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人影曇花夢

傾藍紫

1662年春，清朝一個叫王士禎的詩人正與揚州諸名士修禊于紅橋。那天日頭已過中午，有華美游船從橋下逶迤經過，船中美人的衣香隨風飄散到橋上。清香撲面，王士禎的心怦然一動，然而這一切來去匆匆，最后舟載人去香不留。

他站在橋上看風景，橋下的美人裝飾了他的夢，惆悵不已的王士禎就如王羲之在蘭亭修禊祈福一樣，最終祈得一篇傳世佳作—《冶春絕句》：“紅橋飛跨水當中，一字欄桿九曲紅。日午畫船橋下過，衣香人影太匆匆。”

在匆匆的旅途里，偶遇的美景也許只有一次；在匆匆的歲月里，偶遇的美人也許只有一個。他們如煙花般在眼前絢爛一剎，卻讓人癡迷一生。也正因那美如煙花之短，才會讓人念念不忘。如果美人常在，櫻花常開，那你與美人、與花朵的兩相邂逅還會有這動人的情懷嗎？還會有黛玉的葬花之美，有衣香人影太匆匆的詩句之美嗎？

人生諸多萍水相逢的美，讓人生出對生命的無限欣喜。也許在熙熙攘攘的人世里，紅塵晦暗了明鏡之心，可是這偶然的相逢就像一方絲帕拂亮了明鏡，沒有后來的糾纏之劫，也沒有劫后的哀傷重重，只有美重新照亮了心之明鏡。但這種欣喜不會綿綿不絕，它總是以惆悵和遺憾來收尾，這才讓人生出珍惜之心。

就像崔護偶然經過都城南莊，抬眼一瞥，就路遇了讓他一生癡癡不忘的風景，一樹桃花和一個立在桃花之畔的美人。匆匆一遇，沒有故事，但美人與花卻點綴了他的平凡歲月。誰又能知道，我們要經歷多少種偶然的相逢，哪一種能就此成為追憶。

我們一生都在灰頭土臉地營營逐利，漸漸忘卻了人生之美，但是有一天，就在看見花開的剎那，看見云散的俄頃之中，以及讀到“衣香人影太匆匆”的頃刻之間，我們被時機之緣補償了一種大美。天下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事難并遇，但遇其一二，就足以讓人一念歡喜，頻頻顧惜而愛上，如若人生沒有這種唯美的相遇，我們將以怎樣襤褸的心情游走于如此繁華的城市？

清代有女子秋芙，遇落花，不忍匆匆一場，便拾花瓣砌字：“春過半，花命也如春短。一夜落紅吹漸漫，風狂春不管。”結果“春”字還未寫完，東風驟來，花瓣飄散滿地。秋芙悵然，她的夫君蔣坦說，這下真是“風狂春不管”了。秋芙一笑作罷。

上天賜予的娉婷，是奢侈的，也是絕情的，讓人無法留住這最美好的一瞬。它是云，卻不讓你剪裁成錦；它是風，卻不讓你編織成絲；它是山河亙古，卻不讓你生命永駐，只讓你在這短暫人世里浪費這大美。再貧困的人世，都有奢侈的盛宴。

我們行走的路程叫萬水千山，我們期待的情誼是海枯石爛，我們總想許一種約定為地老天荒，但是我們得到的往往是曇花一現的美。譬如那驚鴻一瞥的邂逅，浮光掠影的夢境，鴻爪雪泥的痕跡。白云蒼狗的無常，滄海桑田的蛻變，無法讓我們蜉蝣的一生去望見千秋萬歲的風景，但這千載的相逢在此頃刻間交際時，怎能不讓我們喜極而泣。

1662年的那日，揚州紅橋，你是否行舟穿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