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周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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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過上海縣丞的偉大文學家凌濛初
——兼談《拍案驚奇》在上海的出版和重版
上海周允中

凌濛初畫像(摹自清嘉慶《凌氏宗譜》卷四)
當時的縣丞是八品官員,負責一個縣的賦糧催征和督運,以及緝捕罪犯,維護地方治安。崇禎年間,內亂外患接踵而至。明政府為了應付內外連綿不斷的戰爭,不斷增派糧餉,對江南地區的征收尤為峻急。明代后期漕運弊端滋生,負責督運糧餉的官員因為不能按期完成任務受到懲罰和制裁的很多。所以許多人都不愿意來上海這個地處海隅的偏僻之處。凌初下車伊始,深入調查研究,摸清情況,并且親自督運,輸送糧粟入都,出色地完成了漕運的任務,而且根據自己的切身體驗,寫成《北輸前賦》和《北輸后賦》這兩道策章,受到上司的贊賞和嘉獎,認為可以作為“松郡良法”。上司遂另外加派委他管理海防事務。在“署海防事”時,凌初發現當地鹽政積弊甚大,灶戶、鹽商與胥吏勾結從中作弊。他針對現狀,決心予以整頓。他創立井字法,把鹽堆作九垛為一井,每一井鹽堆的大小高下如一,并且派一名鹽場官員看守清點,不但對出鹽的數量能夠確定,而且能夠掌握出鹽速度的快慢,使得灶戶、奸商、胥吏無法上下其手,從中作弊。凌初治下的鹽產量和稅收“錙銖無爽”。朝廷保證了財政稅收,鹽工也給減輕了盤剝。百姓們都拍手稱快,從此鹽政為之一清。凌濛初制定的井字法,很快就成了定法,在沿海一帶推廣流行。可見他在上海縣丞的任上,確實能夠窺察端倪,興利除弊,勤政為民,頗有成效。所以,后人對他有“海濱故老猶能稱述之”的高度評價。
凌蒙初的小說《初刻拍案驚奇》和《二刻拍案驚奇》,是中國文學史上文人獨立創作白話小說的第一人。話本小說的創作可遠溯宋代,但作者都是無名的“書會先生”,要說自行集為一書,則是絕無之事。直到明代中葉,《清平山堂話本》《京本通俗小說》的編輯出版,馮夢龍編纂的“三言”問世,使得白話小說風行一時。但“三言”是宋元話本和擬話本的合集,到底哪些是馮夢龍的創作,卻無從知道,只好把沒有出處來源的擬話本作品,都算作馮夢龍的創作;因此作為完全是文人創作的擬話本小說集,當以凌初的“兩刻”為嚆矢。
初、二刻《拍案驚奇》在新中國成立以后最早的出版單位是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出版時間在1957年;而將這兩本書完整地介紹到國內來的,其功當首推常熟著名學者,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王古魯先生。王先生僅活了57年(1901——1958),若不是在他生前的—年,搶救出這套初、二刻《拍案驚奇》,那么中國文學的損失就可想而知了。而當時出版社的責任編輯就是我的父親周楞伽。
《初刻》在新中國成立前就有許多不同的刻本刊行于世,但這些翻刻、翻印本都不是足本,僅存36卷。1941年王古魯先生只身訪書東瀛,和日本東方文化書院東京研究員豐田襄先生,在日本的日光慈眼堂的法庫中,發現了早已亡佚的崇禎時刊的尚友堂足本40卷的《初刻拍案驚奇》。限于時間及經濟上的困難,雖然王古魯去了兩次,住了幾個晚上,但僅拍攝了《水滸志傳評林》和《唐僧西游釋厄傳》兩書,對《初刻》只拍攝了亡佚的37卷到40 卷的插圖,并未將后四卷的內容全部攝回,真是可惜之至。
1957年出版的《初刻拍案驚奇》,乃是王古魯先生向北京大學圖書館借來的已故馬隅卿所藏“復尚友堂”本,仍不是完整的40回足本。其中第38卷“占家財狠婿忌侄,延親脈孝女藏兒”,因原與《今古奇觀》中第30卷的內容完全相同,遂被移嫁到《初刻拍案驚奇》中來。盡管如此,王先生在發現和介紹《初刻》方面的勞績,為尋找亡佚古籍的辛苦,仍是后人難以忘懷的。
1979年,復旦大學教授、古籍整理研究所所長章培恒先生,赴日本神戶大學講授中國文學史和小說史。獲此消息后,我父親周楞伽數度去章的家中拜訪。章的寓所當時在虹口溧陽路的鳳凰新村,離我家行程不到五分鐘;拜訪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請章的妻子轉交一封書信,希望章能不憚勞苦,積極向日本有關方面疏通,將慈眼堂法庫所藏的尚友堂足本《拍案驚奇》,復錄歸國,完璧歸趙,了卻王古魯先生的生前遺愿。最后,經章培恒教授的努力,加上日本友人對中日文化交流的熱忱,章教授終于取回來另外一種珍藏于廣島大學的、39卷本的《初刻拍案驚奇》孤本。其中第38卷仍是尚友堂本,原本缺少的第23卷,因和《二刻拍案驚奇》中的第23卷完全一樣,所以可以挪用而不計;第40 卷系重刻,因而終于使得《初刻拍案驚奇》最終得以完璧歸來,使國人能夠目睹和了解這一珍貴古籍的全貌。

初刻拍案驚奇(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
此外,要提及的是王古魯先生曾經于1947年再度赴日,在日本內閣文庫抄錄了《二刻拍案驚奇》全書,并和前田侯爵家的尊經閣所藏的《古今小說》互補殘缺后,交由商務印書館排印出版。可是延宕到1955年,足足拖了7年多,商務印書館還未刊印。多年辛苦搜集,為此嘔心瀝血的王古魯先生焦急萬分。許多同好也都關心著此書的出版問世。結果最后卻被告之,由于語涉猥褻,決定不印了。這一來,使得王古魯先生失望之極。作為舉世聞名的文學瑰寶,不能以足本出現在中國,如何對得起祖宗與后代?于是他緊急與上海聯系,終于喜獲佳音: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決定用古籍刊印社的名義出版。其中刪去比較淫猥的第34卷:“任君用恣樂深閨,楊太尉戲宮館客”。作為“初、二刻”責編的我父親,在這兩部書稿的出版過程中,給了王先生不少幫助,這在《二刻》的書前(1957年版),“本書的介紹”中,講得已經很清楚了。這里需要補充的是,對所缺的語涉猥褻的第34卷,出于對保存古籍及了解全書的需要,我父親曾從王古魯先生處手錄轉抄了下來,一直保存在自己的手中;但在“文革”中,父親卻因此被造反派定為一大罪狀,說是“抄錄黃色小說,靈魂骯臟透頂”,真是可笑之極。追根溯源,作為發軔的凌初也該打入十八層地獄中去了。
在“二刻”中,王古魯先生始終有兩個問題沒有解開。一是為什么“初刻”和“二刻”中的第23卷“大姊魂游完宿愿,小妹病起續前緣”這一回,在篇目、文字和內容上完全一樣?另外,《二刻拍案驚奇》中的第40卷,竟然不是小說,而是《宋公明鬧元宵雜劇》。據王古魯先生說日本友人認為《二刻》中 的第23卷及40卷均已亡佚,故書商用《初刻》中的第23卷及凌蒙初寫的雜劇代替了。到底是真是假,只能見仁見智了。但這件中日文化交流的史實,兩國有識之士共同收藏中國古籍,并為之發揚光大的業跡,是值得后人永遠緬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