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今年二十三

十年前的夏天，我去鳳翔縣委掛職任縣委副書記。當時，我對“掛職”這個詞兒有點迷惘，不知如何應(yīng)對。到了縣委大院，我才明白，職務(wù)雖然“掛”在名字前面，依舊要參與一些事情的。我分管了幾個部門，也包抓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工作。也許，這就叫作作家“深入生活”吧。

我記得，是仲夏的一天早飯后，我正準備下鄉(xiāng)，我分抓的那個鄉(xiāng)的鄉(xiāng)黨委書記急匆匆地走進了我的辦公室，他坐也沒坐，站在我跟前說：馮書記，出事了。我問他出了什么事，坐下來慢慢說。鄉(xiāng)黨委書記說，一個女孩兒把她媽毒死了。我一聽，十分驚怵：有這事？鄉(xiāng)黨委書記說，女孩兒已經(jīng)給公安局的人交代了。我說：走，快去看看。

我和鄉(xiāng)黨委書記趕到了田家莊鄉(xiāng)，走進了出事的那家院門。我一看，這是一戶日子過得很不錯的人家，前院是三間大瓦房，房屋起身很高，瓷磚砌面，很氣派的樣子。院子里沉寂得使人窒息。村委會主任領(lǐng)我和鄉(xiāng)黨委書記走進了后院里的一個房間。我們進去的時候，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兒正在啜泣，旁邊站著一個比她小一些的女孩兒。村委會主任說：花兒，不要哭了，縣委領(lǐng)導(dǎo)來看看你們。那個叫花兒的女孩兒止住了哭，給我和鄉(xiāng)黨委書記搬凳子。那個小一點兒的女孩兒抬腳向外走。村委會主任說：環(huán)兒，你別走，叔有話給你說。女孩兒站住了，身子緊靠住雪白的墻壁。村委會主任很直接地說，亂子是環(huán)兒動下的———這句方言的意思是說，這個小一點兒的女孩兒就是悲劇的制造者。我抬眼凝視著這個小女孩兒，她穿一件淡綠色的連衣裙，白皙的瓜子臉，一雙稍微有點兒鼓的、黑溜溜的大眼睛，個頭比姐姐矮一點兒。用關(guān)中西府的話說，女孩兒長得很乖（漂亮）。只是，她的面部沒有淚痕，沒有悲傷，眼神空洞洞的，什么表情也不掛，連漠然也很淡很淡。女孩兒知道我在注視她，眼皮垂下來只一瞬，又抬起來，目光投向了窗外。我問她多大了，讀幾年級。她說：13歲了，讀六年級。就是我眼前的這個女孩兒給她的生身母親投了毒、殺死了她的媽媽？我寧愿相信搞錯了，也不愿相信這是真的。面對這個小女孩兒，我能說什么呢？責備她嗎？唾罵她嗎？追問她為什么要這樣，究竟為什么？我再一次看了一眼那張稚嫩的、沒有表情的臉龐，收回了目光。女孩兒的姐姐又開始啜泣。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了。房間里的氣氛凝重而沉悶。村委會主任安慰了女孩兒的姐姐幾句，跟我說：領(lǐng)導(dǎo)，去村委會坐坐吧。我說：那好吧。走出了院門，我再次看了看這沉寂的院落，心里隱隱作痛。

縣公安局沒有弄錯，女孩兒就是殺死母親的兇手。村委會主任告訴我，這是一個看起來很幸福的家庭。女孩兒的父親剛過40歲，母親只有39歲。父母親是農(nóng)村里很能干的那一類農(nóng)民，家里有果園，有牛羊。女孩兒的姐姐在鳳翔至西安的長途車上當售票員。家庭收入在村里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看似溫馨的家庭用一張溫馨的布單包裹著一顆冰涼的心———女孩兒已是心冷如鐵。對母親，她絕望了。在殺死母親之前，她就給她的同學寫過這樣的字條：我想殺死我媽媽。我的不愉快都是她帶來的。她是我追求快樂的絆腳石。她的同學竟然給她寫了字條：我支持你。你想咋辦就咋辦。女孩兒的母親是那種對活人過日子期望很飽滿的女人———恨不能一天把十天的錢掙到手。她像用鐵錘子夯墻似的把女孩兒的日子夯得結(jié)結(jié)實實、滿滿當當?shù)摹Ｌ爝€沒有亮透，女人起床時就從睡夢中把女孩兒喊醒了———女孩兒爬起來，跟著她干一陣活兒，才吃早飯，吃完飯，女孩兒去學校。從學校回來，女孩兒一刻也不能閑；晚上，趴在燈下，把作業(yè)做完才能睡覺。作為母親，她試圖從小培養(yǎng)女兒吃苦、耐勞和奮斗的品質(zhì)。女孩兒畢竟是女孩兒，她需要她的小天地，需要她的空間和時間，當?shù)貌坏竭@些的時候，她對母親的不滿、仇恨就在心中一天一天地積累起來。直到那天早晨，她照例給母親擠了一碗羊奶，照例把羊奶燒開，在她端給母親前，給羊奶中滴進去了劇毒農(nóng)藥。她照例吃畢早飯，照例去學校上課———母親在醫(yī)院搶救的時候，她正下了第一節(jié)課，和她的同學在一起玩耍。母親年輕生命的消逝好像和她無關(guān)。她的麻木不能用幼稚來解釋。這種冷漠是最可怕、最殘酷的。

在鄉(xiāng)村，每天都有奇事、怪事和荒誕不經(jīng)的事情發(fā)生。這些事被時間的潮水一天天地淹沒了。悲或喜，哀或樂，很快地消逝了，變成了人們或清晰或模糊的記憶。

我將十年時光消磨掉了。十年之后再次走進鳳翔，我不由得想起當年那個13歲的女孩兒，那個穿著淡綠色連衣裙、一臉漠然、親手殺死了母親的女孩兒。

女孩兒23歲了。她已經(jīng)做了母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女人了。在一個仲夏的午后，我第二次見到了她。

女人坐在自家院門前的樹蔭下。她顯得豐腴、成熟，身上線條畢露。如果不是當年的鄉(xiāng)黨委書記介紹，我已從她的臉龐上找不出十年前的一絲印記。女人抱著一個孩子。我問她孩子多大了，她說八個月了。我看得出，她對孩子十分疼愛，她雙手把住嬰兒的腰，讓一雙胖胖的小腳在她的腿上蹬著，跳著。女人滿臉洋溢著笑意，孩子被她逗得笑出了聲。她不時地在嬰兒的額頭上來一個長長的、香甜的吻。女人抬頭問那個鄉(xiāng)黨委書記，你們找誰？鄉(xiāng)黨委書記說，找你啊！女人一聽，抱緊了嬰兒，站起來了，一臉豐盈的笑消逝殆盡。她說，找我有啥事嗎？我說，不找你。我們到村子里來看看，多年不來了。我的話一出口，女人的神情似乎松弛了些，她看了看我，又坐下了。鄉(xiāng)黨委書記告訴我：女孩兒的姐姐出嫁了，女孩兒招了上門女婿。我一看，街道還是十年前的街道，院落還是十年前的院落。鄉(xiāng)黨委書記說：環(huán)兒，你認識不認識這位叔叔？鄉(xiāng)黨委書記指指我。女人說不認識。鄉(xiāng)黨委書記說，你再看看。她果然又抬起了目光，看了看我，搖搖頭：不認識。鄉(xiāng)黨委書記說：我說你這女子，記憶咋那么差？他就是你13歲那年來看望你和你姐的縣委馮書記。女人把正在逗弄的孩子按在了懷里，睜大了雙眼，她似乎不是在辨認我，而是在辨認這個世界，辨認她的人生。她的眼眶里盈滿了淚水，頃刻間，淚流滿面，接著，便號啕大哭。嬰兒被她嚇得尖聲細哭。我愣怔了一刻。鄉(xiāng)黨委書記趕緊掏出了紙巾遞到女人手中，連聲說：這女子，哭啥哩？不要哭了。

女人由號啕變?yōu)猷ㄆＲ贿呧ㄆ贿吅逯暮⒆印Ｋ碾p肩在抖動，胸脯在起伏。她懷里的嬰兒依舊蹬動著，用嫩嫩的目光注視著她的母親。等女人止住了哭聲，我們便離開了。

上了車，我說：我本來想和這女子說說話，沒想到，一句話，就把人家惹傷心了。當年的那個鄉(xiāng)黨委書記嘆息了一聲，說：人的幸福是自己給自己帶來的，人的痛苦也是自己給自己帶來的。她都23歲了，還不知道傷心，就沒心了。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插圖：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