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J.泰勒文
1950年1月,在從倫敦布盧姆斯伯里以北的廣場到倫敦大學學院附屬醫院的路上,穿梭著一些心情沉重的人,其中很多是文人,有一頭亂蓬蓬卷發的高個子詩人斯蒂芬·斯班德,有住在醫院附近的小說家安東尼·鮑威爾、記者馬爾科姆·馬格里奇,還有BBC和一些左翼報刊的記者編輯。偶爾,有個四歲的小男孩獲準進入醫院,在一張病床前呆上片刻。最常來的是一個非常美麗的棕發姑娘,手指上的新婚戒指還閃閃發光。
這個病人就是喬治·奧威爾。到1950年1月,他在這里已經呆了快四個月,而從1949年年初,他就開始在其它醫院住院治療。二十多年的慢性肺病最終診斷為肺結核。六個月前還在格洛斯特郡療養院的時候,他就差一點病死,直到轉到倫敦,在著名胸科專家安德魯·莫蘭的單獨治療下,病情才有所恢復。莫蘭醫生是奧威爾的出版商弗雷德·瓦伯格介紹的,他估計奧威爾的病要徹底治好是沒希望了,只是在妥帖照料的情況下,還能保持在“良性慢性病”的水平,就是說,他每天還能坐著工作幾小時。已經對重新拾筆寫作絕望的奧威爾被告知,他能活著的希望“相對”較大。
幸運的是,困擾了奧威爾大半輩子的金錢問題,隨著1949年6月出版的《1984》在大西洋兩岸暢銷而有了起色。英國已經賣出25000冊,而在《1984》被美國每月一書俱樂部推薦的刺激下,大筆版稅收入也從美國源源而來。奧威爾出名了,有錢了。到他生命中最后一個月,他的財產價值大約有12000英鎊(當時平均周薪還遠低于十英鎊)。這段時間他還特別高興,因為第二次婚姻給了他活下去的希望。奧威爾認識索尼婭·布朗內爾已經有幾年了。這個比他小十六歲的姑娘是常發表他文章的《地平線》雜志主編、也是他老同學的塞里爾·康納利的助手,她年輕,漂亮,認識奧威爾之前就有一大堆情人,包括畫家盧西安·弗洛伊德、威廉·科德斯特里姆。但是無論從哪個方面看,她嫁給病入膏肓的奧威爾的理由都顯得不那么充分。她并不愛他,也不太像是沖著他的錢——當時奧威爾還沒有成為引起文壇轟動的傳奇人物。奧威爾的好朋友安東尼·鮑威爾始終認為,她嫁給奧威爾只是因為她的導師塞里爾·康納利叫她這么做。經過醫生特許,婚禮于1949年10月13日在奧威爾病房里舉行。在醫院駐院牧師、安東尼·鮑威爾、馬爾科姆·馬格里奇、索尼婭的朋友珍妮·李和一名醫生的見證下,奧威爾的摯友、《觀察家報》總編輯戴維·阿斯特將新娘交給了病榻上的奧威爾。客人們隨后到著名的里茲飯店吃喜酒,新郎則呆在床上。朋友們都注意到這次婚姻讓奧威爾精神煥發。鮑威爾說:“他為此非常高興……某種程度上,他的精神狀態是從我認識他以來最好的。”盡管他的身體非常虛弱——他已經瘦得連醫生打針都找不到有肉的部位下針。鮑威爾記得,當時奧威爾興奮地坐起來,“帶著一種未曾出現過的享樂主義者的表情”。他還計劃著只要病情一有起色,就到瑞士空氣清新的阿爾卑斯山中養病。他的病非但沒有好轉,反而一直惡化,體重不斷下降,高燒不退。美國的特效藥鏈霉素一年前就使用了,弗雷德·瓦伯格還請奧威爾的美國出版商們幫忙盡快運些藥來。可是鏈霉素不僅有副作用,還讓他指甲都脫落了。
奧威爾卻一直相信自己能活下去。他滿腦子裝著寫作計劃:他要研究約瑟夫·康拉德的政治小說,寫一部以遠東為背景的中篇小說,連名字都想好了,叫《一個吸煙室里的故事》,他相信,一個還有書要寫的作家是不會死的。而莫蘭醫生考慮到瑞士之行的承諾對病情也許有好處,就批準他1950年1月出行。一個朋友甚至帶來一根釣魚桿,放在他床腳,讓他高興高興。
不過,到了這個地步,幾乎沒有人還指望奧威爾能挺過去。最讓人難過的場面是他的養子、四歲的理查德來探望的幾次。奧威爾很怕把病傳染給孩子,只要孩子一靠近就把他推開。索尼婭每天都來處理丈夫的日常事務,有時候還扮演起發號施令的護士角色而令訪客們不快。一天,她告訴奧威爾,她得去參加一個雞尾酒會,晚上不來醫院了。虛弱的奧威爾盡管不滿,也無法阻止她匆匆離去。其他人很快注意到這對新婚夫婦關系的惡化。1949年圣誕節那天,和鮑威爾一起來看奧威爾的馬格里奇發現他“在四周裝點了圣誕飾品的房間里,死一般的痛苦,孤獨”。他的臉真像死了的樣子,讓馬格里奇想起以前見過的一幅尼采臨終前在床上的畫。他察覺到了奧威爾神色中的憤怒,似乎死神的逼近令他憤怒。他們一起談起了奧威爾二戰時在英國地方志愿軍和參加西班牙內戰的經歷,并且展望瑞士之行,“但始終空氣中有一種死亡的氣息,就像秋天里的花園”。
新年到了。瑞士之行出發的日子定在1月25日,乘私人飛機,同行的除了索尼婭,竟還有她的情人盧西安·弗洛伊德。1月12日,馬格里奇又去看奧威爾,覺得他“更像死了一樣,非常痛苦”。他還抱怨醫生連阿斯匹林也不給他。不過一星期后,他向好友、評論家和犯罪小說家朱里安·西蒙斯表達了對瑞士之行和開始耽擱了很久的寫作計劃的渴望。他解釋說,醫生讓他重新寫作還是有可能的,他很想寫那部中篇小說和康拉德。“要是我不感冒,下星期三就要去瑞士了。”朱里安·西蒙斯后來回憶說,聽到奧威爾的話,他都笑了。第二天下午,也就是1月20日,另一個朋友、無政府主義詩人保羅·波茨帶著一小包茶葉來看他。透過病房門上的玻璃窗,他看到奧威爾在睡覺,覺得最好不要打攪他,就把茶葉放在門楣上,悄悄走了。
那天,索尼婭和盧西安·弗洛伊德在夜總會過夜。1月21日星期六凌晨,她接到電話,被告知奧威爾已因肺部大出血而去世。這個消息在整個周末傳開了。作家伊夫林·沃在給女作家南希·米特福德的信中說:“喬治·奧威爾死了,奧威爾夫人大概就成有錢的寡婦了。”馬格里奇當天就得知了好友的死訊。他在《每日電訊報》的專欄里,把奧威爾的死和去世不久的詩人休·金斯米爾相比。奧威爾之死更讓人難過,“因為他很想活下去,這么死了他不會安息。”
就在去世前三天,奧威爾當著索尼婭和第一任妻子姐姐的面,立了遺囑:文學財產給索尼婭,保險賠償金給養子理查德,這孩子由奧威爾姐姐阿芙列爾照顧。他還要求將他的遺體按照英格蘭國教儀式就近安葬。鮑威爾和馬格里奇料理了他的一切后事。
葬禮在1月26日舉行。25日晚,鮑威爾夫婦和情緒低落的索尼婭晚飯后來到馬格里奇家。在奧威爾死后的第二天,索尼婭依然沉浸在悲痛中。馬格里奇看了就決定,“因為她真情流露的眼淚,我將永遠敬愛她……”
最終,奧威爾被安葬在牛津郡萬圣教堂的墓地中。馬格里奇在日記中寫道,奧威爾去世這天正巧是列寧的生日,“在我看來,這些因素包含了他的全部人生”。
(摘自《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