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瑾 田菁菁 (西安美術學院基礎部 7100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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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臘神話與中國神話悲劇審美之比較
梁瑾田菁菁(西安美術學院基礎部710065)
摘要:本文以悲劇審美為切入點,從悲劇沖突、悲劇精神等方面,對比希臘神話與中國神話的悲劇,從中體會人類幼年時期最樸素的科學觀與哲學觀,闡述不同民族的文化根源。
關鍵詞:希臘神話;中國神話;悲劇;審美比較
黑格爾將悲劇奉為藝術的皇冠,將悲劇藝術凌駕于所有藝術形式之上,很顯然這樣的論斷是建構在他的唯心主義哲學體系當中,但我們不可否認悲劇的確是最富有感染力的藝術,因為悲劇的本質正如魯迅先生所說“ 悲劇是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當弱小的人類在面對強大的外力遭遇困難時,用迎難而上的決心戰勝知難而退的懦弱,在自我毀滅中完成崇高的自我超越,這樣的過程使人從悲中感受特殊的審美體驗,在苦難的經歷中體味生命的力量,在毀滅的結局中涅槃重生。
神話是人類文明的遺傳基因,產生于茹毛飲血的洪荒時代,當人類在這個危機四伏的大自然中艱難生存,他們迫切的想要征服大自然,支配大自然,于是便產生了神話。由此可見,神話是人類幼年時期的特殊產物,是人類對于宇宙、大自然和自身所生存的周遭世界認知尚不清晰的狀態下所產生的想象和幻想,想要了解一個民族的文化,首當其充應追根溯源的了解這個民族的神話。對比希臘神話和中國神話,在原始先民不斷地對這個世界以及自我進行追問的過程當中,所產生的神話大多是面對無法戰勝的力量與其進行頑強的斗爭最終走向必然毀滅的悲劇。因此,本文將以悲劇審美為切入點,對比希臘神話與中國神話的異同。
眾所周知,悲劇所蘊含的催人淚下,震撼人心的力量,最終會幻化成為一種特殊的審美感受,賦予人們一種崇高的美學精神,這正是悲劇的意義所在。那么,這樣強大的力量究竟是源自何處?這是我們要追問的。事實上,我們只需厘清一個概念,在美學的觀點中,藝術當中的悲劇與生活當中的悲劇并不相同,悲慘的無辜受難并不一定是悲劇,其根本區別就在于美學關照下的悲劇應具有悲劇沖突這一審美特征,沖突是悲劇的重要因素,是悲劇的必要條件之一。沖突分為外部沖突和內部沖突,外部沖突表現為人同自然環境或社會環境之間的沖突;內部沖突則表現為人物自身的沖突。中國神話中的悲劇沖突主要體現為外部沖突,而希臘神話中的悲劇沖突則兼而有之,既包含有外部沖突,又包含有內部沖突。1
中國神話誕生于人類社會的幼年時期,在惡劣的自然環境下,先民們為了生存,與大自然進行著一次又一次艱苦的斗爭,隨之而來的是一次又一次痛苦的失敗,這樣的經歷讓人們越來越清晰的意識到自身的渺小,越來越渴望具有強大的神奇力量能夠幫助他們擺脫困境,戰勝自然,這樣的矛盾沖突就構成了中國神話悲劇的主旋律,拼搏、失敗、頑強的意志、自強不息的精神構成了悲劇的關鍵詞。如鯀、禹父子治水的洪水神話。五帝時期,突發一場巨大的洪水,堯帝非常擔心,召集四方諸侯,共議應對之計。時天下無計,眾人只得委天下于性格乖僻的鯀,鯀盜取天帝的息壤以止洪水,但此事為天帝所知,帝令祝融于羽山殺之。鯀的尸體,經歷三年仍然不腐化,并生出禹。而他的“神”,則化為三足鱉,深入羽淵。其后,大禹繼續父親的事業,上帝亦感其父子的堅定意志,決定聽任大禹治水。故事當中頑強拼搏的形象在人與自然的外部沖突中越顯高大,子子孫孫無窮匱也的堅定信念也在沖突中帶給人戰勝困難的希望。《山海經·北山經》記載:“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于東海。”小鳥精衛不斷含木石掉往東海,希望有一天可以天平東海,相對于東海,小鳥是何等弱小,注定是一場悲劇,但正是這樣的不自量力顯現出積極面對自然、宇宙的大秩序,堅韌的反抗與斗爭精神營造出一種悲涼又振奮人心的美感。
希臘神話的悲劇也包含有人與自然的對立,但事實上自然的意志是受神的意志所支配。神的意志降臨在人的生活當中就成為人不可抗拒,無法逃避的命運,雖然人們對命運無法改變,但這也無法阻止希臘人試圖逃離命運的腳步,希臘悲劇中描寫了許多與命運抗爭的故事。俄狄浦斯還未出世就被神預言了“弒父娶母”的命運,遭父母遺棄,長大后得知神諭,為了逃避命運,只好逃走,結果陰差陽錯,在不斷的逃離中,他距離自己的命運越來越近,最終被命運之網牢牢束縛,一切努力都是徒勞,但命運的強大并沒有消解俄狄浦斯的斗志,反而面對已成定數的悲劇結局,他的內心進行著激烈的矛盾沖突,從逃避命運到勇敢的面對命運,與命運抗爭,這樣的過程展現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無畏氣概,表現出人對自身的肯定。
悲劇精神是悲劇核心價值的體現。因為悲劇不僅是將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使人產生同情憐憫的情感,其更重要的作用是讓人們從毀滅當中體會生命的價值,在不可抗拒的生命消逝中點燃精神世界的長明燈。使人們在悲劇沖突中,經歷從痛苦、惋惜,到化悲痛為力量的情感體驗,在情感的積蓄過程中感受審美意境,在振奮的精神中產生審美愉悅。因此,悲劇精神是悲劇的靈魂,也是悲劇最為重要的審美特征之一。作為民族文化發展的原動力,中國神話與希臘神話的悲劇展現出與民族文化相契合的悲劇精神,具有不同的特點:
第一,改變天命的中國精神與無從逃脫的希臘宿命。研究表明,中國文化的深層是一種“悲感文化”,而表面上是一種“樂感文化”。2這一點充分的體現在中國神話當中。比如女娃溺于東海,化為精衛,銜西山之石木,希望終有一天填平東海,而這種與自然的斗爭不止與精衛。《述異記》中記載精衛與海燕交合,產子女,這就預示著精衛的填海工程,累世進行。又如鯀死三年,身體不腐,生禹繼續抗擊洪水,完成自己未完成的事業。這些都象征人類社會與自然的抗爭是持續的、世代相傳的。遙想伴隨著人類前進的腳步,原始先民經歷著怎樣血與火的磨礪,面對眼前的重重困難,深感自身的渺小與無助,這不得不使他們感慨世事無常,生命脆弱,“悲感文化”便應孕而生,這樣的“悲感”源自于中國先民沉重的社會責任感及濃厚的道德觀念。在悲感的困境中,人們一次又一次的與自然和社會進行無畏的斗爭,在斗爭中將自我與自然分離,越來越理性的意識到自我的存在,在對自我的張望中,實現自我的超越,即人性替代逐漸模糊的神性。因此,在中國神話中,我們就會看到諸如精衛填海,鯀、禹治水等生生不息,死而不亡的“樂感文化”。神話悲劇的英雄群像給我們展現出敢與天地斗的英雄氣概,這無疑是一種烏托邦式的精神勝利法,但正是這種極富浪漫主義的精神支撐著遠古先民在黑暗的困境中不斷前行,帶給他們堅定的信念與無窮的力量,這樣的悲劇精神也深深地根植于我們的民族文化當中,在后世的文化發展過程當中不斷傳承,起到了積極的美學意義。
與改變天命的中國神話悲劇相比較,希臘神話的悲劇是萬物都無從逃脫的希臘宿命。最明顯的特征即就是經歷悲劇沖突后的結局往往將悲劇主人公徹底毀滅,不留絲毫余,將悲劇進行到底。俄狄浦斯王一心想要逃脫命運的網羅,卻一步步走進命運的陷阱,最終刺瞎雙眼,自我放逐。這個悲劇“英雄”如同兩個不同立場的人:一個站在悲哀的逃避命運的位置,一個站在勇敢面對命運,向命運發出挑戰,與命運抗爭到底的位置。普羅米修斯由于盜取天火給人類受到宙斯的懲罰,將其釘在高加索山的巖石上,讓惡鷹天天來啄食他的肝臟,白天肝臟被吃完,晚上又會長出來,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普羅米修斯遭受的痛苦何時才是盡頭。即便如此,他回應命運:“命運中注定了的事……對那些意識到必須承受暴力的人來說,就應該樂于去承受。”希臘神話的悲劇沖突大都為人與命運的內部沖突,在悲劇神話中十分強調命運的觀念,各種無法闡釋的現象都歸結為命運的安排,面對如此強大,又無法逃脫的命運,只有遭受痛苦,勇敢抗爭,才能淋漓盡致的體現生命的價值,只有徹底毀滅,萬劫不復,才能最大限度的彰顯悲劇精神。
第二,“天人合一”的中國倫理與人神對抗的希臘哲學。神話學家袁珂先生認為:“希臘神話,是人神對立的,中國神話則是‘天人合一’。”天人合一是中國文化的哲學根基與命脈,中華民族的宇宙觀強調“和諧發展”,自然災禍的出現是由于諸多不和諧所致,有自然因素的不和諧,也有人為因素的不和諧,如人間統治者失德,引來妖怪作亂、洪水猛獸出現,天帝降災是懲罰人間的君主的失職,而非懲罰人類。《史記·補三皇本紀》記載:“當其(女媧)末年也,諸侯有共工氏,任智刑以強,霸而不王,以水乘木……”共工氏“霸而不王”,有失天道,“以水乘木”,破壞自然,洪水出現。因此中國的神話悲劇產生于和諧被破壞,著重講述救民于災難的情節,從而強調英雄是如何將不和諧通過不懈的努力轉化為和諧的天人合一。這樣的闡述不僅使得人們改造自然的決心倍受鼓舞,也使得在這種倫理道德觀念的指引下,統治者更加注重自身的品德修養。
與中國神話在災難后所出現的和諧寧靜的場面不同,希臘神話在災難后所表現出來的場面往往是凄涼悲慘的。希臘神話中的“杜卡利翁時期的洪水”講述的是人類漸漸變得高傲與邪惡,宙斯決定毀掉這些愚民,人類的創造者普羅米修斯得知人類將要面臨一場滅世洪水,便立刻通知他的人類兒子杜卡利翁及其妻皮拉,并將二人安置在一個大木箱內躲過洪水,人類才得以繼續繁衍。在這則神話中,主人公并不是謀求宙斯恩澤躲避災難,與中國神話所追求的天人合一不同,自始至終都是以與宙斯的對抗來逃脫悲慘的命運。面對洪水退去,荒涼凄慘的景象,主人公潸然淚下,向“正義女神”祈求重新創造人類,這不僅是人類對上天的質問,也是對自由和獨立意志的體現。
總而言之,神話是人類將自然與社會從神圣化到人格化,再到哲理化的產物,它反映的是人類幼年時期最樸素的科學觀與哲學觀。透過美學的視角,比較中希神話的悲劇特征,我們能夠更清晰的理解不同語境之下的文化根源,從而在相互理解的基礎之上更好地進行彼此交流,彼此融合。
注釋:
1.魯迅.《墳· 再論雷峰塔的倒掉》.《魯迅全集》第一卷, 第297頁.
2.寇鵬程.文藝美學[M].上海遠東出版社,2007:201.
參考文獻:
[1]袁珂.山海經校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2]寇鵬程.文藝美學[M].上海遠東出版社,2007.
[3]吳天明.中國神話研究[M].中央編譯出版社,2003.
基金項目:2015年度西安美術學院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項目編號:2015XK0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