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鵬
為了查找近年來國外鋼結構建筑的新穎案例,我在互聯網上四處游蕩,很偶然地走進一位美國藝術家的個人網站。他的代表作是一些尺寸較大的公共雕塑,擺放在公園里、城市建筑前的廣場上,以鋼管和鋼索精巧地組裝而成。纖細的鋼索像琴弦一樣緊繃著,似有若無。閃亮的鋼管仿佛擺脫了重力,飄浮在空中。僅僅看到幾張照片,我就對這些作品一見鐘情。嘆服之余,我發現自己從未聽說過這位藝術家的名字,無論是英文的“Kenneth Snelson”,還是中文的“肯尼斯·斯奈爾森”。
作為任教于藝術學院的建筑師,我平日很注意積累當代藝術方面的常識,對于二十世紀的抽象雕塑更是格外關注。現代建筑與抽象雕塑有諸多相通之處,處理得當的話,可以完美地搭配在一起。例如,貝聿銘設計的美國國家美術館東館的入口處,橫臥著亨利·摩爾的一件大型抽象銅雕——建筑整體硬朗犀利,襯托著摩爾作品的柔滑飄逸,妙不可言。
成就不凡的隱形人
為了驗證自己的記憶力,我從圖書館借到幾本當代藝術史:《藝術史:1940年至今天》(J. Fineberg)、《1960年以來的藝術》(M. Archer)、《什么是當代藝術》(T. Smith)和《1970年以來的當代藝術》(B. Taylor)。連同自己的儲備—《牛津藝術史》系列的《現代藝術之后:1945—2000》(D. Hopkins)和《西方當代雕塑》(A. Causey),厚厚的幾大本在書桌上擺開,一律翻到末尾處的“專用名詞索引”(Index)—這個名字一次也沒有出現。
以我粗略的估計,目前僅是英文撰寫的當代藝術理論專著,至少還有二十多種。盡管沒有盡數查閱,但是我已經隱約地產生一種預感,斯奈爾森先生出現的概率恐怕很小。如果這些書是從石器時代講到計算機時代的藝術通史,那么遺漏某個當代藝術家是很自然的事情,然而它們都是聚焦于過去半個世紀的專門研究;如果藝術家身處偏僻小國,或者作品缺乏吸引眼球的特征,那么他被研究者們忽略也不足為奇,然而事實卻與此相反。
斯奈爾森是一位成就不凡的實踐者。他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起就一直生活在紐約市,與德萬畫廊 (Dwan Gallery)等多家著名的當代藝術館有過密切合作。他的小型鋼結構雕塑,分別入藏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惠特尼博物館(Whitney Museum)和沃克藝術中心(Walker Art Centre)。一九六八年,他的代表作《針塔》(Needle Tower)被美國史密森學會下屬的赫希洪博物館(Hirshhorn Museum)收藏,在其雕塑庭院永久展出。一九七七年,他在德國柏林的國家美術館新館(建筑大師密斯最后的杰作)舉辦個人作品展。他的作品中最重要的部分—大型的室外公共雕塑,遍布美國十幾個大城市以及大阪、漢諾威、漢堡的街頭。他的雕塑落戶于斯坦福大學校園和洛克菲勒家族的莊園,也曾出現在一九七○年大阪世界博覽會的廣場上。
結論很明確:斯奈爾森的作品受歡迎的程度,正與他在理論界被冷落的程度相仿。
或許,斯奈爾森在他的藝術道路初期選擇的方向,就注定了他日后成為理論界的隱形人。一九二七年,斯奈爾森生于俄勒岡州北部的潘德頓(Pendleton),父親在這座只有數千人口的小城經營一家相機店。一九四五年春天高中畢業后,他進入海軍服役,所幸幾個月后戰爭就結束了。他并未經歷戰火就光榮退役,依靠退伍軍人的學費減免政策進入俄勒岡大學,立志當一名畫家。不久,斯奈爾森聽說了包豪斯以前的導師之一阿爾貝斯(J. Albers)正在黑山學院(Black Mountain College)任教。于是連續兩年,他遠赴北卡羅來納州,參加那里的暑期課程。阿爾貝斯執掌的黑山學院,是戰后美國藝術界最活躍的舞臺之一。正是在阿爾貝斯的課堂上,斯奈爾森理解了雕塑是什么。更重要的是,在此客座講學的結構工程師富勒(B. Fueller),幫助他找到了一把銳利的工具。
當時還沒有獲得世界聲譽的富勒,在課堂上生動地展示了神奇的張拉結構。無處不在而又無影無形的力,在一根根張拉構件中流動,青年斯奈爾森被徹底征服了。他開始用木片和尼龍弦制作一些尺寸較小的模型,得到了富勒的夸贊。從六十年代起,他開始以鋼管和鋼索作為材料制作大型雕塑,此后幾十年都與“力”為伴。
是技術,還是藝術?
一把兒童玩具弓箭就可以演示什么是張拉結構,但是要讓幾十根堅硬的桿和柔韌的弦成為藝術品,還需要經過周密的設計和精準的施工。
斯奈爾森的代表作,都稱得上是結構的奇跡。全憑一組鋼管和鋼索緊緊相扣,“針塔”就能扶搖直上,達到二十幾米高。強風襲來,也只是微微搖擺。一九七○年落戶荷蘭城市阿納姆(Arnhem)的作品Easy-K,從河岸邊探出三十米長的巨臂,不可思議地懸空在河面上。他的每一件作品,都要經過細致的計算,制作小尺寸的試驗模型,然后確定零件的種類和數量。結構是否穩定,完全依賴鋼管、鋼索的數量、長度和它們懸浮在空中的角度。零件從工廠運到現場之后,需要十幾個體魄強健、身手敏捷的工人,在斯奈爾森的統一指揮下,搭建一幅立體的拼圖。位于美國巴爾的摩市海濱的Easy Landing,高二十米,長二十五米。耗時兩星期,才完成四十多根金屬管、近百條鋼索的搭建和調試。值得一提的是,這些姿態優雅的構架經風歷雨三四十年,全都完好如初。
問題在于,真正的結構工程師——能夠看懂壓力、拉力如何在鋼管和鋼索里流動的人,卻并不認可它們是出色的結構。他會指點旁邊一臉天真的觀賞者:你瞧,切斷任意一根鋼索,結構就會出現變形;切斷那根關鍵的鋼索,整體會在頃刻間坍塌!這種脆弱的平衡,簡直是工程師的噩夢。只有藝術家,才會為了視覺形式而犧牲結構的合理性。他設計的幾十根鋼索全都各自獨立,任意兩根鋼管都沒有接觸,以確保“懸浮”的效果。整個構架沒有任何一處焊接,每一根鋼索僅僅鉚接相鄰的兩根鋼管,而不是串起一系列鋼管。事實上,利用焊接或者讓鋼索串起多根鋼管,結構的整體性必然會更強。
至于它為何被當代藝術的主流排斥—懂得矩陣方程的人恐怕都沒有興趣研究這個問題。
和“主義”無緣
從斯奈爾森嶄露頭角以來,半個世紀過去了,形式如此奇特的雕塑手法,竟然沒有伙伴跟上,更沒有形成聲勢浩大的風格,這不能不說是當代藝術的缺憾。粗略地看,當代藝術的視覺形式可謂千姿百態。以雕塑為例,既有毫發畢現的具象人物、純凈至極的白盒子,也有兩層樓高的大蜘蛛、廢棄齒輪拼接的裝置。可惜的是,它們的集合也只占據了一幅大“畫布”的角落,仍然有相當可觀的空白無人觸及,形式的多樣性遠未達到它應有的高度。
斯奈爾森的成果,只是張拉結構可能實現的形式之一,而張拉結構也只是眾多的結構形式之一。以鋼作為主要材料的當代雕塑家為數不少,如卡爾德(A. Calder)、蘇維羅(M. di Suvero)和塞拉(R. Serra),然而他們只是像米開朗琪羅利用石塊那樣利用鋼板。如果把各種結構技術的藝術潛力充分挖掘,能夠創造出多少驚人的形式啊!
當代藝術的大多數實踐者,追求的目標并不是奇妙的形式,而是深刻的社會概念:生命、死亡、性、暴力,哲學、歷史、政治……古代藝術創造了太多精巧的形式,二十世紀創造了太多人為的災難、糾結的情緒。今日的藝術家們有充足的理由,讓概念取代形式,成為藝術的主角。
概念的礦石經過提煉,就會形成主義:波普主義、后現代主義、超現實主義、新表現主義、抽象表現主義、最簡主義、照相寫實主義……以純凈的幾何形著稱的勒維特(S. LeWitt)、賈德(D. Judd),是最簡主義的代表人物;具象的大勺子、大羽毛球的主人奧登伯格(C. Oldenburg),兼有超現實主義和波普主義的名片。斯奈爾森的這幾位同齡人,不會被任何一部當代藝術史遺漏,時常還會獨占書中的一個小節。
斯奈爾森始終與主義無緣。如他自己所言,他的作品只有一項內容:三維空間中力形成的圖案。力的圖案?這哪里是當代藝術,倒有點像科幻小說。單是一個“力”字,就偏離社會太遠,偏離藝術太遠了。
這樣的作品可以被博物館收藏,在廣場或公園里受到圍觀,卻難以被納入系統的理論研究,頂多以個人專輯的形式出版。它就像古雅的油畫上一團跳躍的色塊。它不合群,缺少伙伴。一旦裝錯了分類的抽屜,很容易破壞整部著作的理論架構。此外,沒有主義歸屬的作品,很難展開學術性的評價。它會讓學術著作變成單純的案例描述,這正是理論研究的大忌。
在喬托或者丟勒的時代,藝術理論就像印刷機一樣稀罕,對實踐的影響微乎其微。當今的時代,藝術理論研究是一門興旺的職業,它的影響力正在改變藝術實踐的方向。無論是研究者、創作者還是業余愛好者,都會把權威的理論著作當成重要的食物。主義鮮明的作品,借助于理論著作的推廣而吸引大量追隨者。他們的作品又會吸引更多研究者的目光,由此形成理論與實踐之間的“良性循環”。
類似的情形在現代建筑界也相當普遍。十九世紀之前,全世界的建筑理論書僅用十個手指就能數清。如今,建筑理論著作紛繁林立,已經足夠開一家專門的書店。它們同樣青睞有主義歸屬的作品:粗野主義、后現代主義、結構主義、解構主義、地域主義……某些抗拒“主義”的建筑師,例如美國的勞特納(J. Lautner)、西班牙的依蓋拉斯(F. de Higueras),他們的作品形式“過于”獨特,貼不上任何一個標簽,所以極少出現在研究家的視野里。無論國內高校常用的幾種現代建筑史教材,還是英美眾多的建筑書刊,都把他們視為隱形人。就連公認的權威著作,如《1900年以后的現代建筑》(W. Curtis)和《現代建筑:一部批判的歷史》(K.Frampton),也沒有接納這些建筑界的“斯奈爾森”。
而今斯奈爾森已年近九十高齡,想必不會在意自己的名字是否出現在某一本書里了。既然在英語的藝術理論界都無人問津,在中國的情況就可想而知了。簡而言之,中國的當代藝術界緊隨國際主流—概念與主義攜手占據制高點。二○一三年,“社會雕塑”的教主博伊斯(J. Beuys)的作品首次在中國展出,盛況空前,從外地專程趕來的參觀者絡繹不絕。二○一四年,憨態可掬的“大黃鴨”又席卷中國,創下在同一國展出城市最多的紀錄。
幾天前的一次聚會上,正好有任教于中央美術學院和清華美院的幾位朋友在座。我向他們提起“斯奈爾森”,大家也都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于是,我開始積極地宣傳自己的新偶像,仿佛回到了篝火邊口口相傳的時代。這時,旁邊一位朋友講起剛剛看過的最新一部《星球大戰》,我突然想到電影里著名的臺詞:“May the Force be with you!”(愿力與你同在)只需稍加改動,用來解釋斯奈爾森的作品就很恰當—“愿力與藝術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