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尼奧·費斯切特+++薄荷
在她們面前,人們必定又變成了孩子。她們尋找失散孩子的決心甚至令人顫抖。她們就是五月廣場母親和祖母。她們因為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政府大樓對面的五月廣場繞圈游行而被世人所知。直至今日,她們每周五下午依然在那里集會。她們在掌聲中,走下小客車,頭上系著的披肩成為了她們的標志。隊伍中年齡最大的喬安娜已經101歲了。身材矮小又駝背的她走在隊伍的最前面。在她的帶領下,游行活動開始了。她在整個游行活動中都沒有坐下休息過。
五月廣場母親1977年4月30日開始第一次游行。她們在獨裁政權下冒著生命危險游行,她們想,現在不是停止游行的時候。獨裁政治1983年結束,3萬人死亡或失蹤,她們不會放棄,因為仍有親人沒有被找到,仍有罪人沒有受到懲罰!她們不懈地繞圈游行,要求“正義與懲罰”。母親們的堅持是那么不可動搖!她們出于母性的本能參加到這一場持續已久的論戰中,她們要找回失蹤多年的孩子。從前,人們用武器來反對獨裁,而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們開始用另一種方式斗爭。她們一直在那里。她們走啊走,就像尋找孩子的貓,不同的只是,貓終有放棄的那一刻,而她們不會放棄。隊伍中除了母親,還有祖母。年紀更大的女性的表現與其他人不同。她們的斗爭是不一樣的斗爭。她們很少圍在政府大樓周圍,而是采取更激進的方式。如果說五月廣場母親更多地在哀悼自己失蹤的孩子,那么祖母則更固執地懷有希望:找回當年失散的孩子的希望。埃斯特拉·卡爾洛托是她們的帶頭人。她已經85歲高齡,昂首微笑,頭發銀白,目光清澈,她的形象優雅光輝。看到她們,我們總會聯想到戰斗一生的曼德拉或馬丁·路德·金。1977年,埃斯特拉的女兒勞拉懷孕3個月時被政府軍逮捕,生完孩子后就被執行死刑了。但是2014年,埃斯特拉終于找到了她的孫子。她微笑著講述當年的經歷,現在她在更加努力地為其他人尋找失散的孩子。
死亡飛行
讓我們回顧一下這段歷史,以便您更好地理解整個故事。1976年,阿根廷軍隊建立了極右獨裁政權,他們的反對者是左翼游擊隊。反對者被殘忍地逮捕、監禁、虐待、謀殺。軍隊經常先給左翼俘虜下毒,然后把他們從飛機上扔到拉普拉塔河里,這條河長30千米,是阿根廷和烏拉圭的分界線。這就是“死亡飛行”,經歷過阿爾及利亞戰爭的法國兵教給他們的方法。在這些反對者中,有懷孕的女子。在這種情況下,有天主教信仰的士兵發揚他們的“慈悲之心”——如果可以這么說——赦免她們的孩子。母親是左翼分子,而孩子不是。他們等到母親分娩后,把孩子交給一個擁護他們政權的家庭。盡管士兵殺死了他們的父母,但是孩子仍然活了下來,他們不了解自己的出身。40年來,祖母們想盡辦法尋找她們的孫輩。她們做調查,收集證詞,并創立了基因銀行,幫助失散子女的家庭。她們的努力終有結果:119個孩子已經找到了他們的親屬。
埃斯特拉找到了自己的孫子,她有權利為自己呼喊正義。伊格納西奧·胡爾班1977年出生,在距離布宜諾斯艾利斯400千米的一個農戶長大。2014年,一個消息震驚了他:女傭告訴他的妻子,他并不是農戶家里的兒子。伊格納西奧也是當年與家庭失散的孩子嗎?于是,他聯系了祖母協會,做了DNA測試,果然匹配到了基因銀行里的一個人。這個37歲的男人發現,他的祖母不是別人,正是埃斯特拉,而他本姓吉多。伊格納西奧和埃斯特拉的重逢感動了整個阿根廷。最不同尋常的是,伊格納西奧·吉多是位鋼琴家,但他成長的家庭沒有人從事音樂工作,而他的親生父親正是位音樂家。縱然,對于基因帶給人們與生俱來的性格和天賦,人們可以有許多不同的看法,但是他的案例依然令人深思。
失散的孩子
每個孩子回歸的故事都不盡相同。有些人通過在電視上登廣告找到了家人。祖母協會也曾在電視上登廣告:“您對自己的身世有所懷疑?您認為您現在的父母不是您的生身父母?請您聯系我們協會。”另一些人則通過自己的努力探索身世的謎團,因為他們認為自己長得一點都不像現在的父母。埃斯特拉記得有一個孩子身高2米,但他的父母都身材矮小,他詢問了埃斯特拉一些問題,最終證實他是當年失散的孩子中的一個。我們可以想象,他得知真相的時候,心里受到了多大的沖擊:“一些當年失散的孩子不愿意與他們的祖父母相見,這種情況出現了兩次。大多數人都清楚,他們成長時并沒有被很好地對待。”這并不奇怪,畢竟,他們是在敵方的家庭中長大的。也許,您設身處地地站在這樣一個發現自己真實身份的成年人的角度,就能理解了,他們不是他們一直認作父母的人的孩子,那些被他們認作父母的人默許了謀殺他們親生父母的行為。而他們后來沒有揭發他們的假父母,因為他們的證言可能會將假父母送進監獄,他們不愿意這么做,孩子總是對養他們的人懷有感情,即便他們是不好的人。總之,他們的生活中出現了波瀾,但又回歸平靜。
良心的拷問
另一個令人震驚的故事的主人公是維多利亞·東達。她曾經是一名律師,30歲時成為阿根廷國會的年輕議員。這個棕色皮膚的性感女人是左翼黨派的一分子,也是女權主義戰士,她曾因為在議會現場給嬰兒喂奶而引起轟動。但當我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一家餐館與這位著名人物見面時,她不再是一名議員,而是一個眼神溫柔憂郁的女人,在談話的間隙不得不到衛生間擦干眼淚。回程的路上,她害羞地向我道歉說:“今天是我真實的生日。”這真是個奇怪的說法,她接著說:“從我接受基因測試,找到真實身份,到現在,已經過去11年了。”27歲前,她叫安娜莉亞,是一對小商人情侶的幸福的女兒。然而,2003年的一天,一切都不同以往了。

2012年12月的一次游行上、祖母協會的奧羅拉·貝拉切奧與他的孫子卡羅·皮松
那時,西班牙法官巴爾塔薩·加爾松就西班牙公民在阿根廷失蹤一事進行調查,并要求引渡46名當年的士兵回國。那時,安娜莉亞的父親正試圖自殺。他把槍口對著嘴開槍,但子彈奇跡般地碰到了他的假牙并反彈了出去。第二天,安娜莉亞了解到,他父親原本以為自己就在46名引渡回國的名單中。這時,她才知道父親并不是“僅僅在盤下商店售賣蔬果以前,服役過幾年”那么簡單。那么,這位仁慈的父親真的是當年獨裁政權的劊子手嗎?安娜莉亞是當年與親生母親失散的孩子嗎?通過調查和基因鑒定,她終于得知了答案:她的祖母是羅昂蒂娜,祖母協會創始人之一。她逐漸地還原了整個故事。1977年,她的父母荷西·瑪利亞和科里還是大學生,同時也是左翼黨派中的一員。她的母親懷孕5個月時被逮捕。安娜莉亞在一間單人牢房中出生,唯一一種從那個牢房中出來的方式就是經歷“死亡飛行”。她出生15天后,就與母親分開了,那時她母親剛給她起了名字,叫維多利亞,意為“勝利”。后來,在新的家庭中,她一直用著安娜莉亞這個名字。“我的身體中像是住著兩個人,一個是維多利亞,一個是安娜莉亞,但她們都是我靈魂中的一部分。”
難以置信的是,就像埃斯特拉的孫子吉多后來成為音樂家,與他未曾謀面的父親選擇了同一個職業一樣,維多利亞后來也和母親一樣,成為了一名左翼戰士:“盡管那時我還小,但我已經知道我將來要從政了。而現在,我正循著小時候的理想前進。”在謊言中長大的維多利亞,并沒有喪失愛的能力。她愛著她的養父,但她從來不叫他爸爸,而是叫他的名字喬恩。“他一直對我很好,雖然我們的政治觀點相左。他唯一一次干涉我,是有一次我把切格瓦拉的海報掛在房間里時,他讓我把海報藏在門后的墻上。”喬恩已被判17年監禁。“他入獄的那天,我又傷心,又像是松了一口氣。”維多利亞坦白道,她堅定的眼神中含著淚水,她既渴求正義,又難以割舍親情。“我一直愛他,希望與他保持良好的關系,即便他在監獄,我也會去看他。”

維多利亞·東達
與她不同的是她的叔叔,他父親的親弟弟阿道夫·東達。當年阿道夫為獨裁政權效力,并告發了她的親生父母。她后來得知,她還有一個親姐姐,被阿道夫收養。這就是一個謀殺親兄弟,并收養其侄女的男人。維多利亞明白,這就是政治。
正義游行
這就是她們的故事。目前有119個孩子已經確認身份,還有400多個孩子沒有被找回。尋找他們可能還需要更長的時間。隨著時間的流逝,祖母們相繼去世,但陸續找回的孩子讓仍然活著的祖母們燃起希望。無論如何,她們會繼續正義的游行。在五月廣場,她們舉著“未來屬于我們”的旗幟。將來定有更多人接替她們的工作。游行不會終止,40年過去,還會有另一個40年,她們對正義的渴求不會隨著時間車輪的轉動而消逝。
[譯自法國《格塞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