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鄉(xiāng)
百年不遇的一次世博會,對上海來說肯定是一份不可磨滅的珍貴文化遺產(chǎn)。而作為當年的愛樂人和遠道而來的追尋者,希望能以此文栩栩如生地再現(xiàn)當時各個國家場館所展示的音樂活動以及那令人熱血沸騰的場景。
上海世博會遠離我們已經(jīng)六年了。對于有幸參與過它的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它或許都是視覺或味覺上的;但對于我而言,它卻幾乎僅僅是聽覺上的。相信一定有許多人有無數(shù)種理由向我證明,把關注的焦點只集中在世博會的音樂內(nèi)涵上是種不夠高明的行為,因為這樣一定會留下終生的遺憾。誠然,遺憾是存在的,但對于一個從前只能在唱片與音樂會中品味人生的發(fā)燒友來說,這或許是他今生唯一一次能夠像一個普通音符一樣,徹底融入世界音樂的五線譜中的機會。這里的音樂像是一只五光十色的萬花筒,折射出遙遠而陌生的國度與種族之中蘊含著的文化與性格,也映襯出平凡生活中被我們忽略的感動與價值。當欣賞音樂與閱讀人生在世博園中不謀而合的時候,這看似“偏頗”的計劃似乎瞬間具備了讓我欲罷不能的魅力。如果當年數(shù)不清的訪客中有人忽略了這一點,相信我一樣有無數(shù)種理由向他證明我的幸運了。
如果把世博園看作一張藏滿音樂的黑膠唱片,那么那幾乎涵蓋了每一天的各國館日,就像唱片上的不同音軌。世博會期每過一天,唱針就會跳至相應的軌道,那意味著園區(qū)內(nèi)的某一個或幾個角落將會準時響起某個國家或民族所特有的樂聲。這些樂聲可以從形態(tài)各異的場館中傳出,可以飄蕩在世博中心的舞臺上,也可以開放地響徹在代表每個大洲的演藝廣場上。
上海的盛夏一如既往地濕熱難耐,對于惜時如金的各地游客來說,在各國場館門口蜿蜒成長龍的隊列中等候入場,幾乎成了每天無奈的必修課。時光在躁動與無聊中靜靜地流逝,好不容易走進其中,在光影迷離間走馬觀花地匆匆而過,接著又焦急地奔赴下一個隊列繼續(xù)無休止的等待。不過,聰明的上海人并不愿意這么做,見慣了大世面的他們更愿意讓手中那張免費的門票花得物有所值。世博會里談得上新鮮的精神享受,似乎也只有音樂了。這或許是我決定追隨他們,以“樂歷”代替“日歷”的原因之一吧。
我的世博音樂“初體驗”大概來自克羅地亞館日的馬克西姆音樂會。說實話,我并非他的忠實樂迷,關于那場演奏會的內(nèi)容也有些記不清了。只記得浪漫王子一個人孤獨地坐在鋼琴前,自顧自地沉浸在略顯沉悶的樂曲氛圍中,似乎缺少了些他在音樂錄影帶中激情四射的霸氣。但我不會忘記我有多么幸運,因為在傍晚時分才空著手匆匆趕到世博中心的我,原本會因為沒有去領票而錯過整場演出,就在我猶豫不決準備離開時,一個突然出現(xiàn)的演出組織官員改變了一切。他手中高舉的那疊贊助商僅剩的門票,瞬間從人影稀疏的廣場上神奇地聚攏起一群嘰嘰喳喳好似待哺的雛鳥一般的搶票人群。平日里穩(wěn)重的女士們似乎忘記了自己的年齡,爭先恐后地比試著摸高的本領。好不容易搶得先機的女孩們也徹底拋棄了一貫的矜持,旁若無人地比對著座位號,興奮得像是中了頭彩一般。看看她們忘情的舉動,我也不由得握緊了手中奮戰(zhàn)得來的小紙片,好像它成了有權(quán)進入白宮面見總統(tǒng)的通行證一般。
我沒有猜錯,它的確換來了面見總統(tǒng)的機會。演出中段,會場里突然一片騷動,緊接著就是一陣莫名其妙的掌聲。舞臺前漸漸涌來一群擁擠的人流,依稀可見一位白發(fā)蒼蒼、風度翩翩的外國老者在人群中揮著手向大家致意。“克羅地亞的總統(tǒng)來了!”身旁的樂友小聲告訴我。我著實吃了一驚:一個國家的領袖竟然為了一位藝術家千里迢迢親身赴會,這樣與民同樂的大膽舉動著實難得一見。的確,這也是我在世博會上僅見過的兩次中的一次,另一次是在愛爾蘭館日的音樂會上,他們的女總統(tǒng)同樣前來助興。他們的到來讓我看到了藝術家在政治家們心中的地位,也讓我看到了音樂在西方人生活中的分量。
世博中心的音樂活動,或許與都市音樂生活并無多大的差別,而世博會獨家的音樂名片則往往只亮相于各大演藝廣場之上。說不清當初我是為何把歐洲廣場作為我固定的根據(jù)地的,大概在我的潛意識里,歐洲的文化藝術向來在世界舞臺上占據(jù)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地理概念上的歐洲國家或許被輕視,但文化版圖上的它們卻個個博大精深。可能正因為如此,每個國家都不約而同地抓住僅有的館日演出機會,亮出自己的絕活,向我們這個東方大國盡力展示著自己。它所介紹給我的名字,一次次填補著我音樂經(jīng)驗中的空白,其中就包括那個最美麗的起點——來自北歐的索菲婭·雅諾克(Sofia Jannok)。
演出前,我特意在網(wǎng)絡上搜出了她的經(jīng)典單曲《溫暖》(Liekkas)。一曲聽罷,一種久違了的真情不覺把我深藏在心底的熱淚蒸騰到了眼眶里。吸取了先前的教訓,館日那天下午我就匆匆趕到了世博園。離歐洲廣場還很遠時,便聽到那里傳來的強勁的歌聲,原來索菲婭正和樂隊里的小伙子們在舞臺上測試音響。雪白的膚色,白金色的長發(fā),加上一副亮眼的墨鏡和黑色的休閑上衣,這便是她留給我的第一印象。就像她的歌聲,柔和中交織著力量,展現(xiàn)著鮮明的對比度。即便連暖場演出都算不上,舞臺上的她卻全神貫注地面對著稀疏的觀眾,接連不斷地奉獻出一首首自己的保留曲目。那種投入與灑脫的神情,讓人仿佛以為音樂會已經(jīng)提前到來了一般。
在過客們的陣陣掌聲中,臺上的他們不厭其煩地調(diào)校著設備,就這樣一直忙碌到日頭偏西,直到索菲婭熱情地邀約人們夜晚光臨演出時,出于對她的不舍,我生平第一次果斷地趕到臺邊,用蹩腳的外語請求和她合影留念。直到那個時刻,我都談不上真正了解她的藝術與生活,但我能莫名地感到她身上隱約存在的記憶中鄰家女孩兒一般的氣質(zhì),它似乎帶我找回了許許多多遺失在歲月中的記憶。即便當晚她的歌聲并未把氣氛帶向高潮,她也并非舞臺上唯一的主角,但當演出在五個瑞典姑娘瘋狂的搖滾派對中走向尾聲的時候,我手中握著的節(jié)目單上只有她的簽名。或許從那一刻起,我也品味了一回作為粉絲的滋味。是為了她的歌,還是她的人?或許兩者都有吧。
歐洲廣場是一只具有魔力的不停旋轉(zhuǎn)的八音盒。在這個僅由一張?zhí)炫铩⒁幻姹嘲搴鸵环轿枧_組合而成的臨時廣場上,異彩紛呈的音樂生活似乎永遠只有逗點,沒有句號。輪番登場的各國館日里,葡萄牙的Hoje樂隊燃燒過上海的夜空,芬蘭的音樂怪杰奇莫·波鴻那(Kimmo Pohjonen)讓溫文爾雅的手風琴像賽車一樣轟鳴和咆哮;涼爽的陰天里,在哥本哈根皇家合唱團的歌聲中,我見證過數(shù)字高清紀錄電影的拍攝;瓢潑的大雨中,在濕滑的舞臺上執(zhí)著舞蹈的丹麥啞劇演員贏得過觀眾衷心的喝彩……
歐洲廣場并非音樂的孤島,它與兩座演藝中心以及數(shù)不清的場館群一道,天然形成了一條聯(lián)動的紐帶。同一天館日里的不同活動,往往被安排在各處同時上演,讓不愿留下遺憾的樂迷們有些顧此失彼。在芬蘭館日那天,我就著實體驗了一回。為了不至于“賠了夫人又折兵”,我請一位在廣場邊堅定地等待芬蘭重金屬天團“凌云樂隊”登場的年輕女孩幫我預留一下座位,然后在歐洲廣場的演出中段匆匆趕往世博文化中心,與嘗試領票的媽媽匯合,因為那里將要上演一場我們喜歡的貝斯與手風琴的二重奏音樂會。但我們的計劃終究趕不上變化,由于一些旅游團隊大量領票,門票早已被一搶而空。我們抱著一線希望,辛苦地在緊閉著的側(cè)門前挨個詢問每一位手中握有票券的游客,期待能夠用手頭僅有的兩張其他場次的演出票和他們交換到一兩張多余的門票,但無果而終。
眼看演出就要開場,我已經(jīng)打起了退堂鼓,動了趕回歐洲廣場的念頭,但媽媽并不愿放棄。她貼著玻璃門努力向里面的大廳張望著,里面站著的幾位西裝筆挺的中國官員似乎每人手中都握著一打票券。她輕輕敲打著玻璃,用口型和手勢向他們表達希望得到門票的請求,他們望了她一眼,沒有理會。她沒有氣餒,當看見一位胸前掛著證件,和他們站在一起的外國女士時,她再一次吃力地隔著玻璃比劃著。女士似乎明白了什么,背過身和其中一個官員低聲耳語了幾句,爾后偷偷抽出了那疊紙片中的一張塞給了他。那個官員匆忙跑向了我們,在大門即將關閉的最后一刻,把門票塞到了我媽媽手里,低聲說:“這是贊助商預留的貴賓席門票,只能破例給你們一張了。”媽媽毫不猶豫地把票塞給了我,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推入門里,大門瞬間關上了。后來的結(jié)局,便是我坐在了第一排最優(yōu)等的記者席上看完了整場演出。
如果你欣賞音樂的地點是在大都市的某座音樂廳里,或許你只是沖著藝術家本人的技藝而去的。但如果是世博園的話,從你打算前往,直到如愿離開的全過程,深有感觸的或許不僅僅是藝術本身,而是跨越藝術的橋梁,直達某個國家或民族的靈魂。這樣的觀點正是產(chǎn)生于葡萄牙和意大利兩個國家的館日活動之后的。從那時起,我對它們兩者的態(tài)度產(chǎn)生了天壤之別的變化。盡管葡萄牙館日在意大利館日之后,我卻更愿意先回憶它。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日,正午毒辣的陽光下,位于廣場邊緣的葡萄牙館前圍攏著大群的觀眾,他們正在觀看一群身著民族盛裝的葡萄牙演員的表演:男孩們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胸前的圓鼓,男女青年們則一面表演著雜技,一面歡快地起舞。表演團隊在人們的簇擁下緩緩向舞臺移動,當他們消失在臺后時,臺上Hoje樂隊的表演如期開始。就在觀眾們?yōu)樗囆g家如癡如狂地歡呼鼓掌時,或許沒有太多人注意到,幾位身著西裝、佩戴證件的外國男士正悄悄來到觀眾席的一側(cè)。他們面露難色地張望著黑壓壓的人群,低聲耳語了幾句,便默默離開了。不一會兒,他們每人搬來了一把折疊椅,輕輕坐在了一旁的空地上。
此時演出已到高潮,原先消失了一陣的鼓樂表演隊伍奇跡般地再次出現(xiàn)在舞臺前,配合著臺上的表演即興地歌唱和跳躍著,整個廣場一片歡騰。廣場演出之后,就是世博中心國寶級歌后瑪瑞莎的精彩音樂會。開演前身后幾位上海老人的交談聲,猛然間讓我記起了先前那幾位外國男士。原來他們是葡萄牙館的官員,按照規(guī)定,他們應該就坐于前排專屬的位置。他們本有資格強行讓觀眾退后,卻因為不忍心影響觀眾們的熱情,直至演出結(jié)束,他們都心甘情愿地坐在自己搬來的椅子上,不曾埋怨過一句。我的心中頓時有了種異樣的感覺。
走出音樂廳已近午夜時分,我不經(jīng)意間低頭一看表,才發(fā)現(xiàn)已過了兩個多小時。此時身后傳來了兩個觀眾的耳語聲:“這是我看過的最長最精彩的世博演出了,其他藝術家最多堅持一個多鐘頭就收場了,葡萄牙人真夠意思!”回味著這句肺腑之言,隨著擁擠的人流擠出世博園大門時,我又望見了那群身著盛裝的表演者。他們有說有笑地整理著自己的衣服和道具,看不出絲毫的倦意,可他們一定是當天世博園里最晚離開的藝術家之一。如果未來有一天,我只有機會訪問一個歐洲國家的話,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葡萄牙,哪怕只是替中國的世博觀眾們道一聲謝,也是心滿意足了。
倘若將葡萄牙和意大利的文化遺產(chǎn)略作比較,相信無論是數(shù)量上還是檔次上,前者都會感到些許自卑。但如果比較起它們在世博舞臺上所扮演的角色,后者反倒應當感到慚愧。如果讓我打個不太恰當?shù)谋确剑坪跚罢咦屛蚁肫鹆宋膶W名著中的“歐也妮”,而后者卻成了她的父親“葛朗臺”。這是我不愿看到的,更是我始料未及的。
由于館日當夜有可能親眼目睹在世博中心舉行的電影配樂大師埃尼奧·莫里康內(nèi)(Ennio Morricone)的音樂會,從前一天晚上起我便早早進入了臨戰(zhàn)狀態(tài),先是在離世博園歐洲片區(qū)最近的旅店里通宵達旦地為搶票的細節(jié)計劃了一夜,接著又急不可待地在黎明前便趕到了入口處排起了隊。上海初夏略帶寒意的夜風中,幾乎每一位下班離開園區(qū)的外國官員走過我身旁時,都禁不住向我這個另類的“夜貓子”投來詫異的目光。清晨,當?shù)谝粋€通過安檢的我,以百米沖刺的速度飛奔到世博中心前時,大廈左側(cè)的領票小屋空空如也。“也許是我到得太早了吧。”雖然隱約有些不祥的預感,但我還是這樣安慰自己。
漸漸地,人多了起來,人們自覺地排起了隊。直到隊伍排成了幾條長龍時,幾名年輕的志愿者方才姍姍來遲。但他們的手中并沒握著一沓沓讓人望眼欲穿的門票,卻帶來了最不好的消息。原來主辦方意大利館在沒有預先通知的情況下,擅自將演出改為了內(nèi)部包場,不再對外發(fā)放一張門票,我們?nèi)紦淞藗€空。人群頓時騷動了起來,大家開始怨聲載道,幾位來看熱鬧的參觀者悻悻地離開了隊伍,投奔其它的場館而去;一些只想碰碰運氣的游客遺憾地議論著,猶豫著是否離開;但更多忠實的樂迷選擇了留下,因為他們都是特地為了這場珍貴的演出而來。
大家圍住了那幾位年輕人,憤怒地質(zhì)問他們。志愿者們一面膽戰(zhàn)心驚地解釋著,一面吃力地向大樓里撤退。終于,一位世博中心組織演出的中方官員被請了出來,但人們得到的答復依舊于事無補:演出票由意大利館直接控制,人們必須和場館方面進行協(xié)商。“那我們到意大利館說理去!”有人提議。為數(shù)不多的鐵桿樂迷們立刻響應,但無奈與動搖的人越來越多。等到請愿者們集結(jié)好隊伍準備出發(fā)時,只剩下了寥寥十數(shù)人。
在人頭攢動的意大利館外,以及戒備森嚴的專用通道入口處,大家各顯其能,抓住每一個可能遇見的意方官員進行交涉。我也費力地和一位意方的聯(lián)絡官搭上了話,那位官員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滿臉堆笑地向我表示到時可以帶我從特殊入口進入會場。可還沒等我問明聯(lián)系方法,他就匆匆鉆進了館里,再也沒有現(xiàn)身。等到正午時分在場館后門相遇時,先前的隊伍里只剩下了三五位最執(zhí)著的精英。熾熱的陽光下,他們?nèi)耘f汗流浹背地操著流利的英語,和一位胸佩證件的外國女士激烈地辯論著。盡管心有不甘,但咕咕叫的肚子還是催促著我登上了開往美食園的世博班車。巧的是,在車上我遇見了一位剛剛和我一起離開意大利館的樂迷,他決心下午再回世博中心作最后的努力,和我不謀而合。
夕陽下的世博中心廣場上空空如也,我坐在大門前高高的臺階上,看著漸漸黯淡下去的光線,心中的希望也愈發(fā)渺茫起來。周邊不時開來幾輛電瓶車,一撥撥西裝革履的外國官員談笑風生地走下車,從我身邊登上階梯,消失在身后的玻璃門里。我猜測他們一定是意大利官方組織的貴賓,因為只有他們才有資格從前門進入。不知為何,我心中的失望默默轉(zhuǎn)變?yōu)橐环N憤懣與不平。我不明白一群崇尚藝術的中國樂迷,為何會被無情地擋在自己祖國舉辦的盛會中的一場本該面向所有人的演出大門之外?
這時,一兩位上午認識的樂迷朝這邊走來,我們聊了起來,有人建議去后門看看,因為那是普通觀眾最有可能的入口。當我們輾轉(zhuǎn)到大樓背面時,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我的眼簾。不錯,正是中午在意大利館后門與意方官員激烈辯論的那兩位最具毅力的斗士。幸運的是,他們果真憑借高明的口才據(jù)理力爭到了兩張寶貴的門票,那是他們應得的勝利。好運似乎是留給每一個有準備的人的,在幾位樂迷的等待和努力下,大家又從一位由后門走出的意方官員手中爭得了僅有的幾張多余的門票,我也有幸獲得一張,再一次不可思議地在開演前坐進了音樂廳第二排的貴賓席。
然而這一次,與芬蘭館日那天不同,它沒能帶給我似曾相識的感動與感慨,相反卻是無盡的疲憊和酸楚,連舞臺上耳熟能詳?shù)慕?jīng)典旋律和藝術家們淋漓盡致的表演似乎都有些黯然失色了,甚至讓我覺得他們并非是在為我們而演出。一曲結(jié)束,在全場意大利觀眾的歡呼和掌聲中,我本能地拿起手中的相機,想要拍下一張大師的背影留作紀念,卻立刻招來身后一位意大利人不客氣的提醒。原來,這種在世博會其他公開發(fā)票的演出中一向被默許的行為,此時也是嚴格禁止的,只因這是意大利的主場。直到心不在焉地聽完整場演出后,我才從其他樂迷口中得知,在大門關閉前的最后一刻,曾有一個意方官員在門外發(fā)放了一大批多余的贈票,只因擔心觀眾席上由于貴賓缺席而空出的座位太多,冷落了臺上的大師。我相信臺上的大師本人對這一切并不知情,或許他還以為接受的都是來自中國觀眾的喝彩呢。
世博會留給我的音樂記憶是五味雜陳的,就像音樂的不同流派,來自一樣的人間,卻來自不同的人生。不過,世博會也好似一個大型的化妝舞會,風格各異的場館,串起無處不在的旋律,把平凡的中國游客們原本缺乏韻律的單調(diào)生活修飾得有聲有色。或許可以說,它教會了我們?nèi)绾卧谝魳分猩睿谏钪幸魳贰?/p>
記得一回在午飯時分路過德國館,突然被一縷悠揚的琴聲吸引。循聲而去,只見在它奇形怪狀的身軀之下,餐廳門口的對面赫然鑲嵌著一方凹陷進墻壁的袖珍舞臺。四位身著宮廷樂師服飾的樂手,正悠閑地手持提琴,演奏著古典音樂。臺下的沙發(fā)和餐椅上黑壓壓坐滿了來自各地的聽眾,有的邊吃邊聽,有的則只為賞樂而來。任憑外面的世界如何燥熱與喧囂,這方小天地里依舊只有樂聲與愛樂的人。樂手們穿得很厚實,但他們依舊拉得不急不躁;舞臺下沒有空調(diào)的涼風,但沒有一個人顧得上扇扇子,甚至連喘息聲都聽不到。只有來回穿梭的服務生,和叮當作響的碗碟杯盞聲,昭示著時間的流逝。也只有當一曲終了,臺上的樂手們在熱烈的掌聲中點頭謝幕時,我才會猛地被拉回到現(xiàn)實中來。當我回望這個神似貴族沙龍而形似浪漫酒吧的獨特空間時,才終于明白了德國館餐廳之所以能躋身世博會餐廳榜前列的理由。或許對于聽眾們而言,這鬧中取靜的音樂享受,才是獻給心靈的最地道的烤豬肘與黑啤酒。
我也曾在夜深人靜時拜訪過充滿現(xiàn)代氣息的愛爾蘭館。白天里激情澎湃的踢踏舞者與民族樂手早已不見了蹤影,耀眼的燈光灑滿臨近出口的彩墻,把一張張熟悉的面孔映照得異常鮮活與生動。他們中有恩雅,有酋長樂隊,有U2,有都柏林人,有辛妮·奧康諾(Sinéad OConnor)、有范·莫里森(Van Morrison)……他們并沒有出現(xiàn)在世博園里,而是被寫進了一個國家展示給世界的名片之中。讓藝術巨匠們?yōu)槊褡宕裕峙乱仓挥袗蹱柼m人有這樣的豪情與底氣了。
此時此刻,驀然回首,透過身后明澈的玻璃墻,我望見了不遠處燈火闌珊的挪威館。記得在那里工作的志愿者們不止一次地告訴別人,他們是世博園中最享受的幸運兒,因為無論是清晨還是深夜,那里總會反復播放著“神秘園”的靈魂人物羅爾夫·勞弗蘭(Rolf L?vlan)為世博會專門創(chuàng)作的《世博組曲》(Suite)和《大自然的賦予》(Powered By Natur)。那是世博會上最壯麗的頌歌,也是最純潔的搖籃曲。你不必到過北歐,只需要呼吸著這份纖塵不染的清涼,伴著五株“大樹”枝椏間流淌過的輕輕的晚風,就一定能給身心疲憊的一天續(xù)上一個好夢。當然,好夢終有一天會醒來,因為世博會必定會在某一天與我們作別,但世博會的音樂不會消失,因為譜寫它們的民族與國家仍然生生不息地存在著,也許這才是世博會想要傳達給我們的真諦。
六年后的今天,當一個親歷過那場盛會的人在不經(jīng)意間懷念起它的時候,或許可以翻翻自己留下的照片或是紀念品聊以自慰;但對于我而言,可以重溫的唯有那一盤盤親手錄下的現(xiàn)場錄音,和一段段尋樂之路上不可復制的記憶。視覺上的印象讓我與世博相識,聽覺上的經(jīng)歷卻讓我與世界相知。樂如其人,境由心生。如果今天的我是一位思者,世博會上的體驗或許是我明亮的眼睛,它讓我無論長到幾歲,都能清晰地覺察出怎樣的性格才屬于真實的自己,怎樣的愛意才來自真正的知音。而如果明日的我愿做一位行者,世博園中的音樂必定是我遠行的路標,它讓我無論走到何處,都能輕易地分辨出哪兒只不過是臨時的客棧,哪兒才能被視作真正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