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維國
說來慚愧,考取南開以前,陋聞的我甚至不知道李何林先生的名字。知道我考取南開后,一位教過我的高中語文老師對我說:南開大學中文系的系主任叫李何林。這位老師在大學讀書時,有一門課,叫“李何林修正主義文藝思想批判”,所以知道。這位老師是在遼寧讀的大學,可見當時批判范圍之廣。老師還叮囑我,接觸李何林要小心些。我知道他是好意,知道我政治上向來糊涂,怕我犯錯誤。
新生入學典禮,第一次見到李先生。中等身材,勻稱;偏向一側的分頭,略疏;方臉,周正;圓眼,微凹,清澈;膚白皙。藹然一長者。
先生講話不疾不徐,略帶皖北口音。據說先生有一句名言:“南大北大,不相上下。”這里說的“南大”,不是南京大學,而是南開大學。但是在那次會上沒有講這句話。先生可能說了一些歡迎我們到南開中文系讀書的話,并介紹了系里的基本情況,如今印象都不深了。記得最清楚的是,先生要求我們練好扎實的基本功,其中的一項是寫字。先生的要求并不高,并不要求我們都成為書法家,只是要求我們能把漢字寫得橫平豎直。從來沒有把漢字寫得橫平豎直的我,心里卻頗不以為然:嘻,都大學生了,還練字!當時真是太狂妄了,以為大學生就該“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什么字不字的。就為這,老天罰我,雪染頭巔了還得練字。
第二次見到李先生,是在大半年后,天津西郊的楊柳青農場。當時我們在那里搞半工半讀試點,先生代表系里去看望我們。先生那次又講了些話,印象中似乎沒有講到當時講話必稱的“教育革命”之類的官話。也許講到過,但是被我這有選擇傾向的耳朵給過濾掉了。總之,現在還存有印象的是這樣一些話:年輕人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勞動要量力而行,飯要吃得飽,伙食要搞好。生吃瓜果用肥皂洗一洗,可以消毒,等等。當時,年輕的我輩正被“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之類的口號煽得頭腦發熱,哪里聽得進這些跟“時代精神”格格不入的話。心里還是頗不以為然,甚至覺得先生過于那個了。
一晃兒,幾十年時間過去,當時那么多風云人物講過的那么多激動人的宏論,都被雨打風吹去,隨時光的流逝而逐漸淡忘了。先生這幾句平淡似水的家常話卻深深地留在心田,因為它真誠。特別是以后我們自己有了孩子,送他們去參加勞動或者其他什么活動時,便想起當年先生對我們說的這些話來,因為我們叮囑孩子的,恰恰也是那么幾句話。寫到這里,不由得想起《禮記》上說的“至誠無息”,又說“惟天下之至誠為能化”。把這兩句話翻成白話,就是,真誠是永遠的,只有真誠才能打動人化育人。話我們都懂得,但是往往為了一個很微不足道的現實的目的就輕易地放棄了真誠。李先生的這幾句平淡話足以為我們垂范。
跟李先生一起來的,還有系里的幾位老先生:朱維之、華萃深、馬漢麟、邢公琬等人。據說是系總支讓他們下來體驗“教育革命”火熱生活的,自然有接受革命教育的意思在里面。據當時在農場帶領我們搞教育革命的系總支副書記講,這些老先生都頑固得很,請不動他們,只有系總支書記有辦法治他們,弄他們下來。書記是最早一批被派到高校占領上層建筑的工農干部之一,除任中文系總支書記外,還兼任學校的人事處長。
老先生們在農場大約住了十幾天,印象中沒有跟我們一起勞動,可能安排他們去干些別的輕省些的活兒。我們跟他們也沒什么接觸,只記得他們每天晚飯后在宿舍練氣功,各人在自己的鋪位上結趺端坐,像一尊尊佛爺。
李先生那次沒有留在農場,講過話就回學校去了。那時既然心里頗不以先生的這兩次講話為然,也就更談不上“吹捧”。吹捧李先生的“反革命骨氣”,是在“文革”開始以后。
我們是一九六六年六月二日接到命令,從南腰山返回學校參加“文化大革命”的。那一天的前一天,中南海貼出了《炮打司令部》的大字報,正式宣告了“文革”的開始。
在農場那樣封閉的環境中,我們不知道外界已經發生了地覆天翻的變化。回到學校的第一件事,就是組織我們去看大字報。那時的運動還由黨委領導,大字報貼在指定的地方,記得是在主樓一層東側的階梯教室和走廊里。其中最搶眼的就是揭發批判李何林的大字報,濃筆大字,洋洋灑灑,連綴幾十張,貼在最顯眼的地方。寫作者是中文系的幾位教師,執筆者叫牛××。
從大字報里,我們第一次知道,李何林是中共的早期黨員,參加過南昌起義,后來又在老家安徽霍邱縣搞過暴動。事后據先生講,他在暴動中只是貼了一些傳單,可是傳單是油印的,油印機只有先生所在的中學(或是小學,記不清了)才有,追查起來,一準沒跑兒。于是先生貼完傳單就顛兒了,一直顛兒到北京投奔同鄉李霽野。李霽野當時和幾位同人組織個文學社,并出版自己的刊物《語絲》,得到文學巨匠魯迅的扶持(比我們的“春社”命運可強多了)。李何林從此進入學術界,并完成了他的成名作《三十年代文藝思潮》,奠定了他在現代文學研究領域的學術地位。可巧的是,解放后同鄉的兩位李先生又成為南開大學的同事。李霽野任外文系的系主任,兩家的住處也相近。大字報還“揭發”了李何林的一件逸事:在兩位李先生居住的東北村,一戶人家養了一只公雞,每天清晨啼鳴,影響鄰人休息。李何林和曾任南開大學副校長的吳大任等四位教授級人物聯名寫了一張小字報,貼到那戶人家的門口。內容是:
殺了小公雞,莫教喔喔啼。
自己得營養,別人得休息。
大字報憑此說李先生“霸道”,學生們看了只覺得好玩。而且頗為李先生鳴不平:明明是那戶人家侵犯了別人的休息權利,李先生貼貼小字報,為己請命,已屬無奈,而且只是建議“殺了小公雞”,并沒有真的拿刀持杖去殺,何“霸道”之有!只是,幾位全國知名的大學教授,年紀也堪稱“老”,拿了一張小字報,驚驚嘬嘬的,到人家門口去貼,想想,也真是好玩。
真正構成“吹捧”罪名的是下面一件事:一九五八年,時任中宣部副部長的周揚到南開視察工作,對李何林說,多年沒有看到先生發表文章了,有些什么想法不妨寫成文章,拿給他看一看。李何林后來就寫了那篇后來招致大學中文系開課批判的《十年來文學理論和批評上的一個小問題》。據李先生講,那篇文章他只是送給周揚個人征求意見的,周揚卻拿去發表了(見《河北日報》一九六○年一月八日),并且組織全國批判,是周揚對他的報復。先生說這話時,周揚已被打成反對魯迅的“四條漢子”之一,受到比先生當年更為廣泛和嚴厲的批判,人身也失去了自由。十二年后,我考入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重見天日的周揚出任研究生院院長。不知兩位前輩幾十年的恩怨是否“相逢一笑泯恩仇”,我倒是做過兩個人名分上的學生。
從大字報的字里行間可以看出,當年中文系開大會批判李何林。先生“牙齒寧碎,舌頭不爛”,每次批判會,都穿上莊重場合才穿的一套制服,整齊領袖,手提茶壺,去和批判他的人論辯。那骨氣,那風采,讓我和跟我一樣非分的學生頗為心儀,暗挑大拇指(這大概是炮制大字報的人不會想到的吧),私下里,不免有“吹捧”的言論。說是“吹捧”,其實并不怎么恭敬,只是說了一句“這老頭還夠有骨氣的!”輪到我被批判時,就成了“吹捧李何林的反革命骨氣”。
我們回到學校時,李先生已被“揪出”,和我們班沒有直接關系。和我們班有直接關系的,我記得兩件事。一件是我的同鄉帶人抄了李先生的家。這件事,十幾年后我和張光勤去看望李先生,李先生的弟弟(一直和李先生一起住)還清楚記得,知道我們是六四級二班的學生,他說,就是你們班的某某帶人抄了我們的家,可見當時傷害之深。另一件是,有一次,李先生被拉到我們班批斗。開始還只是口誅,我們也隨著喊些口號助助威。進行到一半時,一位姓劉的同學突然跳出來,越眾向前,狠狠按下李先生的頭,口里還恨恨說著:“批你還不老實!”一副義憤填膺狀。不知是組織者事先安排的,還是本人現場發揮,反正大多數在場的人都愣住了,屏氣提心地注視著事態的進一步發展。幸好,按大字報的說法,李先生是“老運動員”了,處變不驚,沒有什么過激的反應。劉同學的義憤也沒有升級。那場批斗會才演出如儀。
李先生是南開園里最早被揪出來的“牛鬼蛇神”之一,關在“牛棚”里,夜睡水泥地鋪,白天被監督著掃廁所,拔草,清垃圾。很多人惶惶不安,甚至失去了生的勇氣。中文系的許政揚先生,國內少有的宋元語言與文史資料研究專家,就是在這個時候投門前水溝自盡的,年僅四十一歲。李先生卻能泰然對待這一切,掃廁所就掃廁所,不但自己干得賣力,而且督促其他“牛鬼蛇神”同樣賣力,仿佛他還是系主任似的。夜晚,看守“牛棚”的學生不能睡覺,或看書,或聊天,消磨長夜。李先生常常忘記他“牛鬼”的身份,勸告那些學生們:“小同學的,早點睡吧。這樣會把眼睛累壞,把身體搞垮的。”簡直有些不識身份了。幸好看守“牛棚”的同學并不都像劉同學那般階級立場堅定,當場呵斥他一番,背地卻拿來當笑話講。我就是當笑話聽來的。
感謝魯迅先生在天之靈,后來奪了學校行政大權的紅衛兵組織要編一本《魯迅語錄》,李何林被拉進去當顧問,暫時獲得和革命小將平起平坐的資格,后來又和革命小將一起下到天津鞋廠搞“教改”。遺憾的是,這些活動我都未能參加,失去了受先生親炙的機會。“工宣隊”進校后,李先生又一次失去了自由,被押到各個班級接受批判。劉同學撳李先生的頭那一幕,就是在這時上演的。
李先生的追悼會是在北京舉行的。我、張光勤和當時在解放軍總后工作的李鄉親都參加了。我們年級留校的同學也參加了,他們和一年級留校的同學聯名送了一幅挽幛,題的是“一代宗師”四個字。我敢說,無論人品,還是學品,李先生都是當得起這四個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