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阿克的詩

張阿克

白墻壁

今夜

你只有白墻壁

白墻壁是一堵墻庸常的面目

不是它的以后

也不是它逃走的昨天

它的昨天是一堆燒紅又冷卻的磚塊

和被雜亂堆砌的斷代史

它的以后沒人看見

也許它會突然起身走上一條明亮的公路

也許它會繼續淪陷

如一座地漏

也許

它仍是它現在的樣子

在燈光下死死抱住自己空空蕩蕩的白

回聲

你有沒有走進過山谷

就是兩座長滿青色灌木

大山的中間地帶

你用力吶喊

想把自己的孤單都喊出來

很快

你聽到回聲

在山谷里來回飄蕩

這也可能是個假設

你生在一望無際的平原

你從沒見過大山

（就像你沒見過大海）

但你有著類似的經歷

在廣場上

在候車廳

在任何人群密集的地方

你大聲吶喊——

……聽不到一絲回應

你的喊聲被風卷走

很多天后

才從你的夢里傳來回聲

種

我想到去年清明時

曾去過的那片村邊的楊樹林

那是上午時分

我跟在父親和長兄身后

一條細如麻繩的土路

將我們帶向村后的田野

我們提著飯菜、燒酒

和只能在另一個世界使用的紙錢

穿過經冬又返青的麥田

抵達一塊林間的空地

最后，在一座土堆旁停下來

我們夾出飯菜

倒下燒酒，燃起紙錢

氤氳里，我仿佛看到祖父

還有面目早已模糊的祖母

慢騰騰地起身

這時，長兄獨自走向

鄰近的另一座土堆

像我們一樣

撒下飯菜和燒酒

同時撒下一串汪積在他眼窩的

經年的雨水

那個深受抑郁癥困擾

跟了他三十年的農婦

已在這里安睡了六個年頭

天色愈發陰沉

我看不清長兄的臉

也無法看清不遠處的父親

風從樹林深處卷來幾片枯葉

又卷向未知的遠方

我們的這塊自留地

父親在上面種過小麥

種過玉米

種過甘薯和大豆

很快，他就會像祖父一樣

把自己種進土里

二十年后

長兄也將仿效祖父和父親

將自己種進這片腳下的土地

多少年了，那些種進地里的種子

很快又長了出來

只有我們這些一生忙于耕種的人

怎么也無法讓土地

長出另一個自己

挖掘者

晌午過后，那個人

一直在一塊空地上挖掘

起先他不緊不慢

一下緊接一下，向下深挖

后來，他干脆甩開外套

捋起胳膊跳進坑里

他在挖掘時，心無旁騖

仿佛世界上只剩下挖掘這一件事情

鐵鍬在地下鏟到石塊

傳出咯吱咯吱干硬的回聲

有時天空跑過烏云，或有風

卷起枯葉和塵土

他都不曾察覺

直到他挖斷了鍬柄

扔掉鐵鍬，改用手扒

撂出的泥土在旁邊長成高大的土堆

日頭西落，腳下的坑

越挖越深，他仍在拼命扒挖

有人路過，看到的只是一個人

在那兒不停地挖掘

整個事件像藏著一個笨拙的玩笑

而他的身體

確實已經深陷下去

地面眼看就要高過他的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