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修毅
1941年12月9日,偷襲珍珠港得手次日,日軍就開進了上海租界。工部局貼出告示:禁止市民囤積一個月以上的米糧和煤。同時,埠上各家銀行明令限制提存,規定每戶每三日最多只能提取存款伍佰元舊法幣,為汪偽政府發行的貨幣“中儲券”的全面流通鋪路。
汪精衛政權的“新經濟政策”甫一登場,就被認為全操之于日人之手。孤島時期的經濟,由此從通脹帶來的“畸形繁榮”走向自食其果的泡沫破裂。這一為大陸史學界廣泛采納的論調,最初的發軔或可追溯到1949年后留在大陸的民國名記者陶菊隱初版于1945年的長篇報道《大上海的孤島歲月》。他進而分析,汪政權的種種措施“目的在于收縮銀根,防止物價上漲”,但事與愿違,“再也不會有人肯把活錢送到死庫里面去了。”
上海五金店職員顏濱的當年日記在2015年出版,名為《1942—1945:我的上海淪陷生活》,提供了不一樣的觀察樣本。就在各大銀行代發汪偽“中儲券”代替國民政府法幣的最初幾天里,他記錄“這幾天,三百六十行中又多出了一行”,因中儲券兌法幣的匯率連日上漲了三成,錢莊以高于官定兌換價一成的匯率吃進法幣,“而每人可向儲備銀行調換三百元,不需貼水,因此若一人能調換來的話,可凈掙三十元”。靠著食新幣發行的“利差”,計算著過日子的普通百姓都可以小撈上一票。

不同于這一時期的名人回憶,比如陶菊隱、陳存仁、朱子家(金雄白)等人的述錄多為事后追記,且涉筆日偽人事要么有意避“落水”之諱、要么難脫“自辯”之嫌,多有曲筆。這位留下16本厚薄不一的日記的作者,當年是一位由甬來滬、想要在城市立足的商業學徒。他在如“流水賬”般記下七十年前日常生活的點滴時完全沒考慮日后的公開,因而全無掩飾之詞,為后人體察當時社會生活的真實情態,洞悉在時流中演變的人心,提供了另一個聲部的證詞。
數字“瘋狂”的背后
凡舉淪陷時期的社會生活,第一時間讓人想到的無非是觸目驚心的通貨膨脹數字,諸如廣為流傳的“十六萬元只能買171粒米”的說法,予人“民不聊生、物價騰貴”的印象。
從數目字上看,這些極端情形是真實存在的。但同樣不容忽視的是,這樣“瘋狂”的物價之下,淪陷時期上海的人口非但沒有出現異常的大規模減員,反而在經過當局1942年兩次大規模遣返和疏散后,租界人口不減反增至峰值的近300萬。淪陷時期幾次迎來送往家鄉的親故,顏濱在1942年底的一則日記里不由得感嘆,“我慶幸著自身的命運,在這樣烽火連天滿目荒涼的時代中,仍能足衣足食,過著安居樂業的生活”。
由于該時期市面的幣種繁雜及幣值的頻繁變動給統計帶來的困難,宏觀數據往往難以勾勒出社會經濟走向的清晰輪廓。據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吳景平的著作《抗戰時期的上海經濟》,1942-1945年間上海的銀行存款總額持續上升。那么,微觀的市民個體“經濟賬”或能提供另一個版本的觀察切口。
顏濱日記對于米糧價格的漲跌,都有詳盡記錄。米價從1942年3月的160元/石漲至1944年2月的30000元/石,兩年間翻了20倍。期間,他的工資也從109元法幣/月(折中儲券54.5元)漲至500元中儲券/月,翻了近十倍,尚能勉強抵消物價上漲。但每石大米從3萬元漲到16萬,只用了不到半年時間(1944年12月底至日降前),他所在的元泰五金號才不得不關閉了位于北京路上的分號,遣散了部分員工。
汪偽政權的“新經濟政策”以維持糧、米、紗等基本物資與幣值之間的平衡為綱,而顏濱日記勾勒的這幅微觀曲線圖,倒是貼合美國歷史學家小科布爾(Parks M. Coble, Jr.)對于中國戰時經濟的重新分期:1937-1938年11月是“制造混亂時期”,日本軍方通過發行軍票等強制手段掠奪戰前的中國經濟發展成果;第二階段是1938年底至1943年 ,日人提出“以戰養戰”的口號,試圖通過中國人參與其中的“合作政府”建立新的經濟秩序;從1944年到日本戰敗,則陷入了全球性的經濟大蕭條。
顏濱個人的“經濟賬”,佐證了直到1944年下半年經濟崩潰的預兆到來之前,上海的小職員階層尚能“足衣足食”,很大程度上要歸因于多樣化的個人收入組成。1944年1月3日的一則日記,記錄了他1943年的總賬目,其中“去歲的薪金4800元,分得紅利14000元(號中原定每三年分一次紅利,但1943年已是他連續第二年獲得分紅),另有“其他所得”18000元。這筆額外收入是他先后囤肥皂、囤牛油盤根,后又代購黃金和股票所得,以現代的眼光看來屬“資產性收入”。這樣一年開銷下來尚盈余11000元,比干掙工資多了兩倍不止,也讓他有余力贖回戰前父親抵押出去的一棟鄉間老宅,只花費了區區440元。
換言之,當時物價飛漲主要是“糧食、棉花、煤”等18類先后列入“統制”范疇的配給品,而房地產并沒有成為資產集中配置的資源。在米糧等基礎物資供給不足的條件下,汪政權的“新經濟政策”試圖將幣值的不穩定因素導向黃金、證券等金融投資市場。近年美國學者曾瑪莉(Margherita Zanasi)所做的一項對汪精衛政府上臺前后經濟政策和政治文化的研究,溯及了 1935年以汪政府的二號人物陳公博為代表的國民黨“改組派”被排擠出國民政府時擬定的施政方略:汪、陳兩人力倡的“新經濟政策”某種程度上與戰前宋子文主政的“赤字經濟”有一脈相承之處,他們同欲造成一個以沿海工商業反哺內地小農經濟、以國有資本參股民營經濟的“民族工商業”。只是在貨幣政策上,不同于宋子文試圖錨定美元而遭遇1930年代美國經濟大蕭條的滑鐵盧,汪、陳半推半就地上了被動“綁定”戰時日本經濟的賊船。
不得已的“投機”
“新經濟政策”的實施,不僅要在幣值與貨值間試圖取得平衡,以抵消予取予求的日本軍方的索價,“中儲券”發行額的90%以上被正金銀行獲得,98%被用于軍費開支,而且不得不面對一個據估算量級十數倍于“中儲券”流通領域的地下黑市的存在。
生鐵、鋼材等軍用物資是最早列入“統制”品類的,自然最緊俏。顏濱所在的元泰五金號得以在淪陷時期維持著北京西路、愛多亞路(今延安東路)的兩處市面,遲至戰爭近于尾聲,才關停了在北京西路上的一處分號。顏濱的日記可以一瞥其圖存之道,盡管“統制”之外的五金交易是明令禁止的,但通過有日人參股其中的洋商居間,經轉手倒賣的“統制物資”仍能暢行無阻。有時連他自己也不得不履行代收第三方貨款之責,將一批爐鋼板通過丸加洋行,轉賣給了當時的日商中華水電公司。
囤積倒賣生鐵、鋼材,利大本大,一介小職員只能望而興嘆,“說起最近五金物價飛漲,而我等身在五金界卻一無所得,豈非可惜。”而另一類受到“統制”的戰略物資如紗布、米糧在黑市大張旗鼓流通,小民逐利其中更需冒生命危險。顏濱受好奇心驅使,尾隨過一隊販米者從馬斯南路(今思南路)穿行至徐家匯路,在南洋橋一帶日人設下的鐵絲網邊,是撒下的白花花的米粒和一口口棺材。
在“統制”范圍邊緣的物品,如肥皂、煙草等生活必需的初等工業品,就在這米珠薪桂的時節成了一般市民爭相居奇的首選。市場普遍看空“中儲券”的氛圍中,安全感的缺失驅使著人們無所不用其極地倒騰手上的“小本”,唯恐錢爛在手里。靠了1943年底的分紅,顏濱還能輕松贖回一棟鄉間老宅;只隔了一年,翻倍的紅利竟“不足作一襲衣之用。”
顏濱的姐姐和姐夫同樣也是自甬來滬謀生,在家中男性勞力失業后,只能靠囤積倒賣煙草維持家計。從1942年末到1943年,尚能小本經營,補貼家用。待1944年3月,煙草被列入經品類擴張的“統制商品”名單后,市面價格狂漲竟超過黑市;此間,店鋪的租金從2000元扶搖直上達到85000元,這點小本生意“非唯得不到一點利益,反將蝕去原本”。
及至四個月后,股市暴漲,使得市場上資金拆借成本驟然升高。顏濱建議不如“將(煙草)店與房子全數頂出,依當時借款每月利息一成,反而靠抵押固定資產的生息足資補貼家用。據他判斷,“目前誰也不能想像到將來幣制及物價變化如何,CRB指數(路透商品研究局指數)是否能保持相當的價值?有了房屋、有了店基、有了貨存,至少不至于遭到盡數瓦解……我想這也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了。”
被否定的“出路”


1944年到1945年初股價的節節攀升,在顏濱的日記里留下了一筆筆“隨波逐流地托人買進了同豐染織伍佰股”“又向借款兩千購股”等的交易記錄,流露著像是高燒初愈者的疲乏。在1942年“中儲券”面市之初,他在萬分糾結中錯過了第一筆“投資”后彷徨自問“我素來痛恨囤戶,怎可明知故犯,自相矛盾?”時隔三年,在股市、黃金市場里一次次殺進殺出的“投機老手”顏濱,已經不住這惱人的道德敏感,“這能否算投機的余孽或奸商呢?我也有些木然了……”
前方傳來的戰報似是黎明將近,但深陷于“魔都”日常癲狂的生活中的普通市民,卻好像越來越隔膜于即將來臨的“勝利”出頭之日。在成批的B-29轟炸機壓過頭頂、對日實施毀滅式打擊的1945年初夏,顏濱在日記里表現出一反常態的焦躁,一再說“上海確有些住得膩了”“希望有這樣一天,能喊出:再見吧,大上海!”
身為一個離家來滬立業的青年,整個淪陷時期,顏濱托庇于同鄉老板胡次橋創立的五金號,和一班年齡相仿的伙計受束于號中的兩位年長職員——經理舒先生和車先生。胡本人被尊為太先生,這位平日里偶一露面、象征著宗族與同鄉領袖的老先生生辰與祭祖之日,也是號中大小人等一年中最忙碌的大日子。而在1942年日占領軍在租界內推行保甲制之時,胡太先生也當仁不讓地被推為第八區(前法租界)的400余位保長之一。
在小字輩學徒里頗受器重的顏濱,順理成章代理了“第五甲甲長”之職。直到1944年7月,日記中不時穿插著他履行甲長之責,議定馬路治安、燈火管制或是參加防空、警訓等諸事的記錄,整體上遵循著中國宗法社會“結繩而治”的傳統。連陶菊隱也不得不承認,“太平洋戰爭開啟后的市面秩序,反倒是好了很多。”
顏濱本人對這些派定給他的事務只能是勉力為之,但對于號中的高級職員與日人的生意往來則甚為反感。有一回被迫卷入與日商的交易,氣得他牙根癢癢,在日記里落下一筆,“我要殺盡這一群無恥的商人”。這種義憤與其說源自民族主義情緒,不如說出自職員階層自我營造的道德清教主義信條,用顏濱的自述就是:“我只憑自己的良心做事,不喜歡迎上、不會拍馬,這也許是我最大的缺點,不過我不愿改變我的宗旨,我寧使人家說我不好。”
平日里喜讀《萬象》《大眾》等小資雜志,也以舞文弄筆為志趣的顏濱,一度伙同幾個夜間職校里的朋友創辦了一本《星火》雜志以自娛。他的這種道德自傲,在“左翼文學”的浸潤下有愈加膨脹的趨勢。他嘗引巴金小說《家》中的高覺慧“做我的模范”,自認“能認清眼前的時局和自己的環境,至少目前只能保持孤獨的生活”。但獨自在生活壓力極大的城市求生的現實,又讓他每每因為借款等事宜經濟上有求于人,而感到自尊受挫,意識到自己的懦弱。
淪陷時期,凡有故交或是身邊親朋去往內地,總能撩起這一班年輕人的郁郁之思,痛感在大上海過安穩日子是“無意識的”。顏濱甚至動過兩次“去延安實地考察一下”的心思:一次是在1942年正月里,一位自稱“三青團”的人士到訪號中,留下一本反抗小冊子激發了他的戰敗意識,讓他“心中決計要離開孤島”,最后因要等“開年店中分紅有了盤費”而擱置下來;另一次則是戰爭末期,從國際形勢看勝利在望之時,他再次動了“到內地去”的心。向身邊親友一番話別,臨到了動身前一刻,那位來自內地的革命青年看中他手上一枚戒指,欲索來以充路費,讓他頓生警覺,在最后關頭扭頭回到現實。

戰后上海生活成本的高企越來越讓人疲于應付之時,對內地不可即的向往與逃離“魔都”的現實之間的區隔已越來越模糊,他甚至從一位女友處借得了《外國記者眼中的延安解放區》來讀,得出的印象是“完全是盛贊共黨的長處,稍一分析,便可知是單方面的見解,有許多事實不可能,而是虛張之詞……看了簡直未敢相信”。
從顏濱的日記可以看出,1940年代的上海職員所受的文化影響是復雜的,階級批判話語與民族主義情感的聯姻并沒有完全觸動他的體己感受。而他日記中所提到的郊游、宴飲、學習、娛樂等大眾文化消費行為中參兌著各種雜食性的源頭,單單提到具體劇名的觀影、看戲記錄就不下三四十部,近年來已引起葉文心、傅葆石等海外研究者的注意。
解放軍進入上海后,經濟模式巨變,顏濱從二十歲起習慣了的錙銖必較的過活好像突然變得舉足無措。從已出版的書中所收的部分1949年后日記殘章里,后人約略可以猜測作者在新時期的生活不甚如意,甚至一度沉溺于賭博,曾經的個人堅持也幾被歲月消耗殆盡,只剩偶爾懊悔錯失了此前那位曾經饗以“紅書”、提點他“進步”的女友,好像是過去的生活指引給他的“另一條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