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洪波
一段深圳寶安警察與兩名女子的對話視頻,將近期對警察執法規范性的關注推向高點。 在警察與執法對象的關系中,每一個普通人都很容易從執法對象那里看到自己的影子。人們更容易從嚴要求警察,而對“遭遇警察”的人一般性的行為不當則容易給予同情性理解。這既可以從心理學上得到解釋,也可以從“約束權力”的政治原則得到解釋。從心理學上,普通人會“設身處地”,能推及己身,因為與警察行為的相對人易于處在同一地位,因而見到相應情景就會產生“代入感”,更多地要求警察,某種程度上就是更多地為自己著想。從政治原則來說,一般情況下,權力不當使用比普通人的一般不當行為能夠造成的后果遠為嚴重,權利侵害權力難,而權力損害權利則多見一些,因而從嚴約束權力就是讓權利與權力取得平衡的必需。一千次規范的執法,人們視之為理所應當,而一次不規范的執法,人們就會視之為嚴重的事情。
如果時間倒推幾十年,情況不是這樣。社會運行的邏輯發生了很大的改變,社會基本概念發生了一系列改變。過去,執法不規范,會被理解為個別警察的例外行為,會被理解為“耍態度”,會被理解為“偶然的錯誤”,而現在,則更容易被人理解為權力的張狂,敏感于個體所受的傷害,更加需要“討還公道”。這是數十年間發生的社會運行的底層邏輯的巨大位移,也是權力與權利的相互關系發生的根本性改變。
這一改變使建立在“相互信任”、“相互理解”基礎上的傳統治理背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相互存疑”、“相互博弈”。人們之間相互在構筑“防護”的壁壘,“矛盾和化解矛盾”的解決方式被相互博弈、相互沖突、此消彼長的解決方式所代替。當一件事情出現以后,群情洶洶的激烈言語,顯示著各自的防衛機制生效。新的治理現實是“各有著想”而非為對方著想,本位立場優先于整體考慮。即使事情得到解決,“達成妥協”的邏輯代替了“相互協商”的邏輯,在人們的理解中,結果要么是一方低頭要么是以力壓服,而不是因為“道理”或者“情理”產生了作用。即使希望得到理解,“換位思考”代替了全局與局部、整體與部分、大道理與小道理的整全考慮,沒有什么是可以被犧牲的。
用進步或落后來解釋這兩種方式的區別,是簡單的,也很符合日常套路。某種程度上,這也被理解為“現代”與“傳統”的區別,因為我們比幾十年前“現代”了,更接近“國際標準”或者“先進國家的通例”了,因而是好的。大致來說,這樣看待巨大的社會變化是有道理的,但我覺得事情未必簡單到了只能用“進步”而不可以去細加分析的程度。
巨大的社會變遷,帶來了很大的不適應,例如人們正在更多地重視約束權力,但警察是否有權檢查身份證,一個人面對警察的正常執法是可以選擇配合或不配合,還是應當配合并視之為一種正常?巨大的變遷帶來的還有“現代”這個總體性概念后面所寓含的一些難以解決的社會癥結。建基于“博弈、沖突、妥協、壓倒”的社會機制,本身隱含著一種對“對立”的合理化理解,它使人們在“對立”的起點上去看待相互關系,把各種相互關系從本質上理解為對立,而非理解為共生的、互鑒的、協進的。
在“先進”的國家或社會,各種治理問題不是得到了解決,而是被視為正常,以及周期性的劇烈震蕩和對震蕩的視而不見。舉例而言,歐洲正在面臨的難民問題,美國不時響起的槍聲以及“1%與99%”之間的差異、居高不下的犯罪率等等。人們已越來越習慣于援引美國怎樣、西方怎樣來說理事情原本應當怎樣解決,社會治理的理想模式已經消失,而代之而起的是現成的歐美樣板,而我們為何要以一個犯罪率居高不下的社會為成功治理的范本,又有誰認真解釋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