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國學大師錢穆對整理國故功不可沒,他對中國文學的重視程度也超乎尋常學者。本文從錢先生一篇專論中國文學的文章《欣賞與刺激》出發,總結錢先生特別重視對中國古代文學的一種獨特的“文學欣賞論”,由此把握其對于當代人學習中國古代文學的可行之道。
【關鍵詞】:錢穆;欣賞;內外之別;一元論
錢穆先生的作品對于學習和了解中國古典文化的裨益是廣為人知的。本文希望從其專論中國文學的演講集《中國文學論叢》中所收錄的一篇《欣賞與刺激》出發,探索錢先生對于進入現代之后的中國人學習中國古代文學所指出的可行之道,把握其立論的深刻用心和廣大內涵。
東西方文化的差異不一而足,而錢穆先生一直很關注在“欣賞”與“刺激”兩種不同取向上的差別[1](P483)。本篇開頭以飲茶為例,說明中國人自李唐以降漸漸偏愛味道清淡而能持久的茶味,“淡則能久,情味深厚”[2](P222)。若求刺激,則正與此相反。由此,他引申出這種風格上的演變反映的文化特征:“故中國人于情味貴淡,貴和,貴單純,少變化。”
這顯然是一種高度的概括,正如黃仁宇先生所說的“大凡高度的概括,總帶有想象的成分”,一切概括都是有風險的。譬如在文學史上,中國詩歌直至發展到對陶淵明有比較成熟的認知,從而確立以“淡”為某種較高境界的審美追求,此前則并沒有相關的文論和思想基礎。錢先生斷言“淡”、“和”應為國人審美之追求顯然并非偶發之怪論,而是建立在其博學、篤行的學術和思想基礎之上的。他在提出這種觀點之后,很快引出所謂“內外之別”:“物在外,凡所接觸則成內。人與天地萬物相接觸,即成為我生之一部分。非以我之生來接觸萬物,乃因接觸萬物而成我之生。”這是中國傳統思想中比較深邃且不太好理解的部分,所謂“萬物與我同一”、“六經皆為我之注腳”,都是這種內外打通之后的感言。打通內外,才是懂得欣賞的前提,故錢先生接著說道:“故凡所接觸,必感其與我相和相合,共成一生,乃有情味可欣賞。”大家應當注意到,錢先生這里所說的是“共成一生”這看似有點別扭的話,而沒有使用常見的“共成一體”。這其中蘊含了錢穆先生一貫強調的生命哲學,即我之生命非我一人而已,凡與我相關聯者,不論親疏遠近,皆為我的生命之一部分[3](P22)。對于“體”這個哲學范式,錢先生則在本文的另一處這樣使用:“中國作家之寫一作品,則亦如其飲茶,乃其本身生活之一種自欣賞而已。今再以哲學術語言,中國之欣賞文學,乃即體見用。西方之刺激文學,乃集用以為體。此其大不同所在。”可見,在錢先生看來,“生”包含了“體”、“用”兩個方面,且二者是辯證的、可相互轉化的,統合二者的則是更加廣大的一個范疇。
人生所接觸的萬物非但既多且繁,更重要在于他們都是變化的,“接觸變,即生在變。故凡所接觸,皆覺有味。”為了闡釋這一道理,錢先生列舉了陶詩“采菊東籬下”和孔子“逝者如斯夫”來加以說明。其實這種變化對人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來說是極為重要的,雪萊所謂“一切都在變,唯一不變的就是變”,正是人類終極關懷的一個重要命題。基督教文化以“上帝的計劃”來安排,佛教文化以“色即是空”作解釋。而中國文化之特異,即在于認為人應模仿“天行健”,而生出“自強不息”的強健人格[4](P38),以更高的姿態,站在“欣賞”的位階上感受并欣賞一切如流水般的變化。這就是所謂“皆覺有味”,亦為錢先生提到的《中庸》所云“人莫不飲食,鮮能知味”之味。
沖淡和合的審美追求作為中國文化的某種特質是如何凸顯出來的?西學東漸之后,西方人追求刺激、強調感官的那種極為強烈而統一的傾向,是很容易與我們固有文化的審美取向形成鮮明對照的。這種傾向在西方文學中很常見,錢先生列舉了諸多“找刺激”的題材:戀愛、戰爭、神怪、冒險、恐怖,“一切題材,皆必曲折離奇,緊張刺激,乃于其日常人生外另找一新人生,以多方面復雜性之刺激來拼湊一人生,此為西方人生。”從“內外之別”的角度考察,這種刺激是外來的,正如欣賞是內生的。“刺激必從生命外面來,非即其生命。欣賞則即在生命中,與生命為一。”
欣賞與刺激為表象,內外之分是二者差異的分界,而根本上來說,兩種傾向背后體現的東西方文化差異還應當歸結為:東方文化系“一元的”,西方文化系“二元的”。錢穆先生在《中國思想史》中深刻論斷中國文化的根本特征,即在于“德性一元論”[5](P99)。不論孔孟,還是老莊,抑或后來發育起來的禪宗、理學、心學,莫不在德性一元論的統合之下。而考察西方文化,則不論從希臘而來還是從希伯來而來,他們總會強調某種對立,愛與罪、上帝與我、靈與肉、快樂與痛苦、唯物與唯心等等,莫不如此。在這個基礎上,我們再反觀錢穆先生提出的欣賞論,其用心不可謂不深也。
從這個角度看,懂得欣賞,就幾乎把握住中國文化的精髓了。環顧當代中國古典文化傳承之困境,則往圣難繼,國學難通,其起點之難則多半出在“欣賞之難得其人”上。那么,到底該如何欣賞中國文學呢?錢先生強調,“中國人則于其日常人生中透露出文學,文學即其真實人生之一部分。”可見,欣賞之真意,就在于充分認識到文學反映的是“真實人生”,亦即孟子特別強調的那個“誠”字:文學創作因其誠而情動于衷,絲毫不可作偽;文學欣賞因其誠而情感于心,知心才知其人。這是一種異乎尋常文學觀,即以“一元論的”、“內在的”眼光看待文學,而不以之作為某種客體來研究,當做生命之不可或缺的需要。《禮記·中庸》:“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文學之道,亦不可須臾離也!唯當有這樣的認識,文學才有可能被欣賞,古代典籍才有可能不淪為“死文字”、“故紙堆”。
對“文學欣賞論”的強調,必然對文學欣賞者要提出更高的要求。錢穆在本書的另一篇《中國文化與文藝天地》中說:“能鑒別欣賞好文學的,則必具有一種文學修養工夫。”又說“故論文學,一方面當求有人能創作出好文學來,另一方面則當求有人能欣賞,能有文學修養的人來欣賞。創作與欣賞,應是站在對等地位……若只求俗眾欣賞,而不求俗眾之提高欣賞能力,無欣賞而只創作,亦創作不出好文學來。”錢穆此論,自然是有感于百年前新文學運動高呼“打倒死文學”的簡單粗暴,而百年后我們的語文教學又是如何開展的?呼吁要去打到的,恰恰顯示了對象的頑強之生命力;而后人望而卻步的文言文傳統,我們如何才能對其進行“招魂”呢?說到底,還是施教者重視之不足,學習者投入之不夠,培養“欣而賞之”的一種態度和情懷,當是克制頑疾的一帖良藥!這或許正是錢穆先生寄予后世的一種希望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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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錢穆.中國文學論叢[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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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李道平.周易集解纂疏[M].北京:中華書局,1994.
[5]錢穆.中國思想史[M].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