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適逢戴逸先生九十誕辰,中國素有為長者祝壽的傳統,去歲中國人民大學遂有“戴逸與清史研究”研討會的舉行,一時群賢畢至,濟濟一堂,共敘先生治學做人之風范恩誼。今歲先生若干及門弟子與先生親手創辦的清史研究所同人,再以撰寫學術論文的形式為先生行九十壽禮。
先生出生于人文淵藪之區常熟,常熟自明清以來就是出大學者大文人的地方。但先生對歷史產生興趣卻并非得自于正規的學塾訓練。先生曾自稱,其史學啟蒙大約來源于兩種經驗:一是故鄉中那些“小人書”的出租者,他們身穿舊長衫,頭戴遮陽帽,背著塞滿連環圖畫的破舊藤籃或皮箱,走街串巷,吆喝出租,為小學生供應歷史文學圖書。夏天夕陽西下,鴉噪蟬鳴,樹蔭深處的流動書攤旁,正是啟迪先生史學智慧的最初場所。二是常熟自明清以來遍布藏書樓,雖經戰火摧毀敗落,街市上仍殘存著數家古籍書店,店中布滿了各種線裝古書,讀者可隨手翻閱品讀,無異于一座小型圖書館。先生經常流連徘徊其中,與古人朝夕對話。先生曾回憶起當年攢錢許久才購得一本殘破《昭明文選》的求學經歷。在夜深人靜,萬籟俱寂之時,先生常常獨坐小樓之上,斷句閱讀,青燈黃卷,咿唔諷誦,手握彤管,朱藍粲然,先生治學文字中時時偶現悠然古風,大致可溯源于此。
先生出生于20世紀20年代,正逢風云際會的民國初年,隨著滿清皇權的崩滅,結束了千年帝制,一系列變革正在醞釀進行。科舉制取消后,那些曾經向往踏上仕途再過傳統士紳生活的青年學子愿望紛紛破滅,他們對教育目標的追求逐漸疏離了傳統體制設定的軌道,日益呈現多樣化的態勢。當年先生這輩激進有為的青年大多選擇從國家建設出發去從事科技和法政等職業,或者通過軍事學堂的訓練參與到新式軍人群體之中。
先生早年進入上海交通大學鐵道管理系學習,旋又難以抵御年少讀史引發的興趣誘惑,轉入北京大學歷史系讀書,因在北大從事學生運動,遭到國民黨特務的緝捕,無法繼續學業,最終投奔解放區,進入正定華北大學一部政治研究室革命史組,與黨史專家胡華先生一起教書共事。
由此可見,先生之治史經歷從一開始就區別于那些安于書齋的民初“學院派”歷史學家,而與波瀾壯闊的中國革命歷程緊密相關。因為中國革命史的教學與寫作理所當然地與中國革命的具體實踐過程互為表里,是一種具有高度踐履風格的學術活動,而不是封閉在校園內的純粹專門的治學路徑。先生對歷史的探索無論是選題還是研究方法同樣表現出與具體的革命實踐經驗相互交織在一起的特點。尤為明顯的是,當時與先生同輩或年齡稍長的一批青年學子就是因為受到革命魅力的感召,首先投身民初的變革運動,成為其中的積極參與者和領導者,在戰爭結束后他們才回到環境相對靜謐的學校氛圍中從事歷史研究的,他們往往既是戰士又是學者。
先生任教的華北大學和在其基礎上實現轉型的中國人民大學就聚集了一批具有極其復雜人生閱歷和亂世斗爭經驗的革命家型的歷史學者。除了胡華先生外,還有尚鉞、郭影秋、羅髫漁等人。如曾任中國人民大學歷史系主任的尚鉞先生就有著驚心動魄的傳奇經歷。他早年在北大當學生時就是新文學運動“狂飆社”和“莽原社”的骨干成員,曾寫出小說《斧背》,是魯迅欣賞的文學青年。革命軍北伐期間,尚鉞先生曾在豫南農村組織農民協會,任工農軍黨代表,發動武裝暴動,后任當地蘇維埃主席,被地主武裝圍剿突圍后,潛行至上海任《紅旗日報》采訪部主任,親歷東方旅社事件,后又轉至東北擔任中共滿洲省委秘書長。盤點尚鉞的一生,他從事過各種職業,如記者、作家、廚師、報務員、商人、中學教師、大學教授等,其人生閱歷之復雜豐富令人目不暇接。戴逸先生在紀念文章中曾提到尚鉞先生謙虛地說自己不是“科班”出身,研習歷史乃是出于革命的需要,并以此引為同道。
曾任清史研究所第一任所長的羅髫漁先生曾與中共元帥聶榮臻一起擔任黃埔軍校少校政治教官,又曾任葉挺將軍率領的國民革命軍第十一軍政治部主任,后長期在上海和香港從事地下工作,是老資格的革命家。另一位清史專家,《李定國紀年》的作者郭影秋曾經擔任新中國的云南省省長,后任中國人民大學副校長。正因為這些史學家同樣兼具革命實踐家的特殊身份,其曲折復雜的閱世經驗無疑會成為他們選擇研究視角,構思歷史論題的重要背景。先生雖沒有上述革命家那般豐富的革命閱歷,但其治史風格同樣具有參與革命風潮留下的深刻烙印,亦使先生與那些民國大學出身的學院派學者的治史主張完全不同,亦與有海外留學背景的史家思考角度頗為異趣。
簡括言之,先生之治學風格頗符“實事求是”之人大校訓,亦多貫穿古人“經世致用”之遺風,作為弟子,我在此不揣簡陋,擬對先生之學問精義試加蠡測,以求教于方家。
一
先生治學首先具有貫通古今的現代視野。
中國近代史學自任公先生開始即模仿西方的章節體例書寫中國歷史,“通史”寫作遂蔚成風氣,任公自己雖未完成貫通古今的完整中國通史寫作,卻以《清代學術概論》《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等通論性名著立為軌范,后來亦有錢穆先生《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及《國史大綱》等著作跟進效法。但近人寫作“通史”多厚古薄今,往往古史篇幅占據絕對主導地位,只是在最后章節偶涉近代話題,專以近代歷史為寫作對象者只有少數幾部著作而已,如蔣廷黻那本篇幅短小的《中國近代史》以及陳恭祿的《中國近代史》等,解放區亦有范文瀾先生之《中國近代史》簡本,敘述都相對簡略。戴先生認為,20世紀50年代的中國史學界重視古代史,專家名流群集于上古先秦史。秦漢以后的歷史研究者已少,鴉片戰爭以后的近代史研究者更少,幾乎不被承認為一門學問。因此,如何在高等院校中把“中國近代史”當作一門學科加以規劃建設,的確是一個十分迫切的課題。從1955年到1956年,先生開始連續在中國人民大學中國歷史研究班上開設中國近代史課程,前后有七八十人參與上課,可以說開啟了在高校系統講授中國近代史的先河。
中國近代史研究所面臨的首要困難是缺乏一種總體的貫穿線索,不像古代史那樣積淀深厚,大師云集,已經基本形成了前后貫通的若干問題意識和學術流派,學者講課治學常常可以直接依靠清末民初形成的解釋傳統,繼續深入思考就可拓展出新的研究空間。為了區別于中國古代史的解釋傳統,中國近代史研究從一開始就必須建立起自身的理論意識,以作為整體論述的基本依據。有鑒于此,胡繩在《歷史研究》創刊號上發表了《中國近代史的分期問題》一文,提出以階級斗爭為線索劃分近代歷史各個時期的觀點,引起史界的巨大反響。先生與范文瀾、金沖及、李新、榮孟源等史學家一起紛紛發表文章,參與了這場長達三年的討論。通過這場討論,先生對中國近代史的發展線索和特點做出了較為完整的思索和論辯,最終確立了在唯物史觀規范下建構中國近代史學科體系的發展方向。現在看來,以“階級斗爭”為主導線索的革命史敘述難免打上了那個時代的鮮明烙印,其結論未必盡如人意,但這次論辯卻為新興的中國近代史學科樹立起了自身的問題意識和詮釋風格。
為了早日尋繹出貫穿中國近代史的整體邏輯,先生親力親為,于1958年撰寫完成《中國近代史稿》第一卷,此著洋洋四十多萬言,詳細敘述兩次鴉片戰爭和太平天國運動的過程和歷史。先生后來又撰寫了第二、三兩卷,一直寫到戊戌變法運動。第一卷對太平天國運動著墨甚多,敘述得也最為詳盡。先生希望用馬克思主義理論來分析這次農民戰爭,弄清它的發生、發展、困難、矛盾,它所面臨的問題和最后的失敗。在寫作這部書稿時,如何以貫通的眼光審視中國近代發展歷程的意念一直縈繞在先生心間。先生一直在思考的問題是,如何把太平天國與中國的共產革命做對比研究,以探究其起因與過程的異同。先生自述說,他在寫作過程中時時會想到中國共產黨領導的農民革命,“感到兩場農民革命之間存在著明顯的聯系和相似,但其內容、特征、外貌、結局又如此之迥異”,于是深深認識到歷史發展的連續性、相似性和多樣性、具體性。前后相續的歷史不會重復,也不可比附。但太平天國與共產黨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相距不過幾十年,留下了許多非常相似的經驗教訓。故對現實知道得更多,對歷史會理解得更深。
先生在《我的學術生涯》一文中談到自己的治學是沿著“逆向回溯”的路徑進行的,即由近而遠,由今至古,最初從事黨史和革命史研究,稍后研究中國近代史,最后研究清史,一步步往前推移回溯。先生直稱性格中有點“嗜古癖”,大約是在常熟少時讀史養成的習慣,愿意研究離現實較遠的歷史,卻又坦言研究歷史往往出于工作需要。革命隊伍中教什么課,研究什么專業,不由自己選擇,而是由組織上分配確定的,只不過分配工作和個人興趣大致符合。
先生晚年以近八十歲高齡,憑著老驥伏櫪的決絕精神毅然受命組建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承擔編纂國家新修大型清史的任務,即表現出先生那一輩史學家特有的責任心和使命感。在主持新修《清史》時,如何在繼承傳統二十四史優秀書寫體例的同時又根據時代的要求有所創新,乃是先生殫精竭慮的關鍵問題。在征求各方意見之后,先生決定增設《通紀》部分,作為全書的統領總綱。在宣示《通紀》撰寫要旨時,先生把三百年清朝歷史用興、盛、衰、亡四個字予以概括。先生明確表示,《通紀》的設計參考了梁啟超、章太炎曾經采取過的章節體例,《通紀》之設充分體現了先生注重詮釋歷史大勢的治學風格,他反復申述用“貫通”的眼光觀察清朝歷史的重要性。他說,撰寫大型清史應該把清代三百年的歷史加以扼要地敘述,力求前后貫通,表現歷史發展的大趨勢和我們的歷史觀,闡明清代從崛起、發展與鼎盛時期,直到衰落以至滅亡的全過程,這是《通紀》的主要職能之所在。先生“貫通”清史的構想還表現在力求從清朝自身的演變脈絡里尋究其規律性,盡量避免站在晚清以來的近代立場強行替古人說話。
因強調“貫通”歷史的重要性,先生曾發表一系列通論性質的文章,如《清代經濟宏觀趨勢的總體評價》《滿族興起的精神力量》等,為清史研究把握總體大方向。先生講“貫通”,并非大而無當地空談玄想,而是有理有據的深思之論。具體的例子可以舉出先生有關太平天國以后清朝政治格局演變的分析。關于太平天國失敗后中國政局的變化,民國時期的學者如梁任公認為,地方勢力的興起是滿漢權力消長的結果,昭示著漢人官僚集團從基層開始崛起,從而動搖了滿族統治的基礎。西方史學界也曾經認為,以湖南為首的團練勢力的形成所導致的地方軍事化是清朝咸同時期以后的重要特征;一些日本學者亦認為,地方自治勢力的增長是辛亥革命發生與滿清政權傾覆的根本原因之所在。
與之相比,先生早在20世紀80年代初就在《太平天國運動后清政府權力的下移》這篇文章中指出,所謂“滿漢權力消長”,實質上反映了中央和地方勢力的消長,不過由于歷史的原因,中央和地方的矛盾披上了一件滿漢民族矛盾的外衣。其研究視角與美國和日本的中國學均有差異。具體表現是,先生試圖從中央與地方關系的變異角度理解權力的更替現象。太平天國以后,代表中央政權力量的兵權、財權和司法權開始下移。從兵權角度而論,由于八旗綠營大量吃占空餉,從而完全失去了戰斗力,只得依靠地方集團臨時雇募“練勇”抵御內亂,致使地方軍事力量坐大,太平叛亂被平息后,清政府三令五申裁撤練勇的計劃始終無法實現,才造成地方軍事實力派尾大不掉的局面。由于戰爭規模不斷擴大,經費需求越來越多,財政制度陷入混亂,無法正常執行協款、解款制度,從戰爭中起家的地方勢力開始自行籌款募勇,致使戶部正常的奏銷制度完全被破壞。與此同時,清朝司法體制受到的沖擊更形嚴重,各省判處死刑的“秋審”制度在太平天國戰爭期間趨于瓦解,出現了各地盜案可以按“就地正法律”執行的情況,殺戮權移歸督撫掌控,清廷雖三番五次想廢止“就地正法”章程、收回司法權力,卻遭到地方勢力的強烈抵制。同光年間,雖出現大批“告御狀”和個別平反冤案的例子,但是中央所以有興趣插手這些地方性訟案,正是因為它失去了對地方司法權力的支配作用,清廷熱衷于受理京控,出頭平反,也是因為要借此打擊日益上升的地方勢力。地方政治派系分合聚散,反復無常之態并未得到絲毫的削弱。
先生由此文得出的結論也是充滿洞見發人深省的,他說,由于封建性地方勢力興起而出現的中央和地方的矛盾,以及地方各派系的矛盾貫穿在整個中國近代歷史之中,這是中央集權的君主專制制度瀕臨覆亡的前奏,也是整個封建政治制度趨于沒落的征兆。在封建統治階級內部出現的這種政治離心力影響著歷史發展的進程,制約著近代政治斗爭的內容和形式。以后統治階級的內部矛盾更進一步發展,辛亥革命推翻了清朝政府,封建性的統一象征消失,地方割據勢力進一步發展,這就演變成為軍閥之間的公開割據和連年混戰的局面。類似的“貫通”視野會常常出現在先生的各類文章中,顯示出先生從宏觀上把握中國近代歷史演變趨勢的超卓能力。
二
其次,先生具有濃厚的“經世”情懷。
中國古代史學的寫作雖有“官史”與“私史”之分,卻從來都與現實政治密不可分,時常具有強烈的“資治”功能。因此,史家如何有效地介入政治與社會的變革進程,如何把自身對歷史的研判轉化為國家建設的能量,同時又盡量保持獨立見解,不完全受政治風向的支配,從來都是史家安身立命不容回避的大問題。先生早年曲折的求學與教書經歷一直與風云變幻的革命風潮相互激蕩,面對著時時出現的各種問題或回應或討論或辨析或批判,當然有時也不免成為政治風暴的沖擊對象,先生之治學路向的變化無不與時代的巨變息息相關。我們不妨把先生的治史風格視為傳統“經世”精神在當代的一種延續和體現。
正因如此,先生讀史研史的主旨始終不懈地回應著當代中國所面臨的各類重大現實問題。如果說,先生參與中國近代史分期問題的討論,仍是尋求在主流意識形態形塑下如何有效地辨析中國近代變革的主導動力問題的話,那么,《論“清官”》一文的寫作則顯示出先生不甘隨波逐流地受制于主流意識形態束縛,不斷探究歷史真相的求實風格。
《論“清官”》發表于1964年,筆名星宇,其主要觀點是,清官是地主階級中維護法定權利的代表,他們反對豪強權貴追求法外權利、無限制地進行剝削。清官在一定程度上同情人民群眾減輕他們的苦難,緩和階級矛盾,但他們本質上還是為了維護封建統治。先生自謙地說這些觀點都是“老生常談”,但卻在以“階級斗爭”為主線的干癟刻板的歷史單線敘事里撕開了一條異端的口子。兩年以后,姚文元發表《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先生與林甘泉等四人以方求為筆名撰文反駁,文中關于清官問題的論述采用了星宇的觀點,方求的文章后來被“四人幫”認為是陸定一、周揚為搶奪“文化大革命”的旗幟而寫,是對吳晗的假批判真包庇。《論“清官”》則是調和主義、折中主義的大毒草。1967年4月,上海寫作組以康立為筆名撰文點名批判星宇,文章發表在《人民日報》上,全國報刊廣泛轉載,以此為起點,各家媒體大批清官之文立刻呈鋪天蓋地之勢蔓延開來。其主要論點是,清官更壞更反動,因為貪官進行殘酷剝削,能引起人民的反抗,而清官同情人民,對人民反而有欺騙作用。如此荒唐的邏輯只有在荒唐的年代里才能出現。
20世紀60年代,中蘇之間發生珍寶島沖突,事件平息后兩國舉行邊界談判,先生選擇中俄《尼布楚條約》作為課題,花費四年時間對條約簽訂的背景、談判情況、條約文本和爭議問題做出詳細研究,寫成《一六八九年的中俄尼布楚條約》一書。先生自述寫作之時,始終懷著強烈的民族感情,卻努力保持冷靜客觀立場,探討中俄東段邊界的沿革。先生利用蘇聯方面公布的檔案資料,包括談判使臣戈洛文的詳細日記,充當中俄談判譯員的外國傳教士張誠和徐日癉的日記,以及故宮中有關尼布楚談判的滿文奏折等史料,詳細展示了中俄使節談判的具體情節,為外交部中蘇邊界談判的中方代表提供了堅實的歷史依據。
先生六十歲以后的治學重點仍與國家變革的命運息息相關,同時又為改革開放中有可能出現的問題不斷憂思焦慮,并時時發出警告。20世紀90年代中央提出西部開發的戰略構想,先生以《清代開發西部的歷史借鑒》為題發表意見。先生一方面肯定了清廷在西部開發中實行屯墾和發展畜牧業、礦業的歷史經驗,以及設置和拓展驛站網絡,加強貿易交流等舉措所帶來的積極影響;另一方面又敏銳地注意到,清朝開拓西部時無限制地把森林、牧地、湖泊開墾成農田,無補償地開發導致森林消失、牧場萎縮、水土流失、沙漠擴大,環境變得日益嚴酷,使人們難以棲息和生存。當今人們已開始意識到經濟增長對環境的破壞已達愈演愈烈之勢,而先生早在二十年前即已通過清朝開發西部的教訓發出警示,應是頗有先見之明的。
又如20世紀80年代先生就提出應建立“避暑山莊學”,對清代皇家園林的布局和風格進行整體研究。1988年,先生撰成《乾隆帝和北京的城市建設》一文,較早從北京城市建設規劃的角度探討清代皇家園林的價值,《乾隆帝及其時代》一書亦列有《北京城市建設》專章,細致梳理京城“三山五園”興建的歷史脈絡。經過三十多年的彷徨以后,北京市政府最近幾年才開始意識到,應該從古都整體保護的角度對皇家園林進行修復和整治,并逐漸開始付諸行動,這也算是對先生當年的建議做出的一個遲到卻積極的回應。
三
再次,先生具有多元兼容的前沿意識。
先生晚年仍不懈地拓展新的研究領域,其中力求把清朝放在全球史的背景下重新加以審視應該算是最為重要的一次探索。20世紀90年代中期,先生與北京大學張芝聯教授共同籌建了中國十八世紀研究會,發起召開“十八世紀中國與世界”國際學術研討會,主編“十八世紀的中國與世界”系列叢書。在叢書的《導論》卷中,先生提出應“力求把中國史放在世界發展的背景中加以考察比較,改變中國史和世界史分隔和孤立研究的習慣。要更深刻地理解某個時段、某個地區的歷史,應該跳出時空的限制,把它放在更廣大的范圍中,以克服時段和地區的狹隘性”,并提出18世紀是世界歷史的分水嶺的主張。先生的這一洞見其實在西方學者中亦有討論。例如,法國哲學家福柯在題為《安全、領土與人口》的法蘭西學院演講中就提出:西方國家的產生經歷了三個階段:最早是司法國家,它脫胎于封建型領土政體,對應的是法(習慣法或成文法)社會,涉及一整套義務和訴訟的相互作用;其次是行政國家,產生于十五十六世紀國家邊界(不再是封建)的領土性中,對應的是管制社會和規訓;最后是治理國家,它不再以其地域和領土來界定,而是以其人口的多寡及其容量和密度來界定,其實也包括領土(人口和分布在領土上)。治理國家實質上作用于人口,治理國家參照和利用經濟知識這一工具,它所對應的是由安全配置加以控制的社會(福柯:《安全、領土與人口:法蘭西學院演講系列》,第92—93頁)。
我們發現,在18世紀的清朝,也出現過類似福柯所說的向“治理國家”轉型的跡象。18世紀以前,清朝統治者尚把大部分精力用在開疆拓土和建立清朝正統性這些方面,頻繁的軍事征伐自然是題中應有之義。乾隆朝則基本穩定了疆域,向基層滲透的行政化步伐逐漸加快,這一時期,隨著人口增加到3億,迫使清廷不得不圍繞人口激增的現狀調整統治策略,改變行政運作的結構。先生在《乾隆帝及其時代》這本專著中對這一轉型有所涉獵和描述,驗證了18世紀是世界歷史的分水嶺這個判斷的重要性,同時也間接呼應了西方學界認為18世紀出現了國家治理重大轉型的經典論斷。
先生一方面強調清朝在世界歷史中所應具有的位置,同時也敏銳地指出,不能把清朝的歷史簡單地與世界史發展的普適性等同起來,應該洞察其獨特性的一面。早在20世紀80年代末,先生給博士生朱雍的著作《不愿打開的中國大門》一書作序時,曾提出以下看法:“中國和西方國家的差別似乎不僅僅是發展速度的快慢,而是在文化特點、社會結構上存在深刻的差異。假如沒有外國資本主義的侵入,中國將按照自身的規律向前發展,從內容到形式將會和西方世界很不相同。譬如兩列火車在兩條軌道上行駛,各自奔向遙遠的未來,我們不知道兩條軌道將在何時何處會合交接。”這個看法與當時官方主流的見解并不同調。先生既注意到了清朝在世界史發展格局中的位置,也提醒史界注意清朝本身歷史具有其強烈的獨特性,必須兼顧兩者。
先生治史講究“資料、思想、文采、道德”并重,就筆者的理解而言,實際上與古人所講“考據、義理、辭章”兼于一身的說法有相通之處。在當今學科訓練日趨專門化的境況下,先生尤其欣賞有文采的歷史文章。他曾引杜甫兩句詩“繁枝容易紛紛落,嫩葉商量細細開”,形容撰文要毫不吝惜地砍掉唆冗繁的空話贅語,對新穎的思想,微小的細節要花大功夫,仔細琢磨,精心考慮。由于治史人的秉性、資質和用功程度各有不同,往往很難兼顧考據、義理、辭章三個方面。治學常常偏于一端。因此,為師者須因材施教,不拘一格,使弟子各展所長。先生在這方面的施教經驗堪稱典范。
先生早在20世紀80年代初就在《人物》雜志上發表文章,熱情介紹他的幾位弟子郭成康、吳廷嘉、孔祥吉、卿斯美的研究成績。(《歷史科學戰線上的幾名新兵》,《人物》1983年第3期)令人驚異的是,這幾位弟子的治學風格截然不同。例如,郭成康擅長對清朝上層政治和制度進行系統的分析和研究,具有出色的大局觀,后來成為清史研究所政治史方向的領軍人物;吳廷嘉能言善辯,素以理論思辨見長,當年曾與錢學森在《歷史研究》雜志上探討過“三論”(信息論、系統論、控制論);在史學領域中的應用問題,成為中國史研究者中積極探討社會科學新方法的先鋒人物;孔祥吉則以對康有為戊戌變法奏稿的精密考證著稱于世,其研究成果曾在相當大程度上改變和修正了史學界對戊戌變法性質和過程的傳統評價,在史學界引起了廣泛震動。
先生對史學界的前沿動態一直保持高度關注,時刻留心其進展情況,并鼓勵弟子大膽思考,還不時參與切磋論辯。弟子楊念群研究近代知識分子區域分布的著作面世后,先生親臨研討會進行點評指導,以示鼓勵。先生一方面肯定了從區域比較的角度研究近代知識群體言行特征的價值和意義,同時又切中肯綮地指出,講區域文化比較不能脫離北京文化這個核心背景單獨進行論述,不能只有局部的研究,而忽視整體觀察的視野。各地方文化要成為顯學,必須通過北京這個管道進行篩選,再反饋到各地才能形成全國性影響。例如,乾嘉學派的核心人物都是江浙皖地區的學者,乾隆年間這些士人到北京做官,加上《四庫全書》對士人群體的籠絡作用,北京作為核心把區域文化吸納進來,再輻射出去,才能最終影響到全國,這是統一國家的特點。先生又舉例說清初廣東文化并沒有全國性影響,康有為梁啟超到北京后依靠皇帝搞變法,撰《新學偽經考》《孔子改制考》,影響才開始波及整個思想界。湖湘學派在近代之所以發達也是因為曾國藩等人位居北京中樞政要之地后,湘學通過在北京的湘籍士人進行宣傳才發為顯學。故考察區域文化的特質必須考量其與中央政權的關系。
先生也不同意楊念群截然劃分“王者之儒”與“教化之儒”的做法,楊念群認為:“王者之儒”傾向于建構統治階級意識形態,“教化之儒”則主要承擔教育道德的訓導功能,兩者既有交叉重疊亦有較大差異。先生以為,中國歷史上,儒學從未擺脫開“王者之儒”身份的限定,除了極少數異端分子之外,儒者僅在于和官方的緊密性和疏離性、直接性和間接性有所區別。中國歷史上不存在一種單純的“教化之儒”。在中國封建專制體制下,任何學說都會籠罩在專制王朝陰影之下,沒有或很少有自己的獨立性,所以先生針對楊念群關于宋明理學是“教化之儒”,通過復興運動反叛了兩漢“王者之儒”而維護了先秦“教化之儒”這個命題保留了自己的看法。先生堅持宋明之儒乃是另一種形式的“王者之儒”。弟子楊念群對先生的評論仍有不同看法,他堅持認為漢儒構造讖緯政治神話,其樹立君王正統之目的昭然若揭,而宋儒走“格君心”“覺民行道”的路線,更有與君主分享意識形態資源的意圖,兩者區別甚大。雖然在弟子看來,先生強調儒學政治化的一面,與弟子之論殊無絕然的對立,但先生所拈出的士人在廣義上仍難脫“王者之儒”羈絆的精要之論仍有醍醐灌頂之效。以當代學界為例,現實中各種儒學復興的表演紛紛粉墨登場,表面強調的都是文化倫理的單純回歸,骨子里卻幾乎無不與上層政治保持著緊密的互動關系。這與錢穆先生主張儒學乃是有其內在演化理路的思想史研究進路區別了開來。
更為重要的是,先生不遺余力提撕晚輩后學,以寬廣的胸懷兼容多樣意見,即使弟子的觀點與自己的主張出現分歧,仍予最大限度的包容接納。與先生在一起受教論學,如書院中師生之間坐而論道,切磋辯難,洵洵有古風焉。這才是令弟子終生難以忘懷時刻銘記在心的求學體驗。
先生是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的開創者,如今清史所已在清代政治史、邊疆民族史、秘密社會史、清代思想文化史、歷史地理學、歷史文獻學、清代基層社會史等各個領域不斷開拓進取,形成了較強的研究團隊,并持續不斷地涌現出新的研究成果。今年正值先生90大壽,眾弟子和清史所同人相互邀約,沿著先生指導的方向,從不同的角度切入撰寫文章,對清代歷史的各個層面進行探索,以學術研討的方式向先生致敬。
晉人胡濟曾有賦云:“嘉高崗之崇峻兮,臨玄谷以遠覽;仰高丘之崔嵬兮,望清川之澹澹。”我們愿借此賦衷心祝愿先生治學之風貌精神如清川之水長流不息,繼續澤被后學。
(此文為《澹澹清川:戴逸先生九秩華誕紀念文集》的序言)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責任編輯袁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