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笑忠的詩

余笑忠

白鶴高鳴

新春適逢雨水

陰晴不定的早晨，我在沙灘上閑步

為河道中多出的小洲感到驚奇

人們從河床取走了太多的沙

我猜想，這應該是河岸垮塌的一部分

連帶著幾棵樹，被激流裹挾到這里

這之后，幾棵柳樹穩住了它

將這個小洲放大，它可以是一個大荒島

幾棵柳樹不妨看作淪落之人

他們也有春天

也會在日出之前

聽到白鶴高鳴

也會循聲而望，以確認它們之所在

像此時，我在一覽無余的沙灘上

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

于陣陣鞭炮炸響的間歇

為幾只在河道上空

相互追逐且一路歡鳴的白鶴

而忍不住加快了步伐

不覺悟詩

陽臺上加裝的窗玻璃

每當歲末來臨，會被擦拭一新

那里，一兩道粗心的擦痕

變得顯眼了

多數的日子它們蒙上灰塵

多數的日子它們像醉鬼的眼睛

從那里，我看到過兩個太陽，兩個月亮

兩個月亮更多見

那漠然的反射不會令人怦然心動

無論多么熱切的照耀

比起姍姍來遲的擦拭，都顯得

無足輕重

暴雨中的低語

暴雨一遍遍洗刷著玻璃窗

我坐在窗前一動不動

遠處，沉悶的雷聲催促著什么

玻璃窗的另一面，憤怒的暴雨

猶如熱鍋中的螃蟹

夜里，閃電以其快速的明滅

告訴我們不要和廣大的遺忘對視

夜雨像莫名的悔意。在我的夢里

晚歸的父親拖著浮腫的雙腿

石頭，帶著它的傷痕

從高處滾落

我要瘦下來，像喜馬拉雅之鶴

清空腸子，凈其骨骼，斂息靜氣

為翻越

連綿的萬仞雪山

目擊道存

陽臺的鐵欄桿上有一坨鳥糞

我沒有動手將它清理掉，出于

對飛翔的生靈的敬意

我甚至愿意

把它看成

鐵銹上的一朵花

滿月之夜

是的，月光過于明亮。我已說過

昨天的月光同樣明亮，像預示

一件大事將要發生

讓舉頭望月的人

都有些沉不住氣

今夜，明亮的月光讓人垂下頭來

再也無話可說

今夜不會是幸福的前夜，或悲傷的前夜

在明月與明日之間，今夜

有些東西翻了個面

有些果實已經成熟，再也不會

揪住枝條不放

虛擲

獨自吃

剩下的西瓜，瓜子

落于杯盤

像投給街頭藝人

一枚枚

硬幣

那個快被人遺忘的

英國老王子，這樣形容

他和現在的伴侶——

“我們是一個豌豆莢里的

兩粒豆子，相互依偎。”

這個聲名狼藉之人

也許，就連戴安娜王妃

如果地下有知

都會轉而祝福他，祝福他們

走神時，囫圇吞進了

一兩顆瓜子

我替杯盤中那么多瓜子

沒有用于

一個動人的比喻

感到惋惜

銅鈴鐺

從書柜底層，你看到了

兩個銅鈴鐺，一大一小

你拿起大的，敲了一下

禁不住又敲了一下

聲音真好聽。你指的是

那余音

已經有幾年我都沒碰過它了

你說好聽時，它在我的耳旁

好像響了

第三下

然后，多么安靜

像信徒，恪守至福的秘密

像信徒，愛而保持安靜

然而，我不是

我不是

登高

你被反復檢驗、核實

你幾乎可以代表真理

步入飛機，步入準密封艙

你不可以像特務

朝外探頭探腦

你在鏡中，又在鏡子的背面

這里的溫度，與外界無關

禁煙。禁喧嘩

但不禁止思想翻騰

不要因為閃電而面色凝重，不要因為

不能伸一個懶腰而抱怨空間過于狹小

因為真理可以沉睡，但不會伸懶腰

不要因為突然記起一件緊迫的事

而急于呼叫遠方的某個人

因為真理是鎮定的，舉重若輕

噓寒問暖，笑容可掬

她們作為真理的仆人而忙碌

你代表真理享用簡單的餐飲好了

不必計較它的味道

因為在高空，咀嚼和吞咽是必須的

因為，正如猶太人所言：最甜的果實

比較之下也會變苦

長空一覽無余。黑夜深不見底

神秘主義從來有機可乘

像發酵的云朵

像把一切都盡收眼底又不求甚解的月亮

你權且代表真理，允許月亮背面的蒙昧

你是孤獨的，在云端尤其孤獨

你的孤獨與真理無關

真理幾乎無血無肉，沉默如蝴蝶

如果蝴蝶停在你肩上，那只不過是

你的衣服顏色鮮艷。不過這里

沒有蝴蝶。你要善待地上的每一只蝴蝶

因為，默念蝴蝶的時刻終將到來

霧中

湖面上，有人劃著他的小船

遠遠可以看見

他挺身、彎腰

在霧中，他和他的船

只是模糊的影子

遠山重疊如波浪

為什么

長久看著那霧中人而沒有掉頭走開

好像有誰這樣問我

在我和他之間，有一只飛鳥

在我和他以及飛鳥之間

有緘默的魚，將以死亡現身

秋歌

下午，老煙鬼苦澀的嘴巴

轉而尋找甜點

以及更甜的

幻想之蜜

愛情一派稚氣。連綿的秋雨

陷入迷茫

不過雨再大，也不會決意成為

一場偉大的雨

一只老斑鳩沉悶的鳴叫

聽起來不像是斑鳩

而是另一種鳥，模仿春天的鷓鴣

它太老邁了，以至于反復訴說的宏愿

變成了含混的嘀咕

總有這么一陣風吹來

曾經將掌心伸向窗外的人

欣喜于大雨降臨

欣喜于大雨降臨仿佛

是其接引而來，而忽略了

其間漫長的等待

他在喜悅中升騰

他將伸手

夠到兒時被風吹跑的一頂草帽

父親仰臥著，草帽蓋在臉上

一只青蛙跳上了帽子

一只黃蜂也在那里盤旋

因為父親在做夢，所以

站在一旁的他，不必大呼小叫

田園詩

天色陰沉。從疾馳的列車上望去

公路上的每一輛汽車

都像是在跟列車賽跑

我輕而易舉地獲得了勝利的滿足感

仿佛我就是列車

一根根電線桿

像某個不明之物的化身

站出來，又退下去

白楊樹葉片凋零

在寒冬到來之前，放棄了它的抱負

肅立于霧氣中的烏桕樹，楓樹

向金黃的稻田傾吐一腔熱血

我看到了水牛，但沒有看到

與它為伴的白鷺

想到隔日返回途中，我只能

在夜幕里再次經過這一帶

高樹上的雀巢，像少年的誓言

讓我眼前為之一亮

在朝西的房子里

從來如此，在朝西的房子里

冬天，遲來的陽光像余光

你也可以與喜陰的植物為伴

它們有修長的莖，簇擁的綠葉

但省掉了花

有時陽光灑在上面，像澆花

偏見

這么好的冬日陽光

午后，我在陽臺的座椅上入睡了

醒來時，面對紅色方格襯衣

它晾曬在那里，和我共享晴空下的陽光

因為它是紅色的，所以別的暗色衣服被我忽略了

因為它是襯衣，所以比褲子值得一看

我承認自己天然帶有偏見

作為襯衣，有時是貼身的

有時在內衣和外套之間

季候決定了它的角色變換

今天，它暫時與我的身體分離

它終將與我的身體分離，被別的襯衣取代

它常常被別的襯衣取代

但它不會從我的身上到另一個人身上

以其使用壽命，它快進入被淘汰之列

但由于今天，我們共處冬日的陽光下

而且在陽光下，它喚起我寫下這首詩

我想我會再買一件一模一樣的

以使我有時看起來年輕一點

以使它，有了一個好替身

生日詩

寒冷的一天，雨夾雪

人們辨認出

混跡于雨中的雪花

雨是現實，雪是舊夢

我推測五十一年前的今天

也是小寒，雖曰小，實為最

我是雙親的頭生子

我的父親母親會依我的年齡

推算他們自己的年齡

就像我常以自己的年齡推算他們的

仿佛這樣更牢靠，更確定無疑

就像后來，我的父親走了

我依然這樣推算

就像如今，我想把父親應享的天年

加進母親的壽命里

為此，我將繼續混跡于斯世

上帝沒有舊夢

灶膛常有煙火

木芙蓉

如今我相信，來到夢里的一切

都歷經長途跋涉

偶爾，借我們的夢得以停歇

像那些離開老房子的人

以耄耋之年，以老病之軀

結識新鄰居

像夕光中旋飛的鴿子

一只緊隨著另一只

仿佛，就要湊上去耳語

像寒露后盛開的木芙蓉

它的名字是借來的，因而注定

要在意義不明的角色中

投入全副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