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小剛的圓和李安的120幀

◇ 文|賀 彬

馮小剛的圓和李安的120幀

Feng Xiaogang's Round Format And Ang Lee's 120 Frames

◇ 文|賀 彬

圓形

從第一眼起，你就躲不開馮小剛的圓形畫幅。

這是他從國畫的一個常見的畫幅里，不露痕跡挪過來。當他那無論如何也掩蓋不了的京片子口音娓娓道來，我們知道，一切都源于那個宋代女子的傳說。

在傳統的語境里，那個為了滿足一己情欲，謀害親夫的潘金蓮，任她三生三世也洗不脫淫邪蕩婦的罪名。那圓形還有那不咸不淡的畫外音，似乎都在告訴我們，接下去的140分鐘，不過是又一個傳說。

據說，這另類的圓，是馮導一開初就格外堅持的。他不顧制片方還有原作者、編劇劉震云的擔憂，混不吝就要定了這個圓。為此，僅僅試片就花出去了100萬大洋。

好了，一個特別中國的符號，就這樣在銀幕上誕生了。

故事開場，范大美女斗笠雨披，一副聶隱娘的架式，乘著竹筏子在南方的霏雨中亮相，讓我們著實一驚。這是多么風情萬種的一幅水墨畫啊！以至于后來在朋友圈里，這種渾圓的畫幅風靡一時，當我們喧鬧而疲憊的日常被這圓形一切，還別說，還真就躍上了好幾個逼格。

接著，朋友們也陸續地從影院傳來對這圓畫幅的詬病。說某影院將這圓畫幅的頂上，生生切去了一溜，整部片子看下來，強迫癥都發了。還說，圓畫幅太玲瓏太昏暗，不買前六排的票就沒法看清，云云。

無論怎樣，這圓都成了馮小剛的一件利器，他在勇奪圣塞巴斯蒂安電影節的最高獎后，一身筆挺的中山裝上臺，有些動情地發表感言，說自己已過60歲，這一回下決心要挑戰一把，看自己還有沒有可能像年輕人一樣勇敢。

他后來透露，這非常規的畫幅，靈感就來源于戛納神童多蘭的《媽咪》。

無論如何，馮導這回都如愿“文藝”了一把。影展上的攻城拔寨，似乎也印證了他當初算得好，算得妙。而在圍繞著《我不是潘金蓮》的硝煙散去之后，我們也終于可以冷靜地洞悉這圓形畫幅背后，更深層的哲學。

官場

《我不是潘金蓮》無疑是今年華語電影里，一個特別有趣的，也極為復雜的文本。

鄉鎮婦女李雪蓮的“強盜邏輯”，無形間成了一束光照，之后又更是升級成為一場防不勝防的“瘟疫”，讓籠罩在她的頭頂之上的官場現形。

李雪蓮的邏輯是，她最早同丈夫秦玉和為了廠里的一個分房指標（結尾又說是為了生二胎）假離婚，沒想到那個“畜牲”竟假戲真做，拋下她同別的女人結了婚。她找到法院，要求裁決兩人復婚，然后再判決他們真離婚。

這樣的要求，原本就是無理取鬧，但當法院，縣里，市里，省里的那一整套官僚機制由此被她攪動起來以后，最終竟走向了一盤無解的死棋。

這一場卡夫卡式的悖論運動，可以分為兩大部分。

前半部分是躲。法院的院長，老院長，在雨夜的酒席上躲，縣長在出行的轎車上金蟬脫殼式地躲，市長在上級檢查到來前，高高在上地躲，他們終究讓李雪蓮殺心頓起，一直鬧到了北京的人代會上，去堵了大首長的車子。

直至那場長達十來分鐘的、《新聞聯播》即視感的分組討論會，大首長拍了桌子，李雪蓮的“冤屈”，似乎才見了天日。

不少人都看透了馮小剛骨子里的“欺下媚上”，發現他那光明縣里走投無路的圓形畫幅，一旦到了北京，就變成了天清日朗的方形。

可問題哪有那么簡單。那大首長除了大發雷霆，將法院院長、光明縣縣長、還有市長撤了精光了以外，那李雪蓮非要證明“我不是潘金蓮”的訴求，卻仍然只能被擱置了起來。

這就到了下半部的攔。十年彈指一揮間，馮小剛的圓形畫幅，已經悄然轉換到了新的那一批官員身上，成了放大鏡，顯微鏡，透視出了他們每一個人，在那一個體系內的孱弱。

這也是這部電影最為生動的部分。被李雪蓮搞得惶惶不可終日的那28個男配角，才是這部電影真正的主角。

他們眾神歸位，各司其職。張譯的扭捏媚態；張嘉譯上廁所，也不忘叫來于和偉商討如何阻擊李雪蓮；于和偉兩頭受氣，左右沒轍的扶額殺。甚至于歪脖子樹底下，讓李雪蓮換棵樹去吊死的范偉，都如此的微妙傳神，卻又荒誕寫實，還原了我們身處的這個時代的種種困局，又透射出了他們每一個人的掙扎和焦灼。

影片的結尾，全國人代會的走廊之上，張嘉譯反思這一整出鬧劇的由來，他語重心長地批評了那些只顧自己烏紗帽的無為官員，批評了只講求為首長服好務的官場文化，但所有這一切的背后，究竟是為什么，又該怎么辦呢？

這讓人聯想到新科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偉大斗士鮑勃·迪倫的一句歌詞了：“我的朋友，答案在風中飄蕩……”

女神

女神級的范冰冰，降落凡間，在那臨河而立，大樹遮蔭的徽州小樓，開著生意紅火的牛骨湯館，說著半生不熟的方言，卻并沒有成功地變身為你我的姐妹。

沒人會無視李雪蓮的無理，無底線。她沒有生存的危機，也沒有遭遇太具體的“人言可畏”。那張酒桌前，前夫秦玉和一句“你就是潘金蓮”的醉話，博來的，甚至更多的是同情。

那么，她的悲憤何來？她的一定要讓前夫認錯，讓全縣人民認輸的底氣和高貴，又是從何而來？

這樣的人物設定，凌空蹈虛，全無現實根基，抽離了生活質感。也難怪無論范冰冰怎么抹黑俏臉，蹙眉悶頭地左奔右突，卻始終兩眼空空，迷惘失措，淪為一個木頭人。

我們毋寧說，李雪蓮的背后，躲著的是一個狡黠的馮小剛，他以一個“小女子金蓮”的潑皮相，挑戰著我們對于人性的認知，還咧著嘴倒打一耙：你們能拿我怎樣？

即使是鄉野農婦本色的彪悍，在范冰冰專為紅毯而生的美麗面前，也無形中瓦解了。

劉震云的小說里，那個李雪蓮的亡命搏殺，比如第一次進京，警察讓她出示介紹信，她沒有，信口就說自己“子宮都垂到外邊了，耽誤不起”。警察執意不許，她就說要上吊，還威脅說要在遺書里寫上警察的警號，終于讓對方怕了她。其間的那一股子來自底層的戾氣，說來，倒多少有幾分撼動人心。

而在馮小剛的電影里，范冰冰憑什么如此自信地闖天涯？那個片名里反諷的黑洞，卻被臨窗的那個誘人裸背，變成了笑柄。

呵呵，你不是潘金蓮，那誰是潘金蓮？

再回到馮小剛的圓形畫幅，我們忽然懂得，對于李雪蓮這樣村姑而言，那圓，不過是一個望遠鏡的鏡頭而已，它遠遠地俯視著她的作怪，反抗，爆發，卻無視了她的血肉和傷痛。

這和之前同樣鬧得沸沸揚揚的《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幾乎構成了相對的兩極。

在李安那邊，被影評人糾纏不休的120幀新技術，最終是要我們無限地逼近比利那張羔羊似的，受傷的人臉，是不遺余力地要將我們拉近歷經了戰事的靈魂，從而透過他那一雙天使之眼，去透視入侵伊拉克之后，美國社會的怪誕，割裂，還有虛妄。

那是打動人心的技術。

與此相反，馮小剛的圓形畫幅，終歸還是難逃機心，失了人心，以至于全片對官僚機制的揭批，也淪為了毫無內力的一套太極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