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穎利
[摘要] 電影《老炮兒》中,六爺和小飛之間的糾葛起源于六爺救子和一輛法拉利恩佐的賠償問題,圍繞著這個線索,六爺和小飛在社會階層、時代氣氛、文化背景等方面的對立逐次展開,同時也就矛盾的合理解決提出了思考。六爺一代人在沖突面前的盡心和無力,他所代表的階層、時代、文化所面臨的尷尬處境和出路,是故事情節(jié)所展示和試圖探討的主要內(nèi)容。《老炮兒》的風(fēng)格記載著一代人無法釋懷的青春記憶,具有一種難以擺脫的悲壯情懷。
[關(guān)鍵詞]對立;階層;時代;文化;悲情
“老炮兒”是一種江湖身份。在北京,這個稱謂多少帶著一點貴胄氣息,帶著一種精氣神兒。這點貴胄氣息不是市民人家的狡黠,不是市井流氓的無賴,反倒帶著一些行俠仗義的氣概。在法制社會中,規(guī)矩方圓各有所指,人情社會似乎就短了一些俠義之氣,而“老炮兒”的橫空出世,帶著鮮明的地方色彩和似曾相識的歷史的傳承,喚起了時代潛藏多年的深層記憶。在這種記憶中,年少輕狂的張揚、叱咤江湖的榮耀、大浪淘沙的無奈、隨波逐流的平靜,都令人百味雜陳。尤其是游走于階層、時代、文化之間的,體會過城市的深層底蘊和表層現(xiàn)象,經(jīng)歷過轟轟烈烈且波瀾壯闊的時代變遷的“老炮兒”們,在現(xiàn)有的江湖、規(guī)則面前的盡心和無力,都無一不使這部作品充斥著強烈的悲情色彩。這種悲情色彩從“老炮兒”在不同階層、時代、文化等的對立中得以體現(xiàn)。
第一種是存在于階層之間的對立。“老炮兒”是北京俗語,這個稱謂本身就凸顯著一個人的社會屬性。影片中的“老炮兒”江湖身份叫做六爺。能叫做“爺”,多少是帶著一定的江湖地位的,尤其是老北京這地界,“爺”的身份就是一種威信。六爺生活的后海胡同,是皇城根,是老北京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六爺?shù)膬r值觀,多少帶著北京市井階層的豪俠態(tài)度:他對道義的主持、對秩序的維護、對倫理的講求等,都從第一印象彰顯著這個人物所應(yīng)當具備的”老炮兒”氣派。從稱謂上、形象上和氣質(zhì)上看,“六爺”都是土生土長的老北京市民階層。
再看小飛們,考究的衣飾,精致的面容,美女、金錢、跑車……夜半風(fēng)馳電掣地飆車、前呼后擁地出行,這種做派,既不屬于工薪階層,也不屬于市民階層,在物欲橫流的社會,小飛們的風(fēng)格是典型的官二代或者富二代。影片給的定義是“非富即貴”。而代表人物小飛,則是南方某省重要人物家的公子。在此,六爺和小飛身處社會兩極的身份可見一斑。
張曉波被拘事件,六爺前因后果了然于胸,對是非判斷果斷,順利找到了小飛們,并取得了聯(lián)系,一切看起來都是胸有成竹和掌控之中的。悲情的一幕發(fā)生在他掏出2000元錢去賠償法拉利恩佐的劃痕時。平心而論,在小飛并沒有胡攪蠻纏,僅僅是對劃痕提出賠償要求的問題上,六爺所處社會階層的局限性一下凸顯出來,從而使劇情出現(xiàn)了悲劇性。在接下來的三天時間,六爺為了十萬元錢尋遍了身邊的朋友。看得出來,他已經(jīng)被階層所拘囿。張開嘴的那些人,3000、5000,沒有排他心理,有還是沒有,多還是少,都不吝嗇的。張不開嘴的,不管一起走過多少日子,曾經(jīng)的感情多么深厚,不得不說,階層所造成的生分已經(jīng)不言而喻,六爺始終沒能跟洋火兒說出自己的困窘。六爺不僅和小飛在不同的階層,甚至和自己昔日的同伴也從同一個階層分離開來。
還錢情節(jié),紅色的法拉利恩佐被燈罩兒醒目地涂上了“上好的”白漆,一條劃痕況且十萬,一個車門的白漆,讓即將平息下來的事件又起波瀾。六爺所在的社會階層所不能消費的那些數(shù)字在影片中并沒有提及,但是能確定的是那種令人哭笑不得的黑色幽默,讓燈罩兒一本正經(jīng)地演繹出了悲喜情懷。皇城根下的大世面,不動聲色地被一輛法拉利奪去了風(fēng)頭。
跑車、巨款是兩個階層矛盾的物化形態(tài)。社會存在不同階層本是正常現(xiàn)象,但是不明對賬單的出現(xiàn)就引出階層生存方式合理與否的爭議,也為六爺們謀求社會公平做了鋪墊。馬克思在關(guān)于歷史唯物主義的論述中,把解決階級矛盾的手段歸結(jié)為革命,而在和諧社會的大環(huán)境下,以革命手段解決階層矛盾顯然是不合時宜的。在矛盾的對立統(tǒng)一中,存在著一種公平叫做變革。在和諧社會中不可能讓“茬架”發(fā)生的情況下,中紀委的介入就很微妙了,顯然是給了一個階層平等下去的信心。六爺對小飛不明巨款的舉報行為既迎合了人物追求正義的特征,又滿足了社會對于公平的訴求。六爺和小飛的恩怨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可能會有無數(shù)種方式解決,不排除茬架定輸贏的可能性,但在影片傳播社會正能量的宣傳口徑要求下,無一例外會以遵章守紀而結(jié)尾。因此,遵從法制、彰顯正義的結(jié)尾一點都不突兀,至少影片沒有否認矛盾的存在,沒有從階層的窘迫上踏過去,而是試圖對此進行更深層次的思考,中紀委的介入是時代氛圍下兩個階層矛盾的合理解決方式。
影片展現(xiàn)的第二種對立存在于六爺和小飛兩個時代之間。后海的冰場、頤和園的野湖,承載著北京幾代人的青春記憶。而將校呢大衣、日本軍刀,代表著一個時代的榮耀。類似的場面,我們還可以在諸如《血色浪漫》《陽光燦爛的日子》等作品中看到,老六其實“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他所屬的青春的時代跨度可以從20世紀60年代一直到影片中所提及的90年代,老六的年齡也不能準確按照影片中所提及的五十出頭來計算,血氣方剛的茬架可以發(fā)生在80年代“嚴打”之前甚至更早的時候,或者說再往前追溯十年的“文革”期間,那種無拘無束、野性豪邁的青春氣息只能在那個年代得以完全爆發(fā)。所以老六代表著一代人甚至幾代人的歷史回憶。他將沐浴更衣,穿上將校呢大衣,背上日本軍刀的過程演繹成了一個虔誠的儀式,可以理解為一個時代對另一個時代的祭奠。
如果說六爺?shù)那啻簩儆谶^去時態(tài),那么小飛們的青春則屬于現(xiàn)在時態(tài)。兩個時代,兩個江湖,新崛起的江湖勢力是一種玩世不恭的體驗。不能說他們沒有文化也不能說他們沒有規(guī)則,他們的文化和規(guī)則是一種建立在錢、權(quán)交易基礎(chǔ)上人際關(guān)系的重新洗牌。在這個前提下才能看到小飛性格的復(fù)雜性:說他是流氓并不準確,事實上他和手下“跟班甲”掌摑老六的行為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他對老六一直使用尊稱“您”,對曉波劃車的應(yīng)對不是訛詐也不是暴打,而是扣押(管吃管住)。從曉波的再次出場和最后成功逃離可以看出來,曉波并沒有受皮肉之苦,還順帶著拿出了十萬元賠償金。看來小飛既不在乎車,也不在乎錢,更不在乎女人,或許小飛要的只是個說法,或者說是一種百無聊賴之后的空虛使然;他看《小李飛刀》,也有一種江湖崇拜的意味在其中;在被安排飛赴加拿大的時候,冒出來一句“再這么下去真的被廢了”,可見他對于未來有著想象,也存在著困惑。小飛被關(guān)在房中,向六爺討要對賬單,憔悴的臉,無辜的眼神,竟然讓人不忍心責怪,就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一般楚楚可憐。不得不承認,這個人物不太惹人恨。他既沒有“于和偉”身上政客打手的兇狠無恥,也沒有“跟班甲”身上地痞無賴的無法無天。倒讓人認為錯的不是他,他只是一個無辜的、被寵壞的孩子,真正骯臟的是他身后的那股勢力,在支撐著他的為所欲為,讓他在公平和正義的情節(jié)中糾結(jié)和迷失。在這個前提下,六爺和小飛之間就存在了談判的基礎(chǔ)——他們有著同樣值得祭奠的青春,他們是平等的。
且不去探究市民老六和權(quán)貴小飛的生存狀態(tài),也不去思考十萬元的賠償是不是包含著貓捉鼠的戲弄,泡了人家的“馬子”,劃了人家的車,父償子債是應(yīng)該的,按江湖規(guī)矩辦事,成了兩代“流氓”心照不宣的約定,也是兩個時代在矛盾面前不約而同選擇的契約。
我們都知道,其實老六的茬架是打不成的,故事情節(jié)使然,社會環(huán)境使然,宣傳口徑使然。老六在冰面上掙扎著跑過來的鏡頭說到底是一代人對于青春追求和緬懷的態(tài)度。老六倒在半途是這個人物的必然結(jié)局。面對老六孤身一人赴約,在野湖上悲壯地奔跑,小飛的眼睛里竟然流下了眼淚。這是一次生動的社會實踐教程,仿佛此刻的他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地懂得了這個江湖的運行規(guī)則。他不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流氓,這里的眼淚能否理解為一種江湖交替的承諾?一個江湖精神的傳承?一種對前輩的敬畏和折服?
六爺面前的第三種對立是存在于傳統(tǒng)文化和現(xiàn)代文化之間的對立。故事發(fā)生在北京,可六爺?shù)谋本┖托★w的北京卻不是同一個文化氛圍。以眼前的矛盾為原點,向后追溯能找到六爺曾擁有的北京,泛黃的記憶中彌漫著溫情的氣息,向前追溯可以看到小飛生活的環(huán)境,節(jié)奏鮮明、千變?nèi)f化甚至還有些急功近利。就這樣一座迷幻城市,讓身在其中的不同人表現(xiàn)出不同的文化背景。
六爺?shù)奈幕尘埃呛蠛_吳锔哒乃暮显海蔷d長清脆的鴿哨,是噓寒問暖的鄰里親情,是提籠架鳥的悠然……六爺?shù)奈幕瘜傩裕腔食歉碌睦习傩眨迳s陳又充滿了溫情,這種傳統(tǒng)文化背景是他豪俠仗義處事風(fēng)格的基礎(chǔ)。正是在這樣的基礎(chǔ)上,他才摒棄法治而尋求人治:他相信人與人之間是存在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的,在處理曉波被拘事件時,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報官,而是用自己的方式解決,靠人際關(guān)系或者江湖規(guī)則。他甚至已經(jīng)給這個事件做出了初步判斷:賠禮、修車、換兒子。至于兒子被非法拘禁則只字未提。
小飛的文化背景,是燈紅酒綠的街道、鱗次櫛比的大廈、風(fēng)馳電掣的跑車,是時裝,是酒吧,是女人。建構(gòu)在老北京基礎(chǔ)上的現(xiàn)代化的城市掩蓋了傳統(tǒng)文化氛圍,霓虹燈、高樓、女人、金發(fā)……哪樣也不是京派文化的特殊味道,這些東西在任何城市都會如此存在。小飛自己,也并非傳統(tǒng)土著,他的身份更多的是一個現(xiàn)代人,他在任何一個城市都會如此存在:北京、南方某省、加拿大……小飛的生活環(huán)境和生存方式適用于任何城市,而六爺,則帶著鮮明的地域標簽。
不同文化氛圍中,對事情的認識和處理方式是有著天壤之別的。六爺?shù)慕莻惱淼摹⒌赖碌摹鹘y(tǒng)的,有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有人情世故下的情誼;小飛的江湖,是錢,是權(quán),是利,是目空一切的世態(tài)炎涼,是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在兩種文化背景的映襯下,情節(jié)所帶來的矛盾就顯得鮮明而刺目。
六爺在跑車后座嘔吐的畫面把對比如此鮮明的兩個世界表達得淋漓盡致:騎慣自行車的六爺坐在不屬于自己的跑車上,體驗著風(fēng)馳電掣的那種不屬于自己的青春,人和環(huán)境才產(chǎn)生出這么強烈的違和感,所有的努力才顯得如此笨拙和不合時宜。就好像大街上奔跑的鴕鳥,與環(huán)境如此格格不入,卻也在盡力向前飛奔。鏡頭傳遞給我們的信息似乎有些搞笑的意圖,而那種沉重的心理反差又讓人笑不出來。去哪里?不知道。怎么去?不知道。而我們卻在盡力奔跑。出路,向左還是向右,影片沒有表現(xiàn)。文化選擇的態(tài)度,也是影片無法排遣的迷茫。影片傳遞著一種濃厚的懷舊色彩和悲情氣氛。
六爺?shù)镍B兒具有一定的象征意義。提籠、架鳥、斗雞、走狗是典型的旗人的生活方式。六爺?shù)镍B兒代表著一種京派文化,而恰恰是六爺最在乎的這個象征物被龔叔摔死了;為了這只鳥,六爺甚至要去尋仇。它的生存,它的死亡,某種意義上代表著一個時代的沒落。
奔赴沙場的悲壯,孤身赴約的悲哀漸次彌漫在街道和頤和園后的野湖上。老炮兒六爺躑躅前行又悲壯倒下,不管他甘心還是不甘心,影片都需要讓他離去。因為屬于他的那個時代過去了,他即便是一個英雄,也終將是一個悲情英雄。
由于馮小剛的加盟,使得貫穿影片的線索變得撲朔迷離。觀眾對于影片主題的關(guān)注相當一部分轉(zhuǎn)移到了馮小剛身上。馮小剛具有六爺氣質(zhì)或者說六爺被馮小剛化了,這是導(dǎo)演和觀眾比較一致的看法。甚或有人對馮小剛的成長史和影片中六爺?shù)那啻簳r代進行了比對。不得不承認的是,見證了一代又一代“六爺”的離去在一定程度上是馮小剛事業(yè)得以成功的文化積淀。“老炮兒”六爺?shù)谋楣适潞婉T小剛的成長經(jīng)歷重合在一起,使得馮小剛對六爺?shù)难堇[完美地詮釋了他們這代人對于青春的追憶和感傷。而影片的懷舊主題,則潛藏著深刻的歷史人文情懷,仿佛是在冽冽寒風(fēng)中向漸已逝去的文化致敬,向繁花落盡的城市致敬,向曾經(jīng)激昂澎湃的青春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