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開牽掛的心扉等傻姐姐回家

卞文志

我家來了個傻姐姐

姐姐8歲時的照片很漂亮，一雙圓圓的、烏黑閃亮的大眼睛，兩根豎起來的羊角辮，挑著兩只欲飛的小蝴蝶，一對甜甜的小酒窩，盛滿了天真和童趣……9歲那年，姐姐突然病了，一連幾天高燒不退。那個時候，醫(yī)療條件落后，鄉(xiāng)下人又沒錢去城里的大醫(yī)院治病，好不容易把她從死亡線上拉回來，姐姐卻傻了……

我9歲那年，正是姐姐患病的年齡，伯母指著姐姐的照片告訴我這些，那一年，姐姐已經12歲。伯母說，姐姐患的是乙型腦膜炎，要不是那場病，姐姐會是個既聰明又漂亮的姑娘，比春天里的花蝴蝶還美。我定定地看著鏡框里姐姐4年前的照片，那上面的姐姐，正沖著我甜美地笑呢，而發(fā)辮上那一對展翅欲飛的小蝴蝶，不就是姐姐那一雙撲閃的大眼睛嗎？看著姐姐甜甜的笑，我的心卻酸酸的，有一股為她難過的淚，就要涌出來。

已經12歲的姐姐正是含苞欲放的年齡，可那時的她是什么樣子啊！姐姐的神智特別混亂，口水和鼻涕滿臉都是，她不吃，也不睡，沒有白天和黑夜的概念，每天太陽升起之后，她就坐在門外那塊青石上，呆呆地看著遠方。有時伯母下地干活，她便扯著伯母的衣襟，在后面跟著，嘴里含糊不清地問著：“娘，娘，咱上哪兒去啊？”

姐姐是在10歲那年來我們家的。那年初春，姐姐已經傻了，她的父親，在修水庫時，被山坡上塌方的黃土活活地給掩埋了。那年秋天，她的母親便帶著她改了嫁，嫁給40歲仍是光棍一條的大伯。所以，我們家便有了傻傻的姐姐。

姐姐的微笑讓我體會到內心的甜

伯母帶著姐姐來的那天，姐姐穿得很新，伯母穿得很舊，姐姐的表情雖然有些呆癡，但一張小臉卻洗得很干凈，她的小手被伯母牽著，就像牽著一根拴羊的韁繩一樣，伯母怕一松手，姐姐就給剛剛嫁過來的她鬧出笑話來。

那時候大伯與奶奶住在一起，伯母沒來之前，我?guī)缀趺刻於既ツ棠碳彝妗２笌е到憬銇砹酥螅胰サ蒙倭诵扛羧齼商烊詴ヒ淮危皇窍肽棠蹋强梢耘阒到憬阍谛≡豪镒矫圆兀嫫饋黼m然有些機械，但畢竟讓我多了一個玩伴。

一天下午，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我看見姐姐正在路邊的一汪臭水坑里捧水喝，我?guī)撞脚苌先コ蹲∷浦拐f：“這臟水不能喝呀！”她用呆癡的眼神看著我，口里含糊不清地嘟囔著：“渴……我渴呀。”牽著姐姐的小手回到家里，我用碗盛了滿滿的水給她喝，我問她好喝不，姐說好喝，我說好喝就大口喝。姐喝得很痛快，還端著碗咧嘴笑。我覺得姐姐不傻，人傻了，怎知道甘甜的水會滋潤內心，并發(fā)出舒暢的笑呢？

我從此便多了一份牽掛。每天中午放學回家，我都要從奶奶的家門口經過，看見姐姐坐在門外的青石上，我便端一碗白開水蹲在她身邊，自己喝一口，也給她喝一口，希望她的心不再干枯，臉上常常彌漫動人的笑。那時候，我所能做的，也就這些了。后來，我有幾次在水里放上從家里悄悄拿出來的白糖，還有奶粉，或者鹽，所有能想到的東西我都放了。我想，我這樣做就是想讓姐姐多嘗嘗生活中不同的滋味，從她的臉上，多看到幾次從心里流出的微笑……

姐姐16歲那年，我也14歲了。一天傍晚，姐姐在村口等下地干活的伯母時，一個過路的年輕人，見傻乎乎的姐姐站在那里哭喊娘，便不懷好意地上前招惹她，讓姐姐叫他爹。姐姐不從，他竟拽著姐姐亂糟糟的頭發(fā)轉圈兒，伯母正好從田里回來，見有人欺負姐姐，便不顧一切地沖上去和那個男人打了起來。那個男人一陣拳腳把伯母打倒在地后，便掉頭狂奔。伯母在后面一瘸一拐地追，姐姐那一刻似乎不傻了，她一邊哭喊著娘，一邊握著石頭追打那個男人。

從那天被人打了后，伯母竟一病不起，那年冬天的一個夜晚，不幸的伯母拋下傻女兒，撒手而去。這個照顧了奶奶和大伯6年的女人，臨終時臉上布滿了淚痕，一只手伸向床邊，就像想要握住女兒的手不放一樣，眼神中滿懷著牽掛和不舍。第二天大伯從打工的城市回到家里，看到這一幕，哭得昏天黑地，不幸的大伯好不容易成了一個家，僅僅6年，家的溫暖便離他遠去了。

大伯依然在外打工，奶奶和沒有血緣關系的姐姐相依為命。奶奶已經是七十多歲的人了，自己都照顧不了自己，還有什么能力照顧一個不知道吃、不知道喝、不知道睡的傻子呢？伯母去世后的那半年，姐姐比以前瘦了許多，也沉默了許多，她常常縮在門框邊，沖著屋里呆坐著的奶奶喊：“娘，娘啊，我餓。”姐姐不知道她的母親去了哪里，她只會一天到晚在門里門外叫娘……

半年以后，奶奶做主把姐姐送人了。其實，后來我才明白，那只不過是個借口而已，奶奶只是想把姐姐丟得遠遠的，讓她永遠找不到回家的路。

一個16歲的女孩子，送人是沒有誰會愿意收留的，因為她傻，而且傻得厲害，誰家肯收養(yǎng)一個需要人照料的傻子呢！連她生活了6年的家都不能為她遮風擋雨了，哪里又是她的容身之處呢？

消失的姐姐是我無盡的牽掛

姐姐被送走的那天，我在鎮(zhèn)里中學讀書。下午放學回家后，得知這一切，我傷心的淚噴涌而出。母親在一旁勸我：“別為一個傻子難過了，蘭蘭（姐姐的乳名）要是命好的話，說不定被你大伯帶到什么地方，會有好心人收留呢。”那天晚上，我一直把自己關在小屋里，哭累了睡，睡醒了繼續(xù)哭。姐姐雖然傻，可她是我童年的玩伴啊！她與我一起相處了6年，感情已經很深，我的心里能放得下她嗎？姐姐沒有爸，沒有媽，哪里有她的家呀！

兩天后，大伯疲憊不堪地帶著一臉悲傷回來了。我急急地迎上去，問大伯：“你把姐姐送到哪里去了？”大伯眼里含淚，沉默不語，一頭扎進屋里把自己關了起來，整整兩天沒有出來。大伯把自己關在屋里，我也沒去上學，我等大伯給我一個回答，他究竟把姐姐送到了哪里？那兩天，奶奶一次次去敲大伯的門，喊他出來吃飯，一會兒又來勸我，讓我回學校去上學。

再后來，奶奶便坐在門檻上哭了起來。她一邊哭一邊自言自語地說：“我知道你們都不舍得蘭蘭，心里都在牽掛她，可我也沒辦法呀！你常年在外打工，我年齡大了都沒人在跟前照顧，誰愿意為一個傻子的生活操心呢？她要是一個聰明的孩子該多好啊，整天陪伴在我的跟前，我不吃不喝也高興……再說你吧孩子，你牽掛著傻姐姐，這說明了你心善，可你沒有能力照顧她啊，要是你能掙錢，把蘭蘭接過去照料著，奶奶也不用操心了……”奶奶一邊哭訴，一邊自責又愧疚地拍著雙腿。站在一旁的我為眼前的一幕悄悄流淚。有些事情，注定了無能為力，所以，我只能悲傷地在心里默默地為姐姐祝福了。

一個夏天過去了，一個冬季過去了，一年又一年過去了，姐姐都沒有再回這個家。而姐姐究竟去了哪里，大伯一直避而不答，守口如瓶。一個忠厚老實的莊稼人，一生中做了一件對不起伯母、對不起姐姐的虧心事，他在良心上過不去，他的心里很內愧，所以，大伯多年來一直不肯說出姐姐的去向，他心中的那份痛，只能埋在心底自己慢慢忍受了。

如今，我59歲了，姐姐如果活著，也已經61歲了。每一年的秋天，姐姐被送走的那個日子，我都會在心里無數(shù)次念叨姐姐，四十多年過去了，姐姐還記得回家的路嗎？

我不知道姐姐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是被人收留了還是在沿街乞討，我從來不敢去想另一種可能。每次走在街上，看見呆傻的乞丐可憐地向路人乞討，我都會同情地流下淚水，剎那間腦子里便會浮現(xiàn)出姐姐的影子，姐姐呀，你現(xiàn)在也與這些可憐的乞丐一樣嗎？每一次，我都會掏出些錢給他（她）們，就像把錢遞到姐姐手里一樣。我家的門，永遠都為姐姐敞開著。可是姐姐，你現(xiàn)在在哪里啊？我時時刻刻都在牽掛著你，姐姐，我敞開了心扉等你回家！

責編/沫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