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東
1936年秋,上海英法租界內一片歌舞升平,根本看不到戰爭的跡象。在這片風光之下,暗流涌動,各種勢力、各方間諜都在這個號稱“冒險家樂園”的大上海展開角力與角逐。
離奇暗殺
百樂門大舞廳今晚格外熱鬧,素有“東南亞華語情歌天后”之稱的東南亞華人歌手陳香蝶,將在這里獻唱。上海灘的達官顯貴、富賈名流都紛紛前來捧場,連日本駐上海“梅”機關的特務頭子梅津次郎也坐在第一排的中間位置,陪著一位中年男子觀看演出。
演出一開始,整個百樂門處于黑燈狀態。音樂響起,一只射燈照亮舞臺中央。風情萬種的陳香蝶出現在觀眾眼前,她一身寶藍色旗袍,身材凹凸有致。她扭動著腰肢,輕啟櫻唇唱起了那首膾炙人口的《夜上海》。歌唱到一半,燈光再次熄滅,音樂也停了。看過陳香蝶表演的人都知道,下面是這首歌的高潮部分,當音樂再次響起時,所有射燈都集中照射到陳香蝶身上。臺下來捧場的人正準備叫好,可當他們的眼睛掃向舞臺中央時,都驚呆了。隔了良久,一片女人們的尖叫聲響起。
陳香蝶仍然站在舞臺中央,只是她再也無法唱歌了。她的臉皮不見了,似乎被人活活剝去,整個面部血肉模糊,慘不忍睹。歌后就在萬眾矚目下,被人悄無聲息地暗殺了。
見此情景,梅津次郎站起來,大叫著:“百樂門全面戒嚴,立刻搜查兇手!”也不知從哪里冒出許多便衣的日本特務,把歌舞廳統統包圍。坐在梅津旁邊的中年男人霍地站起,回頭就給了梅津次郎兩個耳光:“梅津,你保護陳小姐不力,罪不可恕。我命令你三天內抓住兇手,替陳小姐報仇,否則軍法處置……”
正在此時,從穹頂上忽然飄下無數五顏六色的“蝴蝶”。那男人抓起一只飄落到他頭頂的“蝴蝶”,看了看,竟然是抗日傳單。男人氣急敗壞地朝一旁垂手低頭的梅津說:“還不去抓兇手,他們在上面!”
梅津次郎連忙帶人沖上屋頂,卻發現那上面空無一人。
第二天,上海的大街小巷傳遍了報童的叫賣聲:“奇案!奇案!情歌天后抵滬,在首唱之夜慘遭殺害,被人離奇剝去面皮,期間只有短短的兩分半鐘,兇手神秘消失……”叫賣聲引來無數路人圍觀。
絕密任務
日本駐上海領事館。在三樓的一個房間內,一個身穿黑色和服的男子正焦躁地踱著步。他就是昨晚扇梅津次郎耳光的男人,日本大本營陸軍部特務頭子土肥原之助。土肥原之助是日本特務機關最高頭目土肥原賢二的親弟弟,這次他來上海,是為了完成一項絕密任務。為此,日本大本營派出了王牌間諜“白貓”,來執行這次任務。
就在土肥原踱步沉思之際,他的助手土村大佐喊了聲“報告”,走了進來,遞給他一份電報。看到這份電報,土肥原的臉上不由露出了陰險的笑容。
就在此時,梅津次郎走了進來,吞吞吐吐地報告說兇手還沒有線索。他低著頭,正等著一頓狂風暴雨似的訓斥,不料,土肥原竟然沒有發脾氣,而是平靜地說:“梅津,你知道我這次親自來上海的目的嗎?”
“大本營來電說您要親自布置一項絕密行動。”
“不錯,你知道為了這次行動,大本營動用了什么人嗎?”
“不知道。”
“我告訴你,大本營為了確保這次行動成功,派出了白貓。”
梅津次郎一驚:“白貓?!”他深知這個名字的分量。
“白貓是大本營的王牌間諜,這一點你是知道的。她也是黑龍會速敏忍會長的養女。梅津,你知道陳香蝶小姐是什么人嗎?”
“她是東南亞華語情歌天后啊!”
土肥原對他搖動一根手指:“不,不,不,她的真實身份是速敏純子,也就是白貓!”
“啊!”聽到這句話,梅津次郎驚呆了,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滾落。鼎鼎大名的王牌間諜“白貓”,竟然在自己的地盤上被人暗殺,而且還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這下自己怕是要完蛋了。
土肥原突然翻了臉:“混蛋,你知道你犯了多大的錯嗎?我要你立刻去英法租界討要兇手,但是不能告訴他們陳小姐的間諜身份。”
梅津次郎“嗨、嗨”著低頭彎腰走了出去。
土村附到土肥原耳邊說:“將軍,這件事不告訴他嗎?他也是這次行動中的一員啊!”
土肥原笑著說:“不,不是時候。先讓他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到了他該知道的時候再說吧。”
梅津次郎一口氣跑了英法兩個租界,向領事館下達了最后通牒,說陳香蝶是日方特邀的嘉賓,為土肥原將軍來滬獻唱的。他責令對方立刻抓捕兇手交給日方,否則,日方將派兵進入租界自己查案。
聽到他的最后一句話,英法租界的領事都坐不住了,立刻下令工部局限期三天內破案。而英法工部局的巡捕房總探長不約而同都想到了一個人,他們相信,只有這個人才能在三天內破案。
兩大陰謀
愛多亞路的寶龍大廈上,有一家私家偵探社。社長李伯雄,三十多歲,曾留學美國,因喜愛偵探推理,回國后就開了這家偵探社,開張沒多久,他便連續破了幾樁奇案、陳案,一下就成了上海灘赫赫有名的大神探。
這天,李伯雄剛剛看完關于陳香蝶被害的報道,助手二嘎便來通報,英法租界兩位總探長大人上門求見。
李伯雄請兩人進來,見他們愁眉不展,猜到他們準是為了陳香蝶的案子而來,他決定開個玩笑。
“兩位總探長大駕光臨,我不用問什么事,只要給兩位相上一面就能知道。”
英租界陳探長說:“神探李還會相面?”
“我不僅會,而且精通。我看你們二位華蓋犯頂,可能今日有禍事上門哦。”
法租界黃探長苦笑道:“何止犯華蓋,搞不好這次小命都搭上了。神探李難道不知道歌后陳香蝶被刺之事嗎?”
“剛剛聽聞。”
“我們兩人剛被領事臭罵了一頓,限期三天破案,否則,要丟官不說,小日本還要派兵進入英法租界呢!”
“只有請神探李出馬,救救咱們。這次的酬勞可是一筆天文數字啊。”
李伯雄點頭答應,他倒不是為了那酬勞,而是對奇案有一種癖好。他叫來二嘎,一同驅車去了百樂門。
他出示了租界工部局給的特別通行證,進入了早已被封鎖的百樂門。一番勘察下來,他的臉上露出迷茫之色。剛才看報紙時,他就覺得這事不太可能,僅僅兩分半鐘的黑燈時間,就能殺人剝臉,根本做不到。除非,這之前陳香蝶就死了,早被剝去面皮,放在舞臺附近,兇手才能利用這兩分半鐘來個大換活人。
想到這里,他立刻驅車趕往工部局的殮房。殮房門口,陳探長正點頭哈腰地陪著一個日本軍人從里面出來。看到李伯雄,他很意外,忙給他與梅津次郎做了介紹,并告訴他,梅津次郎是來領取陳香蝶尸體的。
李伯雄立刻制止,說他需要驗尸。
梅津次郎大剌剌地說:“不行!”
李伯雄冷笑著說:“陳探長,如果不行,那案子我就不管了。”
陳探長一聽,急得直冒汗,趕緊說:“梅津大佐,神探李可是我和法租界黃探長三顧茅廬請來的。在整個上海灘,只有他能夠按期破案。您要是不想破這案子,就把尸體拉走,那我們也就不管了。”
梅津次郎緊緊盯著李伯雄,獰笑著說:“好,尸體交給你,破不了案,我再來找你。”說著揚長而去。
李伯雄把尸體運到了華大醫學院,請他的同學左冠宇大夫幫忙驗尸。一番檢測做下來,李伯雄的猜想得到了證實:陳香蝶在公布的死亡時間之前就死了,而且,她是死于毒藥。
“看——”左冠宇指著尸體發際上隱藏的一顆黑痣說,“黑痣上有一個針眼,看來是有人想以此隱藏真相。”在左冠宇放的化學試劑的顯示作用下,黑痣周圍出現了一圈青紫。
李伯雄看著這個結果,陷入了沉思:如果眼前的女人是陳香蝶的話,那一晚在百樂門獻唱的女人又是誰呢?能把陳香蝶的歌聲、姿態模仿得如此逼真,在萬人面前都沒露出絲毫破綻,那可不是易事。如果能找到陳香蝶生前的醫療資料就好了,這樣就可以更進一步做出判斷了。
毀滅證據
梅津次郎趕回日領館,向土肥原匯報了英法租界聘請李伯雄辦案的事情。
土肥原聽完匯報,說:“現在,我可以向你傳達‘狐計劃了。梅津大佐,從現在開始,你就是‘狐行動的一員,和土村大佐一起,負責協助白貓完成任務。”
梅津次郎以為自己聽錯了,用疑惑的眼神望著土肥原。
土肥原笑著拍拍手,內屋門隨即打開,一個頭戴鴨舌帽、西裝革履的清瘦男子走了出來。他摘掉帽子,取下眼鏡。
梅津次郎大驚失色,站在他眼前的竟是陳香蝶!
“這究竟是……是怎么回事?”
土肥原解釋道,大本營早就得知,在國民黨軍統內部,有一個手眼通天的女人,叫宋云。她雖只是戴笠的秘書,但卻很得戴笠的賞識,戴笠一直把她當作心腹。不過戴笠不知道,宋云其實是蔣介石派在他身邊的耳目。機緣巧合,一年前土肥原賢二見了宋云一面,這一面之后,他便吩咐手下制訂了“狐計劃”——因為宋云竟然和白貓陳香蝶長得一模一樣。
土肥原說:“大本營派人監視了宋云整整半年,摸清了她的喜好、習慣,讓白貓按此進行練習,只等時機成熟,便使個掉包計,讓白貓成為宋云,讓宋云成為死人!”
梅津聽到此處忙問:“那具尸體是宋云?”
“不,那只是一個和白貓很像的女人,所以我們要剝去她的臉皮。兩天之內,宋云將會到上海公干,到時候,就是我們掉包的時刻。”
梅津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不,你還不明白。掉包只是‘狐計劃的目的之一。另一個目的,是以此為借口進行挑釁,好讓我們的軍隊開進租界,趕走英法勢力,為我們全面侵華做好鋪墊。陳小姐的死是可以好好利用的,到時候,我們亮出陳小姐是速敏會長女兒的身份,讓黑龍會進入租界鬧事,在上海擴大事端。然后,我們的軍隊全面出動,接管上海,只要控制了上海,我們就可以輻射江南地區。這是大本營早就訂下的占領東北后的第二步棋子。”
梅津深吸了一口氣:“我明白了。”
“‘狐計劃事關全局,只能成功,不能失敗,你的明白!”
“嗨!”
接著,屋內響起了一片得意的冷笑聲。
雙料間諜
就在土肥原、梅津次郎等人密謀“狐計劃”時,李伯雄已經驅車到了百樂門。當他想再次進去時,卻被幾個日本浪人攔住了。他拿出英法租界工部局的特別通行證,卻不起任何作用。
二嘎朝他努努嘴,李伯雄發現,整個街上各個角落都隱藏著日本浪人,他們的目光都盯著百樂門前,原本被派來執行警戒任務的中國巡警早就不知被趕到什么地方去了。
聞訊趕來的陳、黃兩位探長帶著大批荷槍實彈的巡警趕來,但是日本浪人們立刻把百樂門團團圍住,就是不讓進。
陳探長上前問話,領頭的日本浪人說:“我們是黑龍會的。我們會首的女兒速敏純子小姐死在這里,所以我們要封鎖這里,等待會長祭奠。還有,你們抓不住兇手,我們黑龍會將出面親自破案。”
陳探長問:“誰說你們會首女兒死在這里,我怎么不知道?”
那人回答:“陳香蝶就是我們會首女兒速敏純子的中國名字。”
聽到這里,李伯雄忙拉住陳探長,說:“趕快讓領事去和日本人交涉。”
他和二嘎繞道后門,遠遠見到也有日本人在后面站著崗。盯了半天,一個老木匠帶著家伙從后門出來。李伯雄悄悄跟上去,把老木匠請到一家飯館坐下,用好酒好菜招待著,終于從喝醉了的老木匠口中套出了幾句話。
“大爺,那日本人把百樂門圍得跟鐵桶似的,您怎么能進去啊?”
“說……說是叫我……我拆個東西。”
“什么東西?”
“誰知道啊?就舞臺中間,有一塊活動板,下面是一個一人多高的圓柱形木桶子……神秘得很,還不準叫人知道。要不是我兒子在日本領事館當差,我才不去干這活呢!”
李伯雄越發感到蹊蹺了。這機關肯定和陳香蝶離奇之死有關,只是現在已被拆除,證據被毀掉了。為今之計,還是要從死尸上尋找突破口了。
掉包行動
李伯雄找到左冠宇,請他動用一切關系,在東南亞和日本的醫界尋找有關陳香蝶的詳細醫療資料。而他通過陳探長,向梅津次郎轉達了要再次勘察百樂門的要求,梅津同意了。但當他再次進入百樂門后,發現所有的機關都被拆除了。等他回過頭再找老木匠時,發現就連他也不知所蹤了。
這案子越發古怪起來,就在李伯雄百思不得其解時,左冠宇的電話打到了他的事務所:“伯雄,快來我這兒,有重大發現。”李伯雄急忙駕車趕到華醫大。
左冠宇沒把他帶到實驗室,卻把他帶到了自己的宿舍。
“伯雄,看看這是誰?”
李伯雄一看,原來是老同學方毅。左冠宇告訴他,自己為查李伯雄交代的事,翻遍了通訊錄,最后才把方毅找出來。
方毅告訴二人,他的一個朋友在東京帝國大學醫學院工作,曾經接診過陳香蝶,說著把手中的資料遞給李伯雄。
李伯雄翻開看了看,高興地大叫一聲:“太好了,這下案子可破了。”
方毅說:“我還想請兩位幫個忙。”
“請說。”
“伯雄怎么看這次陳香蝶遇刺事件?”
“擺明了是日本人想挑事,想擴大他們在上海的地盤唄。我現在甚至懷疑陳香蝶的死和日本人有關。”
“不愧為神探啊,一針見血。其實死的并不是陳香蝶。”
“哦?”
“剛才我和左兄驗了死者的血型,與陳香蝶資料上的并不相同。我想請你們幫忙的就是此事。兩位都是知根知底的人,我也就不再隱瞞了。”
方毅告訴他們,他早已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根據日本反戰同盟一位打入日軍高層的人士透露,日本軍方“制造”陳香蝶遇刺主要有三個目的:一、進行挑釁,擴大事端,制造借口,全面侵華;二、利用陳香蝶與宋云的相同相貌,進行掉包,讓陳香蝶打入軍統高層;三、擠壓英法在上海的勢力。
他意味深長地說:“而我們要做的就是把宋云保護起來,把陳香蝶干掉。因為,宋云是我們打入軍統內部的地下黨。陳香蝶與她本是同胞姐妹,小時候她倆從東北老家逃難入關時失散了。陳香蝶被日本人收養,成了日本特務;而宋云成了我們的同志,代號黑貓。”
李伯雄吸了一口氣:“你的意思是讓宋云成為雙料間諜,替代陳香蝶,收集軍統和日本人的情報?”
“對!我們把這次行動稱作‘黑貓行動。”三人伸出手緊緊握在一起。
第二天一早,上海火車站候車廳。一個清瘦矮小的男子趁人不備溜進了女廁所,躲了起來。過了沒多久,從南方來的火車到站。一個打扮入時、戴著墨鏡的旗袍女郎下了火車,走進了女廁。緊隨她身后的另一個女人也跟著進了廁所。
等兩人一走進廁所,幾個身穿火車站工作人員制服的人馬上拿出“廁所堵塞,正在修理”的牌子,將后面想要進廁所的人都攔阻在門口。
在廁所內,跟在旗袍女郎后面的女人突然朝旗袍女郎脖子后一掌,旗袍女郎連叫都沒叫出一聲,就軟綿綿地倒下了。后面女子接住她的身體,取下她的墨鏡。當她看到旗袍女郎的面孔時,不由小聲“啊”了一聲。與此同時,一個冰冷的針頭插入了她的背后,她倒了下來。
那個最先溜進女廁的男子正是提前下車的宋云。她脫下外面的男子服裝,取下眼鏡,換上旗袍,一個活脫脫的陳香蝶出現在廁所的鏡子前。剛被砍暈的女子趕緊翻身坐起,把宋云脫下的衣服包起來,換上了另一身衣服,走出廁所。宋云把陳香蝶抱到一個便器上坐下,然后從里面插上門栓。
不一會兒,一個戴著墨鏡的旗袍女子走出了火車站,出門的一瞬間,她轉過頭,對站在一旁的梅津次郎輕點一下頭,然后向前鉆進了迎上來的軍統秘密特務的車子,揚長而去。
梅津次郎得意地笑了,返身命人從廁所中搜出假宋云的尸體偽裝成包裹行李離去。當他們全部離開后,李伯雄、左冠宇才露面,一起踏上了西去的火車。
第二天,上海各大報紙頭版頭條刊出一條新聞:在百樂門離奇死去并被剝去臉皮的并非歌后陳香蝶,而是另有其人,這是日本人的陰謀,目的只是為了挑起事端,與英法爭奪上海控制權。
報上還刊出了日本東京帝國大學醫學院的診斷書,上面清清楚楚寫著陳香蝶的血型是一種罕見的血型,而死去的女人是普通的A型血。一時間上海灘嘩然,英法各國紛紛照會日本大使。
盡管挑釁的目的沒有達到,但是因為白貓順利地打入了軍統高層,這還是讓日軍高層受到了極大的鼓舞。不過,他們做夢也沒想到,他們的間諜白貓其實是中國的特工黑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