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路地
我有馬背上民族的性格。我曾在一文中說:“我生有馬背上民族的性格,有了目標,即不避艱險,勇于奮斗。”解放前,1947年6月,經《沈陽日報》作家鐵漢(郁其文 )介紹,參加了東北局城工部領導的地下組織,甘冒白色恐怖,勇往直前。1948年5月,鐵漢被捕,失去直線領導,即偕四名進步同學奔赴遼北解放區。后四同學留下,我被單獨派回沈陽,如此擔更大風險,一直堅持到1948年11月沈陽解放。
1950年10月,在東北人民政府教育部工作時,機關動員參加“抗美援朝,保家衛國”戰爭,經一再申請被批準,于1950年10月18日(比戰斗部隊早一天)由輯安過江到達朝鮮滿浦。部隊番號是志后一分部司令部。我內勤外勤兼作,不懼炮火硝煙,親手掩埋過戰友的遺體(唐參謀),八個月后即入黨,一年后榮立三等功(這一批司令部只我一人)。經歷地下斗爭和朝鮮戰爭的考驗,對我青年時代樹立新人生觀,大有禆益。
從1947年參加革命后,有六年過供給制生活,每月發三元(東北幣三萬元)津貼費,有助于造就青年公而忘私的思想;在九年內換了五次工作,服從組織分配,無怨無悔。直到1956年走上文學編輯崗位,所幸擇業成功,由于工作積極肯干,成長為骨干編輯,1980年省作家代表會上,我是受大會表揚的四名編輯之一。
我有一個教訓。當時政治運動較多,時常應邀寫詩配合,大約寫了幾十首詩,待編詩集時能選入的只幾首,余者皆已枯萎,思之痛心。在新時期首次作家座談會上,我說了“‘文藝為政治服務口號存在弊端”的話,當場受到批判,也遭受一個時期的有形無形的冷遇。我就這么硬挺著。1979年10月全國第四次文代會上,鄧小平致《祝辭》中宣稱:取消文藝從屬于政治口號,代之以“二為”。我深感減壓之喜悅。新時期伊始,“我是從痛楚地總結教訓起步的,從揣摩文學規律起步的,從尋找真誠的‘自我起步的。”頭腦清醒了一些。這就是我面對丹東新時期文學起步時的思想基礎。
起步時先抓“早”“破”“立”。新時期伊始,廣大青年思文若渴、且在不辨方向之時,我們抓了三個字:“早”“破”“立”。抓“早”字喻之為“搶墑播種”;抓“破”字即首先批判“四人幫”的幫規幫論,在“破”中求“立”。
盡早辦起一張文藝報。從1978年5月9日起辦起《鴨綠江》文藝報(內刊),發表四縣三區的作者作品,以為“實驗田”。這在省內是率先之舉。本報在發刊詞中,強調批判“四人幫”,提倡“雙百”方針,提倡“兩結合”,提倡題材、體裁、形式、風格多樣化。這三“提倡”,在文藝形勢尚未明朗時,并非輕易事。此報在二年多時間內,共出二十六期,發表作品四百五十二篇(首),有四百六十九人次作者亮相。可謂攪活了一池文學清波。于是又抓住時機,于1980年10月,正式創辦《杜鵑》文學期刊。請茅盾先生題寫刊名。待茅公手書的“杜鵑”二字登上封面時,丹東之《杜鵑》頓時使江海生輝。
盡早舉辦一期大型讀書創作班。1978年10月20日至11月8日,用二十天時間,邀二十余名青年作者,借孤山大廟從簡開班。因無經驗可循,即從撥亂反正著手。因“四人幫”將書籍誣為“封資修”予以封存,青年作者長期無書可讀,即選古今中外的名篇作為課本。如魯迅的《一件小事》、都德的《最后一課》、杜鵬程的《鐵路工地之夜》、話本中的《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等二十余篇,作者見書似見親人,如夢初醒,開啟了作者被封閉多年的文學視野。同時強調創作必須從生活出發,發動大家打開“生活倉庫”,“請現實主義回來”,然后分頭寫作。將學員的基礎好的作品拿到大會上討論修改,同時對小說的結構、構思、情節、細節、人物、主題、描寫、語言、開頭、結尾等一一涉及,灌輸文學基本知識,向文學的本體靠攏。此次創作班共寫出二十余篇作品,成績顯著。《遼寧日報》曾給予報道。
由于抓了“早”“破”“立”,這幾步是走對了,遂使丹東新時期文學,因勢而動,順應規律而勃然興起。
丹東新時期文學與全國文學基本同步。1978年5月,全國開展真理標準大討論,遂演變為一場思想解放運動。1978年12月,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隆重召開,會議作出了黨的工作重點轉移到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政治路線上來,摒棄了以階級斗爭為綱的錯誤路線,以此為動力,迅速掀起了全國性的前所未有的革新文學浪潮:傷痕文學思潮、反思文學思潮、改革文學思潮。丹東作為一個地級市,它的文學發展,能與全國文學思潮基本同步,這是可喜的。而新時期文學的標志性特點是“批判精神”。試以丹東文學創作為例:
一對“文革”的質疑。如短篇小說《爆發》(王中和),表現一位人稱“老镢頭”的老貧農,為反對“四人幫”破壞農村經濟、毀壞兒子前途的罪行,寧愿坐牢也要當面與“首長”作斗爭的悲壯故事。如《媽媽石》(張濤),寫一個被愚弄的青年學生,為加入紅衛兵,竟絕情地將“右派”媽媽的“反動言行”當眾揭發,媽媽被無情批斗含冤死于山石旁。筆鋒均指向“文革”。
二對階級斗爭口號的質疑。小說《五更分二年》(張濤),寫一個愚忠的老貧農,在除夕夜持火槍出外巡邏,誤以雪人為階級敵人而徹夜蹲守的故事。如《忍辱負重》(吳文泮),寫一個優秀生產隊長,只因是“摘帽右派”就步步設坎兒:搞副業就批“重副輕農”,搞技術革新就批“唯生產力論”,查封工場,拆卸機器,公社搞批判,妻子鬧離婚,待到生產隊脫貧致富時,隊長已心力交瘁了。筆鋒直指“階級斗爭天天講”口號。
三對“個人迷信”的質疑。如《太陽》(安陽),寫太陽“直轉到與人們垂直的頭頂”,經一場“烘灼”之后,人們又“盼望著”太陽“明天升起”。如《太陽的顏色》(李鴻璧),寫太陽“晨陽如鏡,午陽如熾,夕陽如火,并不一樣紅”。均為對“造神運動”提出質疑。
作家是時代的敏感神經。如上的作品還有不少。在社會政治形勢尚未明朗之時,我作為主編,發表這樣作品,必然會遭到非議。但我并未退縮,而且我又發表自己創作的長詩《我》,意在繼續沖破禁區。時當六十年代,由于“左”的束縛,詩人寫詩只能寫“大我”,不能寫“小我”。著名詩人郭小川在《向困難進軍》、《致青年公民》等詩中寫了“我”,遭到了批判,于是“我”在詩中缺失了。我于1983年初,率先寫出百余行長詩題目就叫《我》發表,“我”在詩中出現37次,并有“硬分什么‘大我小我,‘我自始存在于統一里”的直言不諱詩句,引起遼寧詩壇的一陣轟動。這并非我硬充“傻大膽”,在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及全國四次文代會鄧小平《祝辭》精神鼓舞下,給我勇氣,給我智慧,確信自己這樣做是正確的,文人自有良心在。后來,一位市委前領導說:“看來路地那些主張還是對的。”謝啦。
要辦好刊物,須有一個團結奮斗的編輯部。編輯部最初三四人,后增至七八人,都未做過正式編輯工作,但他們都是作者,從作者到編輯,距離并不遙遠。編輯部定有三條:一做好編輯工作,二多讀書多寫東西,三造就個人的正直人格,后一條我很看重。經過一段實踐,逐步提高了編輯業務能力,都能獨擋一面,都能寫作品寫評論,形成了一個“重思想、重藝術、重探索、重韻味”的有統一審美標準的群體。刊物被譽為“頗有特色的《杜鵑》”。編輯同行在丹東這片文學沃土上,都留下了閃光的足跡。
編輯部曾辦過一次不花錢的寫作班,邀市內作者近二十人,利用周末兩小時,舉辦小小說寫作班。主題是:有些短篇越寫越長,提倡“精短”,有些短篇泥實于故事,提倡“空靈”。先選范文一起討論,然后拿出作品,在會上群幫。僅一個多月時間寫成十幾篇作品,在刊物上發了三次“小小說特輯”。上海少兒出版社來兩位編輯,看過后說:“中國水平”。編輯們對寫好短篇的要領深有領悟。
繼省《鴨綠江》編輯部之后,我們也辦起了“文學函授講習所”,向全國招生,每年千余學員,各位編輯作輔導教師,對提高編輯業務能力甚為有效。編輯們輔導學員除每月有三十元勞務費外,決不私下分錢。拙文中說:“我任主編,憑知識與業務能力工作,憑公心、正氣工作,多彎腰做事,少沾名利。注重團結,發揮大家的積極性。”
創辦《滿族文學》。從1985年6月起,在遼寧、河北、吉林三省共建立十三個滿族自治縣(內一縣為滿蒙合建)。丹東地區就有岫巖(后劃歸鞍山)、鳳城、寬甸三縣,滿族人口達一百二十萬,創辦《滿族文學》呼聲興起。由省、市委宣傳部上下溝通,市委宣傳部向省呈遞報告,省委宣傳部批示:“《杜鵑》改為《滿族文學》月刊對我省文藝期刊的門類和結構調整是有益的。”但郵電部門有言:要想向全國發行,必須提為省級刊物。遂即登門邀請省民委為刊物舉辦單位,經反復磋商,幸得同意(此刊舉辦單位原為省民委,后為省作協)。又經三次跑中國國際書店,辦妥向國外發行合同。經過六進沈陽,三進北京,多少奔波,多少等待,多少說詞,始辦完向國內外發行手續。這實屬一個特例。當年我已五十八歲,對滿族文化事業,確有那么一股勁。
經赴京一位一位聘請顧問,請名家題詞,請書法家為封面題字;還要邀請北京及東北三省的滿族作家撰稿。經過兩個多月的緊張籌備,終于1986年6月第一期刊物出版,封面是大書法家啟功手書的“滿族文學”四字,足以令人醒目,開卷有關山復、溥杰、端木蕻良、舒群、馬加、胡絜青、關沫南、侯寶林、王蒙等名家題詞,新刊體貌,好生壯觀,遂引起國內外不同凡響。日本《東方》雜志繪制封面,發布消息,推介刊物,并有滿學家太田辰夫寄來漢語文章發表。意大利威尼斯大學教授、滿學家喬瓦尼?斯達里來函盛贊說:“我們歐洲研究滿族的學者,等待這樣的中文雜志已經很久了……”,并寄漢語文章發表。繼之有美、德、奧地利、新加坡及港臺等來函,或要求訂閱,或寄來文章、畫作發表,一時間來自世界東、西方的關注目光,聚焦于中國的邊城丹東,由此傳為佳話。為辦《滿族文學》,關山復、端木蕻良、馬加三位滿族尊長,由京、沈分別給予我多方扶助,乃我此生之幸。中科院《民族文學研究》主編、我的族友關紀新,于百忙之中,不分巨細,誠意助我,乃我之好運。
“丹東文學風景”。時至八十年代中期,丹東文學出現了騰飛的大好形勢,作者人數近半百,創作勢頭甚佳,引起了省內外的矚目。一批作者走向遼寧,走向全國,如張濤、于德才、林和平、王金力、王鳴久、宋長江、張忠軍、王中和等,后又有于曉威、姜慶乙、李燕子、黃文科等,連同原有的中年作者,作者隊伍形成梯次,甚為壯觀。省文學評論家李作祥著專文《丹東文學風景素描》予以贊許:“看到了一派生機、令人刮目的丹東文學風景”,“居于全省文壇的顯要位置”,不僅“享譽遼寧文壇,并為遼寧乃至全國的文壇增色。”
多賴市委、市政府領導的關心和支持。市委常委、宣傳部長李長仁,為《杜鵑》創刊號撰文《為<杜鵑>培土澆水》,文中強調“要繁榮創作,關鍵在于解放思想”;“把握時代脈搏,反映人民意愿”;“加強文藝評論,貫徹‘三不主義”等。從理論到實踐,闡釋得如此透辟,這在八十年代初是很不易做到的,對文學創作起了推動作用。市委宣傳部為創辦《杜鵑》、《滿族文學》幾次三番呈遞報告、使用公章,處處開綠燈;為“特招”兩名農村青年作者來編輯部,宣傳部寫報告呈市委書記,李書記當即指示以“特招”批給市勞動局孫局長,終于調入,此二人都成長為作家、刊物主編。市委副書記牟心海曾幾次說:“他(路地)是省里來的老編輯,放手讓他去干……”支持我的工作。市長鄭平,副市長趙華,經反復研究做工作,在財政緊縮情況下批準刊物年度經費十二萬元,此件至今猶存。市領導如此關懷支持,使我們感到順風順水,諸事通達。
離休不離崗。我于1988年8月離休。其實離休就是換個“工種”。首先做了一件大事:舉辦中國首屆滿族文學評獎。此舉由我首創立項并個人集資,與中國社科院《民族文學研究》主編關紀新族友聯手籌辦。1991年4月發出《評獎啟事》,共收到海內外滿族作家著作百余種,經篩選、評定,最后揭曉。1992年5月28日在京舉行隆重頒獎會,各地滿族作家、在京滿族人士及媒體,近二百人到會。在主席臺就座的有國家民委副主任伍精華、全國人大民委副主任李學智、中共中央統戰部顧問江華、國家最高檢原副檢察長關山復等,為獲獎作家頒獎。伍副主任即席講話,肯定了由單一少數民族舉辦的全國性文學評獎活動,并以老舍為旗幟,肯定了滿族作家的文學創作成就,使到會滿族作家很受鼓舞。此舉除中央各媒體給予報道之外,已見有法國《歐洲時報》、美國《僑報》、泰國《新中原報》及《香港時報》等,均在顯著位置給予報道,掀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世界波。第二屆滿族文學評獎,于1997年舉行,未開頒獎會。后因無處籌資,遂停。
離休后二十六年來,共出版個人著作十種(離休前有兩種),近二百萬字。其中有兩本詩集同名為《鴨綠江吟》,共四百零五首,詩論者說:“寫下這么多對鴨綠江的戀歌,這在中國近百年現代詩歌史上也是一個奇跡。”主編書籍十六種,共六百萬字。(見附件)這在同齡同業中應屬負重者。
我做編輯工作,已逾半個世紀,深知要做好編輯工作,須有文學理論的較深修養,須有敢于創新的膽識,須有為人“做嫁”的奉獻精神;這是一種高尚的創造性的勞動,確有值得終生珍記和回味的東西。新時期十年,是我在崗的最后十年,是檢驗我獨立能力的十年,是發揮個人才智的十年。自己既當船長又當水手,盡管國務院規定的干部休假一次未休,但自己收獲的是一份成就感。
我今年已八十六歲,少年時在故鄉十七年(含在岫巖讀中學四年),在沈陽二十三年(含在朝鮮作戰三年),而在丹東達四十五年(含寬甸插隊三年),比前二時段相加還多四年,丹東是我真實意義上的故鄉,我愿伴著樓窗外的鴨綠江和樓門前的銀杏樹,終了一生。人們曾贊譽我為“丹東新時期文學的奠基人”。我曾對新時期十年自信地說:“這是我生命中自主的十年”,能說出這句話:感謝丹東。
現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華詩詞學會會員、中央民族大學滿學研究所客座研究員、《滿族文學》顧問等,職稱為編審。曾獲丹東市政府首屆園丁獎,遼寧作協首屆優秀會員獎“勤耕獎”,中國作協授予“對我國文學事業做出貢獻”的老編輯榮譽獎,中國作協、中國文聯分別授予“從文六十年”的榮譽證書和證章。詩集《淡淡的紫霧》獲中國第四屆少數民族文學獎優秀創作獎,并被聘為第五屆中國少數民族文學獎評委。曾獲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軍功章兩枚。名錄被收入《滿族大辭典》、《中國作家大辭典》等多種典籍。
(2014年,為應《盛京滿族家譜選》之邀而作此文,有我家富察氏家譜入選。)
〔責任編輯 李羨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