馴“虎”高手

我爸屬虎，我也屬虎。我們家是雙虎臨門。

迷信的小腳奶奶搖頭說：“哎！一山容不下二虎，往后這日子有得鬧騰了！”不過，我和我爸的耳朵都老長，長得可以像蛋卷一樣卷起來。奶奶的嘮叨一個字也沒進到我們的耳里。

我和我爸可不僅是耳朵長得像，眼睛也長得極像，單眼皮，瞇瞇眼，一笑就沒縫了。姐姐弟弟倒全是雙眼皮，真可氣人的！

眼睛單眼皮也罷了，我還一身黑皮膚，生下來時據說像條黑泥鰍，你說還能像誰！我媽的皮膚白皙得像小蔥莖，他們幾個都是。單單我們兩個黑人國，就因為遺傳了老爸這身黑皮。

哎！哎！哎！小時候媽媽帶我們上街，誰都把我當成媽媽的親戚，因為一點也看不出她的模樣。我媽也嘆了氣，沮喪自己的俊模樣怎么生出了個丑丫頭。倒是我爸不擔心，在一旁笑嘻嘻，撥撥我的大腦門，呵呵一笑：“像爸的孩子有福氣！”

我爸是出了名的犟脾氣，我媽說他這個人只能順著毛摸，倒著摸就會羊落虎口。結果你猜怎么著，后來我媽發現我也是個犟脾氣，一樣不能倒著摸，否則也是羊落虎口。家里又多了一只小老虎，這可咋辦呀？哎哎哎！媽媽的嘆息聲像歌唱。

我爸可一點也不煩惱，他當著我媽的面響當當拍胸脯：“嘿，我可是馴虎高手，這只小虎交給我，保證給你馴出一只又優秀、又優雅、又漂亮、又迷人的小母虎。”這句大笑話把我媽笑得眼淚嘩啦。

我爸真不是說玩笑，從說了這句話開始，從來不管孩子的老爸就牢牢盯上了我，還美名其曰，要專門給我量身定制——馴虎課。

誰都在旁邊打哈哈，哈哈，還有馴虎課，還馴獸師呢！大家都在斜瞧著爸爸的把戲。

我什么也不管，懾于虎威，躲在爸爸的羽翼下裝乖乖。誰叫你的爸爸也是虎呢！

我爸屬于生了一副虎脾氣，卻是一個正兒八經的文藝男青年。他最愛聽評書聽戲，還愛吹長笛。那時候條件有限，有線大喇叭和長笛算是我爸的寶貝。當單田芳在大喇叭里一說《三俠五義》，我爸就迷醉神往地趴在大喇叭下聽。我呢，當然也乖乖趴在大喇叭下老虎旁邊聽。說來奇怪，我這只小老虎很快也像大老虎一個樣，神情開始逐漸迷醉神往。一聽見唱戲就來勁，什么京劇什么花鼓戲也愛五音不全地吼兩嗓子。樂壞了文藝男青年我爸，從此只要村里有什么演出活動，都愛把我架在脖子上去湊熱鬧。他開心，家里還有一只老虎也秉承了一點文藝細胞。只是他根本沒料想，自己就這樣把我往一個文藝俠女的路子上引去了！

我爸除了是文藝男青年，還挺全面，有點文武雙全的意思，因為他另有幾套看家本領。他愛運動，世上有不愛運動的老虎嗎？他對反對操練我十八般武藝的媽媽飛了一個白眼。在當時的條件下，他買了他能買得起買得到的一切體育器材：橡皮筋、跳繩、乒乓球、羽毛球，后來還有排球、籃球，他完全沒把我當女娃，在他眼里，我應該是一只跳跳虎。果然，就連我家那道菜園子的籬笆都沒浪費，它成了我們每天練習跳躍的天然跨欄器材，我爸如虎添翼般跳過去，站在籬笆的另一邊，大喝一聲：“丫頭，跳過來！”我記得那籬笆最初如同高山險灘，心都跳到嗓子眼啦，我懸著一顆膽怯的心戰戰兢兢地跳過去。在落地之前，總是聽見老爸在喊：“好樣的，丫頭！”于是，每天，老爸就這樣帶著我，像老虎又像袋鼠跳過來跳過去。我越跳越輕，越跳越高，越跳越遠，最終我長成了一個飛毛腿。村子里所有的籬笆都成了我的跳欄，我輕而易舉地飛越所有的阻隔。后來上學了，在學校運動會上，我才發現這是一個驚人的天賦，因為看起來瘦瘦小小的我居然囊括了年級跳高跳遠跑步所有金牌，同學們羨煞得眼珠子蹦出來，一時間我被驚為天人。他們何嘗知道，并不是我有什么天賦，那不過是因為背后有一只大老虎虎視眈眈的結果！

可是，事情還是出現了逆轉，眼看著我長得越來越皮實，相貌舉止簡直和一個假小子相差無異。我爸像咬到了青梅一樣捂著腮幫子，他的眼睛在我的后腦勺上掃來掃去：“哪里出了問題呢？哪里出了問題呢？”他覺得自己的馴虎課程出現了某種重要漏洞，因為不能和別人商量，也無法傾訴，他是自己在獨自四處思量。

有一天，他終于悟出了漏洞出在哪兒，他瞇著眼睛目光灼灼地說：“丫頭，現在你能動如脫兔了，但是，還必須靜若處子。我還得好好備課。”

于是，他取出了文房四寶。讓我每天臨摹三頁顏體，寫好后必須經他仔細鑒定才能吃飯玩耍。接著，又不知從哪找出了《唐詩三百首》，每天給我搖頭晃腦地讀上兩首，要我用心記住。好吧，這些都有些為難人，我的眉頭都皺出了一座山丘。可是，懾于虎威，我只能忍受這些折磨人的課程。哎，我就這樣被只有小學學歷的老虎爸爸終于又馴成了一條小書蟲。后來的后來，我迷上了那些字的音韻節奏形體。我對書山這條路上的風景深深迷戀，不能自拔。

后來，老虎老爸終于可以放心了，一山容下來二虎，因為一只小虎被馴服了！

“我就希望你能生龍活虎地找到自己的王國！”今天，我是多么希望聽見他還能那樣笑嘻嘻地對我說。

唐池子 生于湖南長沙，在上海攻讀碩士、博士學位，現定居上海。出版有《花灣傳奇》《綠耳朵嘉木西》《跩小子路七七》《班上來了“大猩猩”》《影子》《夢精靈伊莎貝拉》等多部長篇小說、童話、短篇小說集和散文集。

責任編輯 陳土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