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暢
(中國傳媒大學文法學部,北京 100024)
從先秦服飾色彩等級觀看“惡紫之奪朱”
李暢
(中國傳媒大學文法學部,北京 100024)
長期以來,人們一直把“三惡”看成是孔子對周后期“禮崩樂壞”社會狀況的慨嘆。對此,各注家紛紛將“紫”解釋為易動搖“朱”正統地位的間色。而周后期各諸侯國君紛紛好“紫”的舉動也就成為了以下犯上的“鐵證”。然這一解讀方式是建立在孔子生活的年代服飾色彩等級觀已然形成的大前提下,所以探究先秦服飾色彩等級觀定型的過程有助于重新解讀“惡紫之奪朱”。
先秦;服飾;色彩;等級
自古擁有“禮義之邦”美譽的中國,又被稱為“衣冠王國”。禮義是衣冠所要表現的內容,衣冠則是禮義的代表形式。先秦禮服務于建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各有等差的社會秩序,服飾便成了昭名分、分貴賤、別親疏的工具,而服飾色彩作為區別人們著裝的最顯著的標志、最直觀的方式,也便很自然地和社會等級聯系起來,具備了政治統治的功用,有了高低貴賤的等級之別。然而服飾色彩等級觀念的形成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作為一種約定俗成的社會普遍觀念,必然經過了由初步萌芽到最終定型的比較長期的過程。本文依據文獻資料,結合時代背景,探究先秦服飾色彩等級觀形成過程,以期更好地解讀孔子惡“紫”的原因。
中國神話傳說時代有“女媧氏煉五色石以補蒼天”之句,說明上古時期人們就對色彩及其重視和敏感。這里的“五色”雖是泛指,但先人們對于白天黑夜代表的黑白兩色,以及花朵鮮血代表的紅色這些自然界中??梢愿杏|到的顏色顯然已有了初步的認識。石器時代遺留下的文物遺跡,諸如陶器及石器或石壁上的壁畫也印證了原始色彩審美觀已然萌芽。
夏朝的建立標志著我國進入奴隸社會,階級界限開始制度化?!抖Y記·檀弓上》: “夏后氏尚黑,大事斂用昏,戎事乘驪,牲用玄。殷人尚白……周人尚赤?!庇捎谏a力的限制,黑、赤、白等純色因提取難度較大而被統治者貴之,應用于隆重的祭祀等活動。及至周代,服飾與禮儀制度的聯系愈來愈緊密?!秲x禮·士冠禮》: “玄端: 玄裳、黃裳、雜裳可也。”鄭玄注: “玄端即朝服之衣,易其裳耳。上士玄裳,中士黃裳,下士雜裳。雜裳者,前玄后黃?!惫糯蠟橐?,下為裳。此句說明上衣同為玄色,下衣色彩開始區別階層。而據《禮記·禮器》所載:“禮有以文為貴者。天子龍袞,諸侯黼,大夫黻,士玄衣纁裳。天子之冕,朱綠藻,十有二旒,諸侯九,上大夫七,下大夫五,士三。此以文為貴也?!碧熳雍椭T侯冕服主要差別在于所繡績章紋數目的多少,而顏色上并沒有太大區別。天子和諸侯同屬統治階層,說明這一時期服飾色彩已有了政治功用,但是是比較泛泛地區別貴賤階層,并沒有在統治階層內部有明確區別。統治階層比較偏愛紅、黃、黑等純色,尤其認為朱紅為貴重之色,但也只是求好看搭配,并沒有明顯的政治意圖。
周平王東遷以后,周天子勢力逐漸衰弱,諸侯群雄紛爭,中國進入春秋時期。《韓非子·外儲說左上》載: “齊桓公好服紫,一國盡服紫,當是時也,五素不得一紫?;腹贾^管仲曰: ‘寡人好服紫,紫甚貴,一國百姓好服紫不已,寡人奈何?’”長期以來,這條材料被認為是春秋時期各諸侯國君紛紛好“紫”公然藐視周天子,以下犯上的“鐵證”。細細探究之下,筆者認為不然。前面說到春秋之前統治者階層偏愛純色,其中并不包括紫色。假若春秋時期服飾等級制度已然定型,紫色必要因齊桓公的偏愛而成為專屬顏色,是不可能做到一國盡服“紫”。相反,這一材料記載足以說明春秋早期,服飾色彩等級制度還并未嚴格定型,才會造成齊國內因國君好紫而上行下效,不論貴賤,皆公然著“紫”的社會現象。
春秋之后的戰國時期是中國歷史上的大變革時期。這一時期齊人鄒衍把五行五色學說和王權政治聯系起來,使得顏色有了“正色”、“間色”的貴賤之分?!墩x》道:“東方青,南方赤,西方白,北方黑。赤是朱,居南方之正,故為正色也。紫為間色者,《鄉黨》皇疏引穎子嚴云:‘北方水,水色黑,水克火,火色赤。以黑加赤,故為紫,紫為北方間也?!背鲇诮y治的需要,任何事物一旦和王權聯系起來,便不可再兒戲視之。因此,等級和顏色的對應也開始越來越嚴格。《禮記·玉藻》:“玄冠朱組纓,天子之冠也。緇布冠繢緌,諸侯之冠也。玄冠丹組纓,諸侯之齊冠也。玄冠綦組纓,士之齊冠也?!笨梢?,自此時起,統治階級內部開始有了嚴格的服飾色彩等級使用規范,服飾色彩等級觀正式定型并制度化。
整體關照孔子“三惡”,“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也。”不難發現 “三惡”句式相同,皆是動詞“惡”和后面的“紫之奪朱”,“鄭聲之亂雅樂”,“利口之覆邦家”構成動賓結構。因此,此句不能看成是孔子對顏色、聲音單純發出的議論,孔子討論的是“紫奪朱”、“鄭聲亂雅樂”的社會事件,是針對周后期禮崩樂壞社會現象發出的慨嘆。結合《論語·鄉黨》: “君子不以紺、緅飾,紅紫不以為褻服”,楊伯峻先生對此注說: “古代大紅色叫‘朱’,這是很貴重的顏色?!t’和‘紫’都屬此類,也連帶地被重視,不為平常家居衣服的顏色?!边@就更加說明孔子的色彩觀并不是“惡紫”,反而他認為紫色和紅色因為和朱色屬于同類,要予以重視?!墩撜Z》的很多注家受戰國時五行五色觀念的影響,在解讀“三惡”時,都傾向于把紫色解釋為“間色”,認為孔子作為周朝禮制的維護者,是因為紫色以“間”的身份奪了朱的“正色”地位,相對應地就是春秋時期諸侯國君不尊禮法、以下犯上,危害了周天子的權威才“惡紫”,實際上這一解讀并不符合服飾色彩等級觀的形成過程。上文提到“間色”、“正色”是到戰國才有的概念,孔子生活的時期這些說法并未提出,統治階層內部即天子和諸侯國君的服飾在色彩上并沒有十分鮮明的差別,用戰國時期才形成的五行五色觀去解讀孔子的“惡紫之奪朱”顯然是不合理的。
另一方面,孔子“三惡”經常會和前文提到的齊桓公尚紫行為聯系起來。實際上,孔子“三惡”的言論是在齊桓公百年之后才出現的。齊國“尚紫”和當時的生產條件以及齊國本身的地理位置息息相關。齊國地處東夷海洋,桑蠶業發達,尤以絲織、染色技術最為有名?!盾髯印ね踔啤分杏忻鞔_記載:“東海有魚鹽紫蚨,衣食足用”。這里的“紫蚨”是海中的一種骨螺,采集難度大,而且一個只能染極少的織物。可想而知,這種珍貴的、并不常見的紫色織物自然會首先供給王公貴族使用,并順理成章地得到王室的青睞。所以說,已身為霸主的齊桓公“尚紫”并非是想用這一行為向周天子示威,形成于戰國時期的服飾色彩等級制度也不能用來解釋春秋時期諸侯國君無政治意圖的“尚紫”行為。
那孔子到底為何“惡紫之奪朱”呢?聯系孔子的主張和“紫服”的高成本代價,不難得出合理地解釋。《孔子集語》: “吾聞丹漆不文。白玉不雕,何也? 質有余不受飾也。”孔子強調其質而去浮華,認為君子應該修養內德,不要過分修飾自己,應該崇尚簡樸,不能過于張揚華麗,只有這樣才能保持“中正平和”。而紫服的盛行代表著人們開始日漸摒棄易得的純色織物,開始一味追求奢華雕飾,自然不利于統治階級的修身養性,不利于國家的清明和諧。再聯系孔子“惡鄭聲之亂雅樂也”的原因就更能驗證這一解讀的合理性。孔子惡鄭聲“淫”,是因為聽“淫聲”乃會使人“忘平和”,而當時的諸多國君如秦繆公、衛靈公等卻十分“好淫樂”,也因此常常耽誤政事。所以孔子“三惡”先談顏色,再談用樂,是想由日常生活小事引發議論,最后落腳點實際是“邦家”大事。這一由小及大、由點及面地議論方式包含了孔子的治國理想,也正符合孔子要求統治階級“防微杜漸”的政治眼光。
綜上所述,傳統基于春秋時期服飾色彩等級觀已然形成而對“惡紫之奪朱”的解釋并不合理。先秦服飾色彩等級觀念的最終定型在戰國時期,不能用來解釋春秋時期諸侯國君無政治意圖的“尚紫”行為??鬃印皭鹤现畩Z朱”的原因應從當時生產力條件下“紫服”的高成本和孔子摒棄奢華,崇尚“中正平和”的政治主張角度進行解讀。
[1]施迪懷.論孔子對服飾美的文化解釋[D].天津師范大學,2009.
[2]肖世孟.先秦色彩研究[D].武漢大學,2011.
[3]吳愛琴.先秦服飾制度形成研究[D].河南大學,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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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864X(2016)08-0055-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