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園者驚夢

路內(作家)

王祖賢紅的那個時代，青少年穿的是太子褲和戧駁領西裝（還有一種高領針織衫簡稱高支棉），女孩穿一種很古典的蠟染裙子（婦女穿踏腳褲），街面上剛流行山地自行車（到處都是偷車賊），錄像館略有衰微（有線電視里天天播港片），地攤上全是明星海報（家庭裝修通常很差，用來糊墻顯得氣派）。

我的同學大飛決定為他新買的錢包配上一張女明星的照片。有時候，我們也會采購男明星，首選是華仔和張國榮。但大飛太騷了，他覺得自己再發育兩年就可以達到華仔的水平，他必須擁有一個女明星，在錢包里。

我們討論了很多女明星，哪一位可以配得上發育之前的華仔。我有一本地攤上買來的宮澤理惠寫真集，花了我不知道多少錢。大飛說，如果我可以把宮澤理惠的頭像剪下那么5吋大小，他可以把暗戀他的芳惠介紹給我。但我讓他去死，芳惠不是理惠，再說芳惠看起來暗戀的本來就是我，而不是他。

我們去了夜市，像兩個無所事事的小流氓那樣晃著，豈止是像，根本就是。在一個賣明星海報的地攤上看到了一盒5吋照片，大飛隨手扒拉了一下，然后意興闌珊地走開了。兩分鐘后，他從袖口里拽出了一張王祖賢的照片，企圖凌空吻一下，后面攤主舉著板凳追了上來。

我們大概跑了5公里或者更遠才逃離了那個鬼地方，然后再繞回去拿自行車，又走了同樣遠的路。這一路上我都在路燈下忽明忽暗地看著王祖賢，她直視著我，關于她，還有什么可以多說的。大飛搖頭說，她在電影里被強奸的次數太多了，林青霞和張曼玉從未受過這種待遇。然后他破口大罵那幾個神經病導演。那是大飛僅有的幾次傷感時刻，我以為他這么一個粗人是不會傷感的。

他又問我，王祖賢的眼睛漂亮還是嘴漂亮。我想了很久，這個問題把我難住了。后來我說，難道你不覺得芳惠的嘴巴有點像王祖賢嗎？這個問題同樣把大飛也難住了。我們走了很久。一個星期后，我決定用整本宮澤理惠寫真集換那張王祖賢的照片，因為我也買了個錢包，因為我跑了很多地攤都沒找到王祖賢的5吋照片。然而大飛不答應。

為了那張像王祖賢的嘴，大飛和芳惠談了一陣子戀愛。他的鼻子始終也沒能像華仔一樣挺起來，即使他撒了很多謊。有一天他打開錢包時尖叫起來，在原先存放王祖賢照片的地方，現在是芳惠的照片。他抓住自己的胸襟說，哦，我要掐死那個芳惠，我要，掐死，她。他并不知道芳惠把那張王祖賢的照片轉送給了我。

后來大飛有沒有娶芳惠我也不知道了，又經過了很多年，我在DVD上看到了王祖賢和宮澤理惠合演的《游園驚夢》，覺得確實像一個夢。那時候，她們都有點老了，一個剪了短發，一個顯得憔悴。我從未聽到她們講過什么廢話，秀過什么表情，即使時間過去。她們是沉默的巨星，在遲暮中仍能保有那種美，你曾經愛過她們，一點也不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