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旭暉
至2011年底,非洲裔美國人財富總值較2008年縮水近一半。與此相伴的還有日益增加的種族相關社會暴力事件。而在這個大選年,又發生密集的警察被槍殺的惡性事件。
美國接連發生爭議頗大的槍擊案,先是警方連續在執法過程中理由不充分地槍擊黑人、導致黑人死亡,然后是南方兩個州的多名白人警員先后被黑人狙擊手槍殺。一些案件更由 Facebook 網絡直播,視覺效果驚人,引起更深震蕩,也令人對美國隱藏的種族矛盾問題重新注視。
最近哈佛大學一項新的研究認為,警察在使用暴力上確實常有種族偏見,但是警察在執行射殺決定時則一般少有偏見。不過,在這個美國大選年,事實真相往往會被“政治正確”和黨派偏見扭曲。
美國3.2億人口中,黑人約3000萬,是美國第二大少數族群(僅次于拉美裔),涌現出了一批耳熟能詳的體育明星、音樂家、電視主持人和政治家。
黑人在美國社會受到不公正待遇,自然不是始于今日。在16世紀-18世紀的大西洋奴隸貿易中,約有30多萬非洲黑人以奴隸身份被轉賣北美(1776年美國建國時總人口只有不到280萬),直至美國爆發南北戰爭、1865年國會通過憲法第13條修正案,奴隸制在美國才正式成為歷史。
不過,即便憲制上對非洲裔美國人的歧視消除,在現實生活中,美國黑人仍長期處于社會下層,最突出的表現是20世紀中期還存在的“吉姆·克勞法”(Jim Crow laws)。這些法案以“隔離但平等”為原則,南方及邊境各州以此要求黑人與白人分離使用社會公共場所和設施,例如學校、公共交通等,結果黑人社群享受的公共服務質量,往往低于白人。
1950年代起,美國社會興起的“非洲裔美國人民權運動”,反映了近代美國扭轉黑人受不公正待遇的大潮,其間涌現了以馬丁·路德·金為代表的民權衛士。他們以“非暴力抗爭”凝聚強大壓力,與當時聯邦政府改革派結合,最終促使1968年的《民權法案》通過,自此“制度歧視”本身才被看作罪行。
40年后,美國誕生了首位非洲裔總統奧巴馬,輿論認為這標志著美國種族問題趨于消弭,平權理念得到彰顯。這也是少數族裔長期支持民主黨、乃至神話化奧巴馬的原因。
然而,奧巴馬的父親來自肯尼亞精英階層,曾上哈佛大學進修,奧巴馬自己上的中學是夏威夷最老牌的私立貴族“預備學校”,更不用提他有一個正宗的美國白人母親。這些都與占美國黑人主體的、祖先最初是從非洲被販賣到北美的黑奴的同胞不同。因此,奧巴馬的成功,不能代表一個廣泛族群的崛起。
事實上,這個族群的沉淪在奧巴馬上臺后被忽視了。
據統計,至2011年底,非洲裔美國人財富總值較2008年縮水近一半。而在2016年,美國1/3的黑人兒童處于貧困狀態(白人這個數字是1/10)。貧民區的黑人數目遠超白人,乃是美國生活的普通常識。
與經濟困境相伴隨的,還有日益增加的種族相關社會暴力。例如2014年發生于密蘇里州弗格森鎮的非洲裔青年被白人警員槍擊致死事件,就引發非洲裔社群強烈抗議,政府更一度宵禁。自此,美國非洲裔與白人執法者之間的沖突,就一直是矛盾焦點。紐約華裔警察梁彼得誤殺黑人男子一案,在2016年4月獲判緩刑5年無需坐牢,在黑人社區也激起了一些不滿。
7月17日在路易斯安那州首府巴吞魯日,非洲裔槍手加文·朗(前海軍陸戰隊中士)29歲生日當天報假警,誘殺3名警察,最后被擊斃。10天前,在得克薩斯州剛有5名執勤中的警察被非洲裔槍手邁卡·澤維爾·約翰遜(嫌犯在阿富汗服役期間,曾受到性侵指控)射殺。而如此密集的警察被槍殺惡性事件,一大背景是7月6日在明尼蘇達州和7月5日在路易斯安那州的警察射殺黑人事件。
為什么出現了黑人總統,美國的種族矛盾反而被重新激化?正如普林斯頓大學教授Eddie S. Glaude指出的,“奧巴馬當選”這一事件本身,并未有結構上對美國種族問題產生良性影響;恰恰相反,它的轟動效應,讓美國各類社會機構、社群都產生了“美國種族平等大業已經完全實現”的錯覺,從而對現實中非洲裔美國人遭受的不公平待遇逐漸忽視。
Glaude 進一步認為,美國種族歧視絕非“理念與實踐的差距”,而是“理念本身的隔閡”,也就是說在美國白人社群中,“白人優越主義”始終存在,只是這一價值取向往往通過政黨政治、經濟競爭等“現代化”途徑反映出來,才不甚為人留意。
直到特朗普競選,不忌諱任何政治不正確(但出于選戰考慮,他在達拉斯殺警案發生后,并未對槍手曾經的反特朗普形象大做文章,更沒有把槍手與民主黨進行掛鉤),這股能量才被釋放出來。而這就觸及什么才是“政治正確”這個核心問題。
自上世紀平權運動發展至今,美國社會的“政治正確”思潮發展至高潮,與“白人優越主義”卻形成惡性循環。
一方面,今日美國公開的制度性歧視黑人、少數族裔政策,都屬于“政治不正確”,一經曝光,必然引發社會聲討。不過隨之而來的,卻是大學錄取、單位招聘、乃至商業電影角色安排等場合,都礙于“政治正確”,刻意傾向照顧少數族裔、特別是非洲裔申請者,反映“政治正確”將個人置于種族標簽下,反而忽視了每個當事人作為個體的獨特性。白人社群越來越對這類“政治正確”反感,認為自己受到“逆向歧視”,不滿開始溢于言表。
根據美國暢銷作家塔里布·斯塔克斯在《美國思想家》網站的文章,在不少白人眼中,目前美國實際上存在著一群以“種族矛盾”和“政治正確”話題為生的“種族歧視產業”(Race Grievance Industry)。即一旦某一事件可以被打上“種族歧視”標簽,相關媒體、社會活動組織就會將事件朝“種族矛盾”方向渲染,將個體案例上升到“結構性問題”,并發起大規模社會運動,從而獲得特定群體的輿論、財力支持。
凡是黑人受害者被執法人員傷害,無論具體情形如何,皆被輿論認定為“種族不平等”,甚至連奧巴馬政府對此類事件的第一時間表態,都存在上述傾向。在這一趨勢下,非洲裔美國人與白人社群的矛盾,其實完全沒有緩和,反而被不斷激化。
“政治正確”的泛濫和“種族歧視產業”的活躍,最終導致美國白人社群對“政治正確”的全面反擊,以及白人優越主義的復興。特朗普去年6月參選后,以對少數族裔的冒犯、激進言論“打破政治正確”,贏得美國正統白人社群廣泛支持,即是明證。
今年2月,臭名昭著的種族主義暴力組織3K黨前領袖杜克(David Duke)公開支持特朗普。根據常識,這是任何候選人都避之不及的政治毒藥,但特朗普起初僅以“不知情”為由敷衍了事,其算計無外乎是試圖在“政治正確”和種族主義者支持之間尋求平衡。到了5月,弗吉尼亞州的3K黨組織又表態支持特朗普。特朗普借種族議題異軍突起的政治現實,反映種族矛盾在今天美國的激化程度空前。這一情形,是2008年奧巴馬入主白宮時始料不及的,背后的一系列社會結構因素,卻遠非簡單政策可以厘清。
在美國種族沖突頻傳之際,特朗普逆勢操作,選擇同為白人男性的印第安納州州長彭斯搭檔。親“茶黨”的彭斯,能幫助特朗普擴大其在一些種族多元化的地方如科羅拉多州和弗吉尼亞州的影響力,但這只會令共和黨更快失去黑人、拉美裔等少數族裔的支持。7月中下旬共和黨全國代表大會在俄亥俄州克利夫蘭市召開,黑人權益團體“新黑豹黨”成員表明將在示威中公開攜帶槍械,而信奉白人至上的“美國自由黨”和光頭黨分子亦會現身。俄亥俄州寬松的槍械法,令大會安保蒙上陰影。
在全球右翼運動大盛的情況下,美國這個“種族大镕爐”開始出現裂痕,雖然距離種族撕裂還有很遠,張力也不如六七十年代,但未來出現更多對立,恐怕卻是大勢所趨,避無可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