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培的詩

龐培

枕旁的畢肖普

曾有一夜我枕旁邊放著

一個名叫畢肖普的詩人的書

那時輪船在窗外鳴笛

天有點冷。初夏

江面龐大的水域

仍舊矗立起人的眼睛

看不見的春天

紫羅蘭色。或者

黑色，陌生的郵輪途經江面

總會帶來超闊的動靜

我看見封面上的英文字母

讀出一個詞：“駭俗”

（翻譯對嗎？）青蛙

替代了輪船聲音

有如碼頭上夜班的門房

提著一盒飯菜，跟白天班的職工

做了交接

輪船駛遠。那本書

在田野浮起潮濕水汽的夜晚

看起來像一盞燈。鎂光燈

農夫手提的汽燈

未曾打開的書頁，平靜從容

仿佛藏匿在打火機芯上的

火焰。我在我自己年歲的

口袋摸到它，然而我不在

房間不見了。枕頭也不見了

我的床消失

青蛙和輪船叫都沒了

雖然夜風依舊回蕩

先一分鐘船舶鳴響的汽笛聲音

但此刻只剩下詩人的書

一本詩集。來自不知名的年代

來自孩子們穿越草地飛快地

鐫刻下生活傳奇的歡呼聲

自畫像

我和我每天喝下的水

和我的房間，若即若離

夏夜的蛙鳴，仿佛田野薄雪

高山杜鵑，恍若干枯的秋葉

若即若離

門外的我和房間里的我

年過五十，我并沒有

長大成人

我在我自己身上撈不到

我年輕時的眼睛

從那雙眼睛里看出去的，望見的

已成永久的黑暗

我無法透過我自身

看清這孤獨

我行走，仿佛酣睡

我做夢，恍若遠行

我身上沒有人的影子

有時月光照耀

依稀有別人的模樣

他微笑，我害怕

他難受，我喜悅

他在黑暗中，我在陽光下。甚至

戴墨鏡，手執一張

海外旅游的護照

在我身上，已分辨不清

基本的現實：時間、生死

我像投到爐膛里的柴塊

像風和日麗

洗車店門前一汪積水

我追趕白天的公交車

像一個幽靈

失意的書頁

是的，一陣風問起我的年齡……

湖畔的漣漪亦同樣

……有時，我有中年的身軀

但沒有心

心在煙缸里，拼命地撳滅煙蒂

但那煙蒂是別人的

他剛抽完另一個人的煙。剛剛

安靜

這里沒有人。也沒有我

在我自己的房間

我丟失了我的生活

生活只剩下殘羹剩菜

別人夾到嘴里的飯

吞咽到了我肚子里

我極端憤怒，卻響起笑聲

我饑腸轆轆，卻并沒有

流落街頭

水風琴

清晨是我的徘徊

我徘徊又徘徊

黑夜是我的徘徊

我徘徊又徘徊

寂靜是我的徘徊

我徘徊又徘徊

歲月是我的徘徊

我徘徊又徘徊

活著的小鳥是我的徘徊

我徘徊又徘徊

醒來的街道是我的徘徊

我徘徊又徘徊

沒有什么聲音能說出我的徘徊

一棵綠樹擋在了命運跟前

因為河流是我的徘徊

夏日內心里的日光是我的徘徊

晨光中枝頭樹梢開啟了話語

翅膀悄悄拂過墻頭

因為大海是我的徘徊

我們有很多激流驚濤要分享

房間堆滿的書是我的徘徊

每一本。每一冊

是遠方拍岸的徘徊

月亮的鼓聲遺落窗前

空曠馬路上

孩子們年幼的腳拍打地面

上初中的女生中途逃學

踏青的女生用一小枚草葉上的

露水閃閃爍爍周游世界

是我的徘徊

坐在公車晨光一側的她的背影

是我的徘徊

用黑水筆，用粉筆

用泳姿般的宣紙和墨

我徘徊又徘徊

清晨，鳥兒的翅膀聲音

是我的徘徊

我那直抒胸臆的詩篇是我的徘徊

我徘徊又徘徊

一個城市的毀滅是我的徘徊

江面上輪船拉響幽靈般的汽笛

是我的徘徊

在戀人胸前

在克制和瘋狂間

我徘徊又徘徊

一場雨

一場雨把我倆的心連結

窗外的雨，是你曾經的話語

是我在寒風里，把你

破涕為笑，捧在懷里……

雨聲，軟弱地送別

我送你到城市望得見村莊的地方

送你到馬路盡頭，出現田野

大地跟銀河交匯處

我送你到外套脫下面頰滾燙

送你到濕淋淋的教堂后面

到你執意再送我回去。一尊

落滿塵土的破損的圣像——

對于我們倆，沒有比

落下的雨更誠摯的告白

你我肩并肩躺在雨中

雨夜的租住屋中……

雨中

我們橫著睡豎著睡

翻來覆去到天亮

颶風中留下親吻的痕跡

你的身體是一陣曠野的風

你的臉龐是清晨醒來窗外的雨密密麻麻濺落房頂

雨中

你有一雙閃電照亮的眼睛

鋼琴的重音

鋼琴的重音

來自不知名的海港

岸上躊躇的男孩，內心的吃驚

一道潮汐把他遙遠的前世

推向夕陽西沉處。浪花

好像尚未經歷的戀人們

手的濺落

回憶正繞過岸旁礁石。那里

疲倦的白色海鳥

仍舊有清晨

來自遺忘

來自少女們深深的眷念

航船停泊的第一分鐘

夜幕降臨

海面開闊

他在書信中寫道：

“……海浪，吞噬了我的肝臟！”

月光的幾根琴弦

放下手中的重物：肯定。否定……

好像深海珠貝

好像一部泛黃的游記

亨利·菲爾丁

亨利·菲爾丁

死在葡萄牙海

海浪嚴峻的下巴和亂蓬蓬的

胡須

臨終一刻，他小說中醞釀多日的一個人物

差不多在呼吸了：

啊！“大部分哀凄動人的景色

都是含著淚寫出的，寫滑稽作品

也一樣……”

海風下他的眼睛，他的目光逐漸黯淡

航行時他坐在甲板上

長時間欣賞落日余暉中

靜寂的洋面

生？活

在一個早晨，我比以前更接近真理了

我的眼皮更澀了

我穿著拖鞋。窗外

一滴雨落下

比以往更晶瑩

鳥叫聲，街上剎車聲……

我過著墮落的生活

但比昨天純潔。似乎

是生活的罪犯

而非看守

根據年紀和躲在床上

腰酸的程度。晨曦

更像陷阱而非一張床

智慧如此愚笨。我打著呵欠

坐在桌旁

……布谷鳥，杜鵑花

春天，更像是冬天

雨幕，停了的雨幕或落下來的雨幕

陰晴不定。點煙時，我的慵懶

更加貪婪了

完全冷卻之詩

突然我想起窗外被毀滅的城鎮

在鋸板機聲音里

一滴雨落下。雨滴

尖銳的齒輪

歲月之鋒利。歲月也在其中

增加火車進站時機車頭的分量

大樓空空的矗立

怪誕的圖紙

這畫筆。這些會議。這么多人的

唾液。許許多多日子，沙礫般

揚起，又紛紛落下，除了痛苦

枯燥，人一無所獲

那些湮沒了的街市古巷

我每天記一個名字，又遺忘一個

再記，再遺忘——于是成為了

死亡和雨滴的單調的重復者

最終，像這個下午——

我的舌頭覺得乏味

并發苦，好像從遺忘的玄武巖層

滲出一滴冷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