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石
美國當代政治哲學家邁克爾·沃爾澤(Michael Walzer)在《正義諸領域》一書中談到了中國傳統的科舉制度。他認為,如果通過考試而獲取公職的制度能夠充分地發揮作用,那精英統治體制就將得到完美的實行。公職應該通過公開的競爭而被賦予那些有相應才能的人,這一思想在西方同樣被倡導。“前途向才能開放”是引領法國大革命的口號之一。革命者們對于“平等”的追求取代了其他政治理想而成為革命的最終目標。在排山倒海的革命運動中,人們想要徹底鏟除一切貴族及其特權,讓所有人站在同一起跑線上,擺脫因出身和社會地位的不同而注定的不同命運。
然而,法國大革命對“平等”的追求在古希臘人和當代人看來都將是不徹底的。在古希臘的城邦民主制中,被蘇格拉底及其學生所詬病的抽簽民主是一種重要的政治制度。公民們通過抽簽輪流擔任公職,只要擁有公民資格,任何基本的才能或素質都不是必需的。對于當代人來說,羅爾斯和德沃金所代表的自由主義左派同樣認為,對于“平等”這一政治目標來說,“前途向才能開放”遠遠不夠,因為社會中處于不同經濟和社會狀況中的人們獲得相應才能的難易程度是不同的。因此,羅爾斯和德沃金主張對那些獲得相應才能較困難的人們(例如:天資較差者,或者家庭經濟困難、無法購買優質教育者)給予補助。由此看來,“前途向才能開放”的精英體制并沒有徹底實現平等的目標。然而,職業化的公職體制卻是一個人員組成復雜的多元社會所必需的政治體制,對于維護不同社會成員之間的“機會平等”、鞏固國家政治權力的合法權威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所謂“公職”(office)是指“根據法定權威行使的責任、權威或服務的職位”,在中文語境中指的是“國家機關或公共企業、事業單位中的正式職務”(參見《牛津高階詞典》《現代漢語詞典》)。上述定義中所說的“法定權威”就是國家和政府。“公職”不是某個私人化小團體中的權力安排,而是直接體現國家權力結構的制度安排。“公職”的設置事關一個國家的人事權,而人事權歷來是國家政治權力中的一項重要職能。國家,作為合法的政治權威,必須為公職的選任訂立標準、制定程序,并篩選出監督選任的合適人員,需要為此制定一套嚴密而細致的制度并保證其嚴格執行。一旦這一程序稍有疏漏或沒有得到嚴格執行,國家的政治權威就將受到損害和打擊。通過公職選任制度,國家得以將各項事關全體公民的事務交到值得信賴的專業人員的手中,這些公職人員將為全體公民提供專業的服務,國家政治權力也由此得到鞏固。對于普通公民來說,公職選任制度一方面保證了人們獲取公職的“機會平等”,另一方面也將為所有公民提供平等而專業的服務。
從理論上來看,公職選任制度基于社會成員之間的平等關系;然而,在現實生活中,公職人員與普通公民之間的關系卻經常表現為“傲慢與拍馬”。那么,公職人員的傲慢從何而來,普通公民又為什么要對他們卑躬屈膝呢?沃爾澤有他自己的回答:“公職持有者們通常提出這樣的特權要求,他們被授予公職,于是,他們也就被授予隨職位而來的權威和地位,因為他們已經通過測試并被證明符合社會承認的標準。職位是他們的成就,并且把他們作為出眾者與他們的同胞公民們區分開來。”沃爾澤認為,“公職”并不是一種簡單的干活拿錢的職位,它一方面隱含著公職人員擁有高于普通公民的才能和知識,另一方面公職人員還是國家權力和權威的代表者。因此,站在這樣的高位,公職人員當然就有了“傲慢”的本錢。
沃爾澤認為,擔任“公職”的人將得到四種報酬。第一個報酬即是其工作本身。公職人員的工作有可能是繁瑣的、令人厭倦的,然而公職人員仍然對之津津樂道,他們之間甚至發展出一套“行業術語”,并在外人面前保守秘密。即使這些工作實際上很簡單,誰都能做得很好,他們仍然會滿口官腔,搞得很神秘。公職的第二個報酬是較高的薪水。公職的選任規則在很大程度上由公職人員提出建議并參與制定,而限制公職崗位的數量將成為規則制定的一個主要宗旨,因為這樣將便于既有公職人員獲得較高的薪水和相應的福利。實際上,當公職人員自身成為一個團體,他們就更傾向于為這個團體的利益著想,而不是像他們應該的那樣為全體公民的利益著想。公職的第三個報酬是權力和地位。沃爾澤認為,職業化是確立權力關系的一種方法。在公職的層級結構中,公職人員通過工作關系向下級行使權力,同時也向其服務的對象行使權力。公職人員的意見因其專業知識及所代表的國家權力,而對其服務的對象具有一定的強制性,因此普通公民就成為公職人員行使權力的對象。公職的第四個報酬是榮譽。亞當·斯密說“榮譽是所有光榮職業的一大部分報酬”,而沃爾澤認為,榮譽應該與工作表現相對應,而不應該以地位來衡量。換句話說,某一公職人員獲得榮譽,不是因其身居高位,而是因為他為同胞公民提供了更好的服務。
由此看來,公職確實不是簡單混口飯吃的職業,它隱含了太多“好處”。法律對公職的職權和責任劃出了明確的界限。然而,權力總有“溢出”的傾向,就像炙手可熱的巖漿,沿著所有可能的縫隙,在一切有機可乘的場合,炫耀自己的威風。用沃爾澤的話來說:“公職是一種支配性的善,承載著其他隨之而來的東西:榮譽和地位、權力和特權、財富和舒適。而這種支配性則直接體現為‘公職的傲慢。”
法律勉為其難之處,當是道德用武之時。“古之君子,其過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見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孟子·公孫丑下》)公職人員身居高位,尤其應注重道德修養。任何逾越法律界限的行為都源于公職的傲慢,節制和謙卑是公職人員應有的德行。多一些謙卑的公職人員,才會少一些溜須拍馬的國民。“公職的傲慢”代表著權力的擴張,透露出權力逾越限制的野心,它將腐蝕國民的心靈,侵吞國家的財富,給整個民族帶來不幸。
“關鍵……是使職位服從于公民。只有這樣,每個人才都會清楚:公職是一種服務形式,而不是另一種暴政。”
(《正義諸領域》,[美]邁克爾·沃爾澤著,褚松燕譯,譯林出版社二○○二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