤笑了,把頭埋進我懷里。
我一路摟著她,直到進了她家那幢樓,她才小兔子一樣蹦進去,幾步跳入電梯,朝我招手,要我快點。這時我才真正覺到了不安和不自在:“我好怕見你爸爸媽媽!”她說:“怕什么!你總得見見吧。”我的心隨著電梯往上提,快掛到樓頂上去了。
電梯剛停,我的心重新落進了胸膛,死豬不怕開水燙,躲不開了。
電梯門打開,琳月已顧不上我,跑到家門口,拍打著門,喊:“媽,開門!”
我站在她兩步開外,心的慌壓過了外面的冷,未經招呼,冒失登門,什么禮物不買,稍不小心,就可能被轟出門。但是所有男人,見未來的丈人、丈母娘,都有首次啊,有什么可怕?
“誰啊?”內門打開,傳來女人的問話。“媽——快開門,冷死我了!”琳月不等問完話,就拉開門,一把吊住媽媽的脖子。
“進來!”琳月一手勾住媽媽的肩,側過身對我喊。她介紹說,“媽,我同學!”
我趕緊鞠躬,喊高阿姨。她通情達理地笑著:“快進來快進來!——冷吧?”
高阿姨問我冷不冷?我說:“我不冷,琳月穿得少,恐怕感冒,最好吃藥防一防。”我坐進一側的沙發。
“我給你們做飯,吃點燙的就不冷了。”高阿姨說完進了廚房。
琳月把坐在沙發上的身子往后一仰,合上眼喃喃:“我好像感冒了,身上寒戰戰的。”我喊,“高阿姨,琳月感冒了!”高阿姨忙跑出來說:“剛才我看氣色就不對。到床上躺下!”我們走進琳月的臥室,高阿姨拉開被子,蓋在琳月身上。
高阿姨說:“再堅持幾分鐘。”說完,她又回了廚房。
琳月對我說:“下午你一個人先去出版社吧,明天我媽帶我們去學校找導師。”我想了想,說:“也好,你一心一意養病,我先看華老師。”她說:“認識路嗎?”我說:“問問不就能找到嘛”
“書桌中間抽屜里,有地圖。”琳月說。打開抽屜,里邊有一本地圖冊。在她指導下查找了一陣,華老師的家離這里不遠。“相當近呀,你打車去吧,十幾分鐘就到了。不過,你普通話不好,出租師傅一聽就知道你是外地人,別讓他宰你個冤大頭,他看你老實巴交……”
“吃飯啦!”高阿姨喊話,飯菜都已上桌。三菜一湯。大白菜、西紅柿、兔肉,紅白鮮艷。阿姨打探我哪里人,家里還有什么人,做什么的,我的專業,為什么改行?我吃下一大碗,就說一會兒出去辦一點私事。高阿姨問看望親戚還是同學,知道怎么走嗎,約好沒有?先打電話,約一下,別白跑。
她帶我進了他們的臥室,小臺幾上是電話,撥出電話,隨即打通,那頭正是華老師,他今天不上班,在家處理稿件,聽說我來了北京,就讓我下午三點左右過去。我放下電話,決定先出門轉轉。
高阿姨囑咐我早去早回,等我吃晚飯。
二
我買了一籃紅蘋果,一路打聽,摸進一幢破樓。樓梯又臟又壞;過道里昏暗逼仄,堆放雜物,發出腐爛的怪味。我敲開門,出來一位40歲上下的男人,我見過他的照片,介紹著自己,他拉住我的手,笑道:“快進來。不好找吧?”我說:“好找,沒怎么打聽就找到了。”
我們分別坐下后,他說:“你這樣年輕,就讀這么多書、寫這種有爭議的書,實在難得。我看了文稿的后面,發現一些問題。書稿就這樣出的話,不是不可以,但我是想把它做得更好一些,拿出來的全是干貨。最好先把它壓縮成幾萬字的論文,我來找雜志發一發。”
我說“目前沒時間修改,我想考研。”華老師說:“喔——考哪兒?”我說:“北師大。”華老師說:“我叫個人過來,北師大教中文的。”華老師翻開電話本,打出一個電話。
華老師說:“這位老師姓許,北大博士。一會兒你想打聽什么,盡管說。他為人好,你以后有事就和他聯系。”
十分鐘后,許老師果然到了,他坐下說:“今年我們不一定招生,剛剛報上去。有消息我和你聯系,寄招生簡章。”
許老師發給我一張名片說:“有什么事你打電話到我家,晚上我一般都不出去。”我又咨詢了一些具體問題,談了近半小時,我辭別兩位先生。
到琳月家,阿姨不在,琳月在床上躺著。“現在怎樣?”我坐下,她閉著眼睛,有氣無力地說:“越來越糟糕。”她睜開眼,問:“你去了好久啦?”我笑道:“轉了轉,我給你倒點糖茶。”她說:“不要,現在不要。我正要發汗,身上潮乎乎的,身子一動頭就暈——我會不會死啊?”我說:“別胡思亂想,少說話。”她有一口沒一口地說:“這一病好難受。什么都動不了,只能干躺著,好羨慕身體好的時候,活蹦亂跳,想怎樣就怎樣。你知道現在我想什么嗎?”我說:“不知道。”琳月笑笑說:“我在想死以后,死后什么都沒有了,我怕死!”
我用手按住她的被子,那下面是個滾燙的身子,隔著兩層被子都能覺出它的燙人。我輕輕拍著她:“好好的。感冒算什么病?”她說:“我死了你掉不掉淚?”我說:“別說傻話!”她說:“我終究要死的。”她笑起來,安詳、潔白。我忙說:“你忍心丟下我嗎?”琳月又是一笑,說:“我一點氣力都沒有了。真不如死了好,那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也不知道你和我是不是認識過、喜歡過……”
我把頭低下,緊貼著她的被子:“我們永遠都會在一起的。”她說:“我都想過啦,不論誰先死,我們都放在同一口棺材里,深深地埋在地下,這樣即使化成泥,也在一起。我們成了泥,上面可以種莊稼,開花結果,變成兩棵蘋果樹,牽著手對望。要是再變兩個人,也不至于下輩子找不到……”我感動地說:“成灰化泥,我們都在一起!別說了,你好好休息,后天回學校。”琳月呼出一口熱氣說:“我正出汗,渴。”我拿了她的茶杯,沖了一杯糖茶,用小匙子舀起來吹著,幫琳月半靠在床上,頭側向我,我一小匙一小匙喂她。
她面色潮紅,脖子上滿是汗,顯得很虛弱,她說:“我這樣難看不?”我說:“好看。不要再提死了。”她說:“你也怕?”我說:“誰能不怕?人生就像方程,加一個變數就得到不同的解,到處是偶然,不知什么時候死就來了。所以隨緣!比方我們認識,完全是偶然。你不到西安,不認識辛璽,我永遠沒有接近你的機會,那我將是另一種生活,起碼不會坐在這里。不過變來變去,總有結果、歸宿,最終都一樣,大地上來,大地滋養,又歸回大地。”
琳月搖頭表示不再喝水,“你找條干毛巾來,幫我擦擦汗。”
我放下杯子,去了洗漱間,取出毛巾,問:“阿姨怎么說我?”琳月說:“她說你忠厚。”我說:“這是夸我嗎?”我一手扶住她的頭,用毛巾輕覆在她臉上,自上而下,把汗水吸干。
我說:“阿姨還說什么?”琳月說:“你打聽這么細做什么?”我笑說:“如果她不喜歡我,我就得跳護城河,不回西安啦!”琳月說:“哦,你不是能游泳嗎,護城河淹得死你?”我憨憨一笑,她的臉色好看多了,額前幾絲濕濕的頭發還沾在上面,眼里回光流彩,不像先前那么散漫。兩唇溫柔,我多想伏上去親親它,可她在病中,我怎能不安好心!
一陣開門聲,高阿姨提著沉甸甸的大袋子,我馬上出去接過來。她買了好多菜,又給我們訂了臥鋪。高阿姨去了琳月的房間,轉身又去廚房。
高阿姨為招待我,燒了海帶排骨湯、青菜燉羊肉、紅燒金鱒魚。
琳月說金鱒魚是北京“特產”,烤吃最有滋味,是魚中美人,愛干凈,泉水里才養得住,肉味細嫩、鮮美。
琳月可以下床了,穿著淺白色短大衣,線衣的紅領口高高豎立在脖子的四周,紅白對映,分外動人。我們怕她受寒,一天沒出門。高阿姨做了甲魚湯,白鮮鮮的,大補。
回西安那天,下著雨,把天地縫成一道稠密的銀網。網上跳走珍珠,嘩嘩追逐、笑鬧,把個北京城給鬧得沒有一刻安寧。我昏睡不知時辰,趕緊起來,高阿姨已備好早點。琳月說她一晚沒睡好,這雨半夜就滴滴答答為我們送行。她可舍不得媽媽了,感嘆道:“這一去又是好幾個月,我不想回去了……”高阿姨說:“怪誰啊?當初還不是你自己偷偷填報的志愿,想看秦皇墓、華清池、古城墻,以前膩了北京,這下西安也膩了!”琳月笑道:“人總有念想。沒得到,想它挺美挺美,經歷過,就失去魅力了。你和爸爸不在我身邊,呆一年其實就夠了。苦了我的嘴啊,沒有媽媽做好吃的!”
高阿姨道:“饞丫頭,三句話不離吃,將來也不怕把婆家吃窮!”我和琳月一下子羞紅了臉,琳月朝我伸伸舌頭,高阿姨幸好沒看見,琳月不好意思再說調皮話,自管吃著。雨漸漸小了,但仍然密密麻麻,如一道道細線,在室內不留意一點也看不出。近十點,我們出發。琳月摟著媽媽打著一把傘,低頭耳語,像一對親姐妹。
我們來到臥鋪車廂,人雖不多,但都一馬當先地擠。我們喘著氣把包放下,各自擦擦汗,相視一笑,我說:“阿姨,我們行李不多,不急,等他們上完再進。”高阿姨點點頭。琳月說:“回來時沒什么人,想不到去西安的這么多。”高阿姨笑道:“趕巧,我們是最高峰的時候進來,一會兒就沒人了。”我一看,片刻工夫,那些搶奪的都進去了。那么拼命干什么?又不是上不去。
我把行李先送了進去,再下車,見琳月正抱著媽媽,淚水都快掉下了。我上前一笑,說:“阿姨,謝謝你招待!這一走不知什么時候能見你!”高阿姨笑道:“常來玩。”我站在一邊,好讓琳月和媽媽再談談。我絕想不到,這是她們母女最后的會面!
鈴聲響起,火車鳴笛,站臺上只有我們幾個了,該進去了,琳月抱住媽媽的脖子,淚水滑下臉龐。高阿姨輕輕地拍著她,把她推開,掏出手帕去給琳月擦,笑道:“傻孩子,幾個月以后你不回來么?不哭,讓人家看見難為情。”
我低下頭去,心里感動。琳月勝于我的生命,因了她,我把高阿姨當自己媽媽,只是我們并未挑明,我不能像琳月那樣表現,我需拿捏分寸。阿姨很通達,催促我們上車。
火車緩動,高阿姨跟著車慢慢往前走。火車越走越快,她再也趕不上了,我們側著頭擺手,高阿姨終于掉在我們視線以外,再看琳月,她已淚水滂沱。我摟住她,為她擦淚,問:“每回你都這么哭鼻子?”琳月還在傷心。
我笑道:“你們這分別,實在驚心動魄,一點不加克制。”琳月現出笑容,合上眼,說:“我累。”我們回了臥鋪廂,拉過被子,幫她躺下,然后我歪在她身邊,我對她耳語:“還累嗎?”琳月一笑,閉著眼說:“我想我媽。”我拍拍她說:“如果時間能倒流,你可以躺在媽媽懷里。現在還是躺我懷里吧。幾年以后,也許你不稀罕我,我失去你,回想現在,你躺在我身邊的情形,我一定也會哭得死去活來。”
琳月睜開眼,伸出一只手撫摸著我的臉,我如受電擊——這一切,后來都應驗。她們母女最后的分別,該當是如此。
三
班主任單薄瘦削,高度近視,好煙酒,有一位當過軍區副司令的老爸,言行學樣,自以為是,武斷決絕。找他辦事,非送禮不行。我明白他的厲害,從不煩他。這次為考研,我才進了他的辦公室。他漫不經心,說:“每門平均80分以上才許考,你夠不夠條件?”我驚詫:“沒有這種限制吧?能拿學位,就可以報考。”他搖頭說:“全校統一規定,不只我們系。”
我心中存疑,忙去打探,其他考生都說隨便報名。我敲開系主任的門,主任說:“的確有規定,每門平均80分才能報。”我失望而歸,我羞于去見琳月,她的成績總比我好,想來報名不成問題。有天我在教室,琳月喊出我,問:“這幾天怎么沒見你?”我說:“忙,改稿子。”她說:“改稿子?你不考啦?”我說:“不讓我報名。”我們出了教學樓,向著花園里的小亭子走去,琳月說:“不會吧?我們系怎么沒這條規定,系領導還鼓動大家人人報名呢!”我說:“不會吧?那你等等,我去找系主任。”
我來了精神,飛步朝系里跑,恰好系主任騎著單車迎面而來,我喊住他。原來系主任是向班主任打聽的,難怪口徑一致。他反問我:“真是這樣?”我說:“的確這樣。”他說:“這么著,我去校里打聽打聽,然后讓你們班主任傳達給你們。”我歡天喜地,告別系主任,找琳月,恰好辛璽從花園的小道過來。我當即把報名的曲折對他講,他氣道:“班主任那貨,什么事不管,就等別人請他送酒送煙!你別理他,他連這都卡,無非是要好處!直接找系里是對的。”又對琳月說,“我們好久沒見面了,怎么老看不到你?”琳月說:“忙。”琳月看我一眼,轉身先行,我向辛璽道了別,急忙跟上琳月。
琳月有點生氣地說:“你這同學,現在還三天兩頭找借口到宿舍找我,煩死他了!”我說:“人家是你正宗老鄉。”我不把辛璽當情敵,幫他說話。琳月啐道:“別人這么煩,你倒好,我真不想理你了!”我說:“對,不理我再去理他!”琳月當即搗我一拳,戳在我腰眼上,我大叫一聲,痛苦地耷下腦袋,慢慢蹲下。琳月無比緊張:“怎么樣?怎么樣?”我說:“我要死了!……我死了你怎么辦?我不放心!”她警覺似地拍我:“你騙我?”我跳起來,一把摟住她說:“不騙你,怎么知道你在不在乎我?”琳月搡開我,生氣地說:“去去去,誰在乎你!”我連忙哄她,琳月突然掩面而泣。
“我早說過,要死我也在你前頭。死后化泥,為你開滿鮮花。”琳月說完撲在我懷中。這是我們第一次面對面擁抱,我頓時感覺到自己的責任真正大了!
傍晚,通知下來:報考不受限制。
一天我去找她,她在四層大教室看書。她說:“我剛想找你呢。”我說:“什么事?”她說:“你知道我們不許考外校吧?”我說:“什么?有這事?”琳月說:“我都打聽了,去年就沒讓報考外校!”我說:“那不慘了?白復習了!”琳月說:“向校長反映吧。我再讓爸爸媽媽看看,看他們能不能從上面找找人。”我說:“好,今晚我就直接去校長家!”
吃完飯,天全黑了。西安的秋天黑得快,黑得透,刮著干硬辛辣的風。我在昏昏蒙蒙的路燈下摸行,將近校領導所住的樓區時,恰遇一個人朝我這里走過來。王校長?他走到門前,掏出鑰匙,準備開門,我確認就是他,便從遠處現身,喊:“王校長,你好!”王校長微一吃驚,站下來看我,我跑步上前。校長一臉疑惑地望著我,下意識和我握手。
我趕忙自我介紹:“校長,我是計算機系的,今年畢業,有件事麻煩您,請您過問一下。”
校長聽完我的話,他不冷不熱地說:“進來談。”我隨他進去,輕輕關了門。
我找沙發坐下,校長問我什么事。我說:“我想考研。”校長點頭道:“好嘛,報名沒有?”我說:“我不考本校,想考北京的學校,也不考計算機專業,想考中文系。”說著我站起來,送上一只紙袋,里面有我的材料,發表的文章。我雙手捧它,鄭重其事。
校長疑惑地說:“什么東西?”我說:“這是我發表的文章。我從小愛寫東西,這次想考北京師范大學。”院長接過去,看也不看,說:“你報嘛,能夠寫東西,不錯嘛。”我說:“但是不讓報名。”校長說:“為什么?”我說:“好像我們學校都不許報考外校研究生,只能考本校。”校長說:“誰說的?”我說:“前年還能報,從去年開始,又不讓報了。”校長說:“你報名了嗎?”我說:“還沒有。但規定下來了,說今年不許考外校。”校長皺著眉說:“有這種規定?”我說:“我們同學中好多都想考外校,找自己喜歡的對口的專業。現在卻不許報考,我們都像落了魂似的,真不知怎么辦。我也是斗膽,這不找你來了。”
校長這時才打開手里的紙袋,抽出里邊的文章,看看有一摞,捏一捏說:“都是你寫的?”我說:“是。這是發表后復印下來的。我的地址和名字都寫在紙袋上。”校長看一看紙袋上我的名字,說:“你有特長,很好。不喜歡現在的專業?”我說:“不喜歡。想找個對口的學校考一下,請你——”校長說:“你報名吧,先把名報上來。”
我一聽喜出望外,想不到這么大的難題,他輕輕松松地應承下來。我感激地說:“太感謝你了!”我站起來,“那我不打擾你休息,我走了。”
校長隨手放下紙袋站起來,送我到門邊。走到遠處,那種興奮,騰騰地冒,我一跳一蹦,打著樹的枝頭,向著宿舍快奔。
報名那天,我和琳月很早去了招生辦。里面兩名辦事員、一名主任。我請他們開介紹信,辦事員說:“不許報考外校,你不知道嗎?”我大吃一驚,說:“王校長怎么說可以考外校?”辦事員說:“哪個王校長?”難道有很多王校長嗎?我眨起眼睛。辦事員自行領悟,問:“他對你說啦?”我說:“對我說啦。”他說:“我們不知道啊。你不能報。”我急了:“王校長讓我來報名的。”辦事員轉身問道:“主任,王校長同意這位同學報考外校。”主任佯裝剛聽見,他問:“是嗎?”我說:“是的。”主任說:“他在哪兒說的?”我說:“我去了校長的家里,他在家對我說的。”主任說:“這兒有電話,你打電話給他,他同意我們就開證明。”我拿起電話,問:“請問王校長辦公室電話號碼是多少?”主任報了號碼,我撥出去,重撥,一直無人接聽。另一位辦事員突然說:“王校長不是去北京了嗎?”主任點頭道:“對啊,昨天北京來人,他們一起走了。”我頓時泄氣,擱下電話,看一眼琳月。她一直沒說話,滿臉失望。主任走上前,問:“就你一個人報考外校?”我說“她也考,可能還有旁人。”主任問了我們的名字,哪個系的,再問王校長是我什么人。我搖頭說:“不是什么人。我前晚去他家了,談到我們校不讓考外校……”主任說:“這不是我們的規定,整個系統,所有學校都這樣。”我說:“可是他說我可以報。”主任說:“那他怎么不對我們講一下呢?你這樣——先填單子,報考學校暫時先寫我們校,等他回來再說。”
“萬一過了報名期怎么辦?”琳月問。主任說:“那沒辦法。”我說:“還是請讓我們先填外校吧。”主任說:“不是我們不讓你們填,萬一出事查下來誰負責任?王校長不在,他肯定不擔這個責任。他要是同意你們報,對我們說一下,我們就開證明。”
我看看琳月,說:“那,等等再說?”琳月同意。我們悻悻地走出辦公大樓。
“現在怎么辦?”琳月問。我說:“我擔心王校長這幾天都回不來。”琳月說:“他即使回來,我們也不知道,總不能時刻打電話問吧,他那么忙。”我說:“如果錯過了,我就不考了。”琳月吃驚地說:“你真不想考?”我說:“我們找地方坐坐吧。”
我們在田徑場前的石凳子上坐下,我說:“規定是死的,要有人發話,你爸爸媽媽,認識教育部的人嗎?”她說:“可以試試,大概有認識的。”我說:“那行,現在就打電話回去,請他們找找人,從上面往下壓一下。”琳月說:“來得及嗎?”我說:“報名有四五天,來得及。”琳月興奮起來,我也暫時忘憂,一蹦而起,拉住她的手,去了學校電話亭。高阿姨恰好在家,琳月說明原委,高阿姨道:“這種事麻煩,沒有直接的關系,要拜托別人疏通。你也別急,我盡快想辦法,明天再來電話。”
我們聽后又是一陣窮開心,感覺世界遍地是陽光,到處有好人。
現在再回首,要是不打這個電話,琳月一定還活在人世!
隔天,我們和高阿姨通了話,阿姨說:“找到一位司長,司長已打招呼。但人家掛的關系戶實在多,只能幫一個人。”琳月急道:“那我不考,給他。”我忙說:“不要。”琳月并未聽我說,問一聲:“什么?”高阿姨說:“我們說你是我女兒,人家當然只認你。”琳月說:“那,能再找人幫幫他嗎?”高阿姨說:“別人的事少管吧。”琳月說:“他不是外人啊!”高阿姨頓了一下,委婉地說:“你的事,回來再說。你爸爸不高興。”
我不愿聽她們講私密話,轉頭出去。琳月仍在說,說了許多,不知說些什么。等她出來,已是滿面愁容。她看我一眼,我笑道:“你報名吧。”她說:“我一個人考,有什么意思?”我說:“那我陪你。”她說:“怎么陪?”我說:“我考本校,你考回去。”她說:“以后怎么辦?”我說:“走一步算一步。”她說:“但你不喜歡這里啊?”我說:“我一定考不上,專業本來就不好,哪考得上?”琳月說:“我愁的也是這點!我文科不行,偏偏能考,你文科好,偏偏不讓考。這怎么辦?”我說:“還能怎么辦?先去報名。”
琳月突然喊:“有了,有了!華老師、許老師,他們有沒有關系?請他們出主意。”我大叫:“這辦法好!”琳月興奮地拉著我,回去打電話。我先給華老師去電話,他回說幫不了,并說這種限制太損了。再給許老師去電話,許老師說:“知道了。你們特殊,確實不能報考外校,上面有這規定。你可以畢業先工作,明年再考,提前準備。”又說他上面不認識人,晚一年報,把握更大,未嘗不是好事。我當即擱下電話,對琳月說:“今年你考,明年我考到你身邊去。”琳月依身上前,我摟住她,她長嘆一口氣,悠悠地說:“怎么盡遇這么一些難纏的問題。”
四
我是誘導者、蠱惑者,自己不能考,卻像監工似的,催著琳月日夜兼程奔往死寂之地。全校就她一個人報考外校,考場就安排在興慶宮旁邊。我們在考點外的賓館包下兩間房,此后三天,琳月連考五門。我每天按時叫她,在外面等她,然后一起去小餐廳吃飯。
頭一場英語,難度很大,考完她就虛脫了似的,接下來也是有好有壞。熬到最后一門考完,她跑出來,撲進我懷里,我笑著摟住她離開。她說:“我發誓今生今世也不考試了!你看看,我瘦得都快起飛了。”我說好好慶賀一把,吃一頓好的,犒勞自己,琳月自然同意。
吃飯時,我們胃口大開,琳月一口氣吃下五只蟹黃包子,一碗羊肉泡饃。還想吃,只是肚子已裝不下,連站起來都困難。我攙著她,慢慢去逛街。
學校早放了假。分手在即,都不想那一刻。只要在一起,就開開心心的。她問我買點什么給爸爸媽媽。我說不買,這邊有的,老家都有。琳月說困了,回賓館休息。我求之不得,坐車回返,第一次躺在她身邊,我有些激動,我說:“讓我親親吧?”我不知哪來的勇氣。琳月閉上眼,指一指臉頰道:“這兒。”我說:“我想親你嘴唇。”她說:“不可以!”我央求說:“什么時候可以?”她說:“可以的時候再說。”我突然抱住她,氣也粗了,她羞得脖子都紅了,和我對視一眼,也不掙扎,似有期待之意。我俯彎身體,她合了眼,我的唇印在她的唇上,那里溫暖濕潤。我輕吐舌尖,她死咬牙關搖搖頭。我吻起她的臉,繞去脖子、頸部,她憋足一口氣。我亢奮起來,腦中一熱,抱起她,她慌亂掙扎,喊道:“不要這樣!”我伸手想解她的腰帶,她一掌抽在我臉上,打得很痛,這份痛刺醒我,我連忙松手,氣喘吁吁。她驚魂甫定,怔怔地盯著我。
“對不起,剛才我太沖動……”我喘幾口氣,漸漸平定。拉著她坐下,她順勢又坐進我懷里。“我怕。”她呢喃一聲,摟住我的脖子,伏在我懷中不動。我不敢再有非分之想。我摸著她柔柔的長發。我承諾不動她,她抱著我,手擱在我的肚子上。我們并肩躺在一起,世界安靜得只剩下心跳聲。我閉上眼睛,一時擔心起我們的未來,我感到了不祥,我們將分隔兩地,默默相思,且永遠阻隔!畢業分配對我們不利!琳月會選擇他人,她不會等我!
我說出所想,幾乎要落淚。她說:“不要想那么遠,我們現在不是就在一起嗎,傻瓜!”我長嘆一口氣,認真而嚴肅地說:“琳月,你聽我說。我想我們不能再交往下去。”琳月奇怪地問:“怎么啦?”我說:“想不想聽真話?”琳月轉身面對我,我仰面朝上:“我們需要面對現實。”琳月說:“現實是什么?”我說:“你分回北京,我在外地。”琳月說:“我在北京等你考過去。”我說:“即使考過去,還得等著分配,沒人的話自然分不到好單位。”琳月想想說:“想多了傷身體。現在在一起比什么都強。”我心中一酸,不忍再說。她摸著我的頭,說:“不要擔心,今后我要讓你快樂。”
我和她抱在一起,脆弱地哭了。琳月擔心地問我:“你想和我分手嗎?”我說:“當然不是!完全不是!”琳月點點頭,若有所思。
琳月悠悠地說:“就這樣躺著,永遠不起來該有多好!”我說:“在一起久了,你會不會厭煩?”琳月說:“別說傻話了!”我把頭埋進她的長發,膚香微微,我心中不禁又蠢蠢欲動。
我抬身,壓在她身上,去親她。她合上眼,我咬住她的唇,我的舌頭吐進去,絞住她的軟舌,一股奇異的電流順背脊下傳,我的魂浮起來,飄起來,搖起來,躁熱難抑,我扯開她的衣服。她驚叫一聲,來抓我的手,哭道:“不要這樣,你再這樣我就起來了!”我神智已失,胡亂地和她撕打。她叫道:“我生氣了!”我掀起她的內衣,探手抓住她的胸罩,一口咬住她鮮紅的乳尖,她一聲大叫,松軟了,緊貼上來,同時雙手打著我的背。
我粗野地吸食那片潔白豐饒的土地,琳月大聲喘叫,越來越沒有力,漸漸地不再掙扎,任憑我從上向下地吻她。當我按捺不住,再去動她的腰帶時,她雙手死死勒住,叫道:“不要動下面,不然我真不理你了。”我只得拿舌頭和牙齒來舔咬,一點點發泄野力,最后一頭倒在她裸露的胸上。她等我不再喘,才伸手摸著我的腦袋問:“現在好受了嗎?”我問:“剛才是不是很野?”她說:“嗚——猛獸。”我說:“喜歡嗎?”她紅著臉嬌羞地不再說話。
我說:“那怎么不給我?”她說:“傻瓜,我只是現在不給你!”我說:“要等我們結婚那天?”她說:“嗯。”我說:“要是失去你呢?你不嫁給我呢?”她說:“怎么會?我已經是你的人了!”
我又伏在她胸上,聽著她的心跳,它起落有力,我輕輕地摸著她。我說:“我現在就想吃掉你!”她說:“剛才你咬我時,不知怎么的,我感覺像死了一樣,渾身無力。”我說:“那就再死一回。”她說:“別!我很累了。”我說:“今晚你就和我睡。”她猶豫地說:“那——你不要動我。”我說:“好,我不動。”
我們慢慢靜下來,悄悄滑入夢想。
男人總是欲望之物,時刻兇險,我的邪念一旦催芽,真是一發不可收拾。臨別時我們第一次睡在一起的那個晚上,琳月被我折騰得死去活來過好幾回。那一夜,外面刮著呼呼的風,飄落著鵝毛大雪。積雪把外面映得亮亮的,我醒來以為天快亮了,馬上要和心愛的女人分離,神傷不已,把她鼓搗醒,再次進擊,吸吮她的脖子和乳頭。她干脆不睡了,配合著我。我捧住她撕咬一番。她依然不讓我動下面,千求百懇,即使我迷狂陶醉,她仍留了一點清醒。后來我累得腰都酸了,她也說又累又困,頭疼,早知我如此不老實,她不會上我的當,讓我睡在身邊。
我輕輕一笑,伏在她乳下:“愿做花下鬼!”她噗一聲笑了:“睡吧,明天還要趕火車。”我說:“已經明天啦,我舍不得和你分開。”琳月長嘆一口氣,她拍拍我,迷迷糊糊地說:“我也舍不得你!我要睡了。”
我們又沉沉睡去。不久,我做起噩夢,從夢里驚醒,一睜眼,琳月正伏在我懷里,睡得天真無邪。她平勻地呼吸,額前覆著幾縷發絲。我輕輕撥開,看她平坦亮凈的額頭,嘴唇貼上去,深情地吻她。她含糊其辭:“你又醒了?”我說:“你在我身邊,我得抓緊時間多多地親你。”他迷迷糊糊地說:“我困,你只親我,不要動。”說著又沉沉睡去。我好奇著女人的身子,多少次想它是什么樣子,現在突然想看看她的全身,于是輕輕去解她的腰帶。抽開皮帶,拉開拉鏈,一探手,她里邊穿著緊身長褲,我往下一拉,又把她搞醒了。她下意識去抓皮帶,驚醒著抬起身來:“你干什么?”我說:“我想看看你,我從沒看過。”她拉上拉鏈,徹底醒了。
我不知哪里來的力,一把抱住她,咬起她的胸脯,這一下她沒了反抗,向后一仰,我順手就除下她的褲子。她雙腿一夾,哭道:“你說好不動的,你是騙子!”
我假作生氣:“騙子就騙子!我只要看看你!”我又柔聲地求她,“我真的很好奇!”她推開我,坐起來:“你一直在騙我!”我說:“我沒騙你,我要看你!”她說:“你是不是過去也這樣騙過其他女孩子?”我這下可真有點生氣了,我說:“你怎么口口聲聲說我騙人?我這么不可靠?我像花花公子嗎?”她猶豫地問我:“真的只看?”我說:“真的。”
她默默躺下,我先脫去她的襯衣,她不抵不抗,順著我舉手抬頭。誘人的乳房跳出來。我來不及欣賞,又去剝她的內褲。她閉上眼,兩行淚默默淌下,我說:“怎么啦?”她不說話,我慢慢拉下她的彈力褲,露出她的腿,秀長、光潔,看到她柔嫩的大腿顯現時,我忍不住伸手去摸,她一驚一縮。我的手迅速褪下她的小內褲,它濕了。她推開我,去提內褲。我撲上去壓住她,吻在她的大腿上,她啊一聲,渾身抖動,兩腿岔開。我毫不猶豫打開她最隱秘的地方,血為之沸騰,氣為之短促,心為之顫動。這是我第一次探及女人的私處,她哭了,哭聲很輕。我趕緊拉起她的內褲,摟著她,頭埋在她的胸部兩乳之間,我說:“你把一切都給我了,我今生全心全意愛你。”她不再哭泣,我幫她穿上衣服,我們再次昏沉沉地睡過去。
琳月是上午9點的火車,我們7點多起床。她面色蒼白,渾身散架似的,走路時輕飄飄的。
我哪放心她一個人回去?便請纓說要送她到北京,琳月不肯,說現在不好買票。我主意已定,買一張站臺票,上車再補。琳月難舍我,嘴上不愿,心里開心。又能和琳月同行!怎么早想不到呢?
外面,雪還在飄,天地寧謐。真不知世上怎么能有如此美妙的精靈,幻化世界。它來自上蒼,柔曼地飛灑,如我腦中紛飛的思緒,無聲無息地變換人間。
琳月的座位靠窗戶,她為能讓我坐下,特意換到外面,她坐在我腿上,我抱著她,無一時不亢奮。她很快就困了,仰在我身上昏睡。天明,火車已近北京。外面也在降雪。一望無際的鄉野,滑過眼簾,把我的心神推入高遠的境地——它向著世界打開,新鮮的風拂掃落塵,心靈便晶亮、透明,如片片雪花兒!
琳月仍困,但已睡不著,不時打呵欠,精神倒好起來了。她思家心切,這時就想躺在媽媽懷中撒嬌。我和她淺聲商議了行程:到北京后先購車票,再送她到家,然后我再返去南京。
火車長長地吐氣。北京西站到了。我們戀戀不舍地站起來,提上包,隨眾人前移。
出站后,我拉琳月去買票。有一張是上午的臥鋪,離現在還有一個多小時,一張是下午的,硬座。琳月叫我坐臥鋪回去,不然太累。我說:“選下午,我們可以再去外面坐會兒。”琳月自然高興。于是我買了下午那張。
時間尚早,還有五個小時,琳月喊累,我也是呵欠連連。不約而同,我們都想找個地方狠狠睡一覺再說。我們在一家連鎖酒店開了鐘點房,她進門就撲在我懷里哭了,舍不得我走。我更是難分難離,狂烈地接吻。迫不及待地脫掉衣服,她仿佛要粘在我身上,長到我骨血里。真到關鍵時刻,我循循善誘,她步步為營。我肆意進攻,她一路掙扎、敗退。
進去那一刻,她推著我,不要我蠻勇。我卻是失去理智的,她被撕裂的瞬間,大概是暈了過去。我并不懂女人的神秘,她的痛我聽著也是快意。她疼哭起來,我連忙停住。她推開我,要去洗洗。我陪著她,調好水溫,看著她淋浴。我再次控制不住,沖進水霧中,和她一起沐浴。
她幾乎沒有反抗,就被我裹著浴巾抱上床。掀起的床單上,有著鮮艷的紅花,讓她面色微變。我頓時醒悟,找了一塊毛巾,墊在上面,再次來吻她。
我用吻和淚印遍她的香體,她接受事實,全然向我放開,幫著我小心出入,頭一次享受身為女人的快樂。又一次汗透,她嬌喘不勝其力。她后來纏住我,讓我別走,就住這里。
琳月其實也只是一說,她終是肯放我走的。耳鬢廝磨,不覺已過去三個多小時,快到點了,她催促我趕緊動身,我們退了房,依偎著出來。
風冷而硬,雪已成冰,踩上去滑溜溜的,腳下不注意就要滑倒。我攙著琳月,繞開難行的路段。琳月紅著臉,埋在我胳膊里,扭扭捏捏地走路。
取出行李,各奔東西。那一刻,我們深情擁抱和對視,她哭了,我也是淚花在眼里打轉。彼此看出了對方的心,所愛之深!那真是一粒核火,它可以焚燒生命,永不熄滅,為著唯一的愛人!
我彎腰提包,一低頭,在琳月嘴上輕靈地一吻,說:“再見!”然后我掉過身退著走,笑著。琳月很聽話,舉起右手,迷人地微笑。她如一只銀色的鴿子,在雪的背景里,在天堂中飛!
快要看不到她的拐角,我停下,揮揚手臂。再轉身,從此我們就沒有見面。
五
白天消耗太厲害,不管怎么晃,怎么吵,我一路昏睡,到南京下車時,恢復了精神。倒公交,趕回無錫,正是小年夜。家家祭灶。老爸送灶王爺時,一顆大鞭炮把他的左手炸壞,鮮血淋漓。門前停著急救車,媽媽大哭,天似乎塌下了,恰好我趕上,扔了包,和媽媽坐進車里,送爸爸去醫院。
我精心伺候爸爸,好幾天過去了。轉眼除夕,爸爸已無大礙,我們配了藥回家過節。大掃除、貼對聯、張掛年畫,忙得不亦樂乎。忽然來了一輛郵車,司機喊我的名字,要我取信,特快專遞。
一定是琳月想我了。我快步出門,果然是北京來的。我心中大喜,簽過字,送走司機,進屋,媽媽問誰的信,我臉上一紅,說:“同學,大概是拜托我買點土特產。”我找借口敷衍,拿著信走進房里,關上門。心中暖意融融。
展信一看,我大驚失色——是高阿姨寫的!讀信時,我嚇得魂飛魄散:
孩子,你好!
我是琳月的媽媽,你的高阿姨。給你寫信,我萬箭穿心,眼淚一次次模糊眼睛,對一個母親來說,這一切很殘忍,殘忍極了!我的琳月,她已經走了!翻開她的日記,我和她爸才明白她對你多么癡情,你對她有多重要。我們感謝你,在她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嘗到了愛情的滋味!她來人世,體驗了甘甜!
她怎么被汽車撞的,我們沒在現場。她說好小年夜回家,我一直等,傍晚時電話突然響了,是交警打來的,說琳月出車禍,讓我們去。我和她爸匆匆趕到,她卻再也沒能醒過來!
我們翻看她的包,她的電話簿上有你的地址。你節后要是有時間,過來看看她,她的遺物我們都想轉給你。
她在日記里提到你不能考研的事,我們至今悔恨當時沒能幫你說上話。我和她爸太世故了。我懂得女兒的心,從你進我家那時開始,我就留心觀察。你是個好孩子,誠實、善良、體貼、勤奮,可靠,琳月本可以放心地托付給你,我心里是樂意的。我明知這一點卻并沒有公開支持她,這是多大的罪過!
原諒阿姨吧!,你一定要原諒我們!
孩子,人生太難,我們多數時候力不從心,每個人都有免不掉的世故和世俗!
你好好學,爭取考來北京,阿姨和你叔叔相信你行,我們等你——琳月也在天堂等你。
我邊哭邊讀,讀了哭,哭了讀,反反復復不知讀過多少遍,痛如長江里的濁浪,擠壓我的胸膛。最后我倒在床上,捂緊被子,用牙齒咬著被面,身子上下起伏,劇烈地抖動哭泣。
我麻木了,比起琳月的死,一切無足輕重。
由于考研時我越級告狀,班主任下不了臺,分配時他把去西藏的唯一一個名額給我。我報到后往下再分,越分越到基層,最后分到昆侖山中,在四野無人的礦場,我做了工程師。
我一呆就是兩年!集中休假半年,半年中我在北京復習考研。最終以第一名的成績進入心儀已久的中文系。
我拿著錄取通知書,先去看琳月,她大概認不出我了。
我買了琳月最喜歡的滿天星和勿忘我,找了半天,才在一個角上發現。那是一個圓圓的小墓,碑上安插她放大的照片。我放下鮮花,一把抱住那塊碑,整個身子放松,淚水汩汩而下。
不久我放聲號哭。琳月看著我在微笑,她永遠那么美,額上浮滿彩光,旋起一圈圈波紋,仿佛是她的微笑從那里漾開,向外擴散,隱在宇宙深處。
責任編輯:張天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