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崇科
初初看來,《臘葉》是一篇相對平實的抒情散文:結構簡單精致、焦點突出。尤其是,通篇鎖定“臘葉”,進行精雕細琢,文字及色彩描寫都頗有出彩之處,但在意念和情緒上卻又頗多收斂,風平浪靜之余卻又潛流暗涌,讓人難免想起卻又不得不認真審視“借景抒情”這個簡單而又復雜的散文技法。
在《野草·英文譯本序》中, 魯迅說道,“《臘葉》,是為愛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的”。此后和魯迅關系密切的友人孫伏園回憶時指出所謂“愛我者”乃是許廣平,而許本人后來亦加以確認。為此,有關《臘葉》的詮釋也就更多圍繞著愛(情)展開。大致說來,主要有如下幾種:
第一種,結束情愛道德的主題。如李天明就持此論,“《臘葉》標志著《野草》散文詩情愛道德主題的完結”。 而胡尹強則說得更清晰,他認為《臘葉》可以看作詩人想象的愛情結局,“極度的悲觀和沮喪中,詩人要在生命有限的剩余日子里,結束和她的婚外戀情,《野草》要畫上句號,他和她的婚外戀情也要畫上句號” 。
第二種,關愛主題。如李何林先生就認為,這是魯迅對青年人關愛自己的感謝,同時也是拒絕,“表面上,全篇是寫作者去秋和今冬對待病葉的不同心情,實際上是暗喻對青年們的關心和愛護表示感謝。并勸他們不要再關心和愛護作者” 。
第三種,生命或死亡哲學的思考。有論者指出,“這就是《臘葉》這篇短短的散文詩所要傳達的魯迅的生命價值觀與關于‘死亡 的生命哲學。當一個人生命面對死亡的時候,才會更意識到自我生命的存在” 。
第四種,現實政治關涉。如陳安湖就指出,“病葉”身上“獨有一點蛀孔”,“說明他的病是由蟲豸咬嚙而成的。蟲豸顯然是指段祺瑞、章士釗及其幫兇們……作者以蟲豸比喻他們不僅僅是由于憎惡,也隱藏著高度的輕蔑。” 結論或許有理,但也失之武斷和過分坐實。
在我看來,《臘葉》更多是一種“自”的糾葛,其中既有對自己或自我的凝思,即自憐自傷,同時又有對自我和大我的反思,即自剖和自強。從此角度看,《臘葉》其實就是魯迅的自況,也是他對(自我)生命、生存狀態的審視與省思,而更進一步,他也拓展了這種自愛,正視了自己身上淺層的陰暗面,而更勇于前行。
一、“個”的凝思:自憐自傷
縱覽《臘葉》,我們發現,無論是從宏觀架構,還是細節描述來看,楓葉或“臘葉”都是不折不扣的焦點。大的結構上,魯迅先生開門見山之后,引出了去年深秋和今夜不同時空下臘葉的前世今生及相關抒懷,其中也不乏自憐自傷的情愫。
(一)自憐:臘葉的自喻
細讀文本,不難看出魯迅的自憐情結,而“臘葉”其實也是一種自喻。
1.獨特性。毫無疑問,魯迅先生個性獨具,為人為文張力十足,而即使是聚焦在不同文體上,亦可呈現出不可踵武的某些特征——各類極具創新性的文體形式獨到(小說、散文詩、雜文、散文等各具風格,但也有文體互涉),而主題關聯和意義指涉卻又縱橫交錯,頗具殺傷力、沖擊力和寓言性。這也可以理解,為什么魯迅沒有長篇卻通過他的文字可以建立起紙上的宏闊博雜的“國族寓言”(National Allegory)。 《臘葉》亦是如此,魯迅首先關注的是“臘葉”前身的獨特性。
魯迅首先鋪陳了楓樹和楓葉的整體狀況,“去年的深秋。繁霜夜降,木葉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楓樹也變成紅色了。我曾繞樹徘徊,細看葉片的顏色,當他青蔥的時候是從沒有這么注意的。他也并非全樹通紅,最多的是淺絳,有幾片則在緋紅地上,還帶著幾團濃綠。”因為深秋時楓葉變換了顏色,反倒比青蔥時更惹人注目。可以感知,這既是寫樹(葉),其實也是寫人。某種意義上說,有閱歷、有積淀的人生遠比年少輕狂或青春的單純值得矚目。接著,魯迅細描了“病葉”,“一片獨有一點蛀孔,鑲著烏黑的花邊,在紅、黃和綠的斑駁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視。”不難看出,此片病葉更顯獨特,雖有殘缺,但卻引人注目。當然,這也可視為中年魯迅自身的狀摩。
許廣平寫道,“持久而廣大的戰斗,魯迅先生拿一枝筆橫掃千軍之后,也難免不筋疲力盡,甚至病起來了。過度的緊張,會使眠食俱廢。這之間,醫生的警告,是絕對不能抽煙,否則吃藥也沒有效驗,周圍的人們都惶恐了。在某一天的夏夜,得著他同鄉人的見告,立刻,我們在他的客廳里,婉轉陳說,請求他不要太自暴自棄,為了應付敵人,更不能輕易使自己生起病來,使敵人暢快,更使自己的工作無法繼續。我們的話語是多么粗疏,然而誠摯的心情,卻能得到魯迅先生的幾許容納。后來據他自己承認,在《野草》中的那篇《臘葉》,那假設被摘下來夾在《雁門集》里的斑駁的楓葉,就是自況的。而我卻一點也沒有體會到,這是多么麻木的呢!” 上述文字,一方面寫出了魯迅工作狂的某種病態,覺得自己可能短壽因此不珍惜身體甚至有種趕快做的自暴自棄與積極進取的矛盾心態;而另一方面,他卻又是自憐的,甚至連許廣平亦未察覺。
2.自存。面對“病葉”的獨特魅力,魯迅的反應是,“我自念:這是病葉呵!便將他摘了下來,夾在剛才買到的《雁門集》里。大概是愿使這將墜的被蝕而斑斕的顏色,暫得保存,不即與群葉一同飄散罷。”不難看出,文字中不乏自憐自愛,同時也解釋了自存的原因。
1942 年,作為編輯并與魯迅交往甚密的孫伏園曾經披露, 魯迅創作《臘葉》時對他說過這樣的話,“許公很鼓勵我,希望我努力工作,不要松懈,不要怠忽;但又很愛護我,希望我多加保養,不要過勞,不要發狠。這是不能兩全的,這里有著矛盾。《臘葉》的感興就從這兒得來,《雁門集》等等卻是無關宏旨的。” 雖然不能兩全,但魯迅在文本中的確也表達了一種自愛,即使是“暫得保存”,但總可以留下一些顏色;而由寫景回到人自身,好好珍惜自我,生產出更多有意義的文學作品,也是一種自我描述、確認和對才華的愛護,甚至也是對關愛自己的人士的積極回應。
如果我們坐實魯迅敘述的時間性,“去年的深秋”也即1924年12月,檢索魯迅的創作和發表,可以發現,12月22日魯迅修訂了其演講稿《未有天才之前》并加以發表。而在此文中,魯迅主要批評了三類有害于天才產生的事物:如“整理國故”,褊狹的“崇拜創作”自我國粹化和“惡意的批評”;同時也主張做培養天才的泥土的重要性,“泥土和天才比,當然是不足齒數的,然而不是堅苦卓絕者,也怕不容易做;不過事在人為,比空等天賦的天才有把握。這一點,是泥土的偉大的地方,也是反有大希望的地方。而且也有報酬,譬如好花從泥土里出來,看的人固然欣然的賞鑒,泥土也可以欣然的賞鑒,正不必花卉自身,這才心曠神怡的——假如當作泥土也有靈魂的說。” 魯迅當然不會自詡天才,但卻一直身體力行、腳踏實地的擔負著培養天才的泥土的重任,比如嘔心瀝血培養青年人才等,這當然也是一種自存——體現自己的價值,也傳遞自己的思想。
(二)自傷:病葉的易逝
依照常識,時間就是一把殺豬刀,對人對物皆然。《臘葉》中亦有一種對生命哲學的感傷和嘆惋。
1.生命易逝。到了一年后的今夜,“他卻黃蠟似的躺在我的眼前,那眸子也不復似去年一般灼灼。”而更耐人尋味的則是魯迅的感喟。
“假使再過幾年,舊時的顏色在我記憶中消去,怕連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夾在書里面的原因了。”這是作者“我”的主體介入,同時也是今夜的“我”對一年前的“我”的慨嘆:消失的不只是“病葉”斑斕的顏色,還有記憶的遺忘。這表面是說“病葉”,其實亦是在談論彷徨時期的大家的健忘:新文化運動陷入低潮期、國粹國故極易死灰復燃,在新舊對立新依舊羸弱之際,魯迅先生亦有一些感傷。
接下來的還有耐人尋味的對比,“將墜的病葉的斑斕,似乎也只能在極短時中相對,更何況是蔥郁的呢。看看窗外,很能耐寒的樹木也早經禿盡了;楓樹更何消說得。”回應開頭描寫去年深秋的情況,次序是從樹到葉到病葉,本段則是從病葉到青蔥楓葉再到楓樹(其他樹種),次序相反。這樣的層進互相映襯,甚至對稱,結構井然,也更容易讓人慨嘆生命的自然輪回與殘酷,如人所論,“它是魯迅對生命境遇的本真書寫,是魯迅回歸到生命本體的感悟。‘臘葉承載著魯迅真實的生命感悟和樸素的生命意識,蘊含著深刻的生命哲學。”
2.無暇他顧。在感傷的同時,魯迅先生也精心設置了一些繁復的張力拉伸,“當深秋時,想來也許有和這去年的模樣相似的病葉的罷,但可惜我今年竟沒有賞玩秋樹的余閑。”一方面是繼續嘆惋,但也順應規律,或許可以再找到相似的“病葉”;但同時筆鋒一轉,找尋的主體卻又無此意愿了,所以“病葉”其實又成為一種獨特的感傷存在。
《臘葉》末句亦有再闡述的空間。沒有余閑一方面證明自己心境可能不同了,但另一方面卻也可能因為忙碌或有更重要以及有意義的事情處理,如郜元寶所言,《臘葉》暗示了“柔情的短暫和戰士生命的粗糙必有的矛盾”。
而在5天后,1925年12月31日,魯迅書寫了《〈華蓋集〉·題記》,也不乏對生命的嘆惋,但同時又堅守的心境,“現在是一年的盡頭的深夜,深得這夜將盡了,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經耗費在寫這些無聊的東西中,而我所獲得的,乃是我自己的靈魂的荒涼和粗糙。但是我并不懼憚這些,也不想遮蓋這些,而且實在有些愛他們了,因為這是我轉輾而生活于風沙中的瘢痕。凡有自己也覺得在風沙中轉輾而生活著的,會知道這意思。” 同時,更進一步,書寫這些雜文顯然不只是一種自我的滿足和愉悅,同時亦為同路人、有心人士提供精神支撐和會心的感悟。
二、“個”的深化:自剖自強
需要指出的是,魯迅在《臘葉》中自憐但不自戀,自傷但不自殘。相反,文本中亦不乏自剖自強的追求,這也就跳出了小雞肚腸、小打小鬧式的攬鏡自戀窠臼。
(一)自剖
魯迅素來有自我解剖的習慣和勇氣,而在貌似寫景的《臘葉》中卻也有呈現。
1.沉重感。錢理群先生說,“在寫《臘葉》的時候,魯迅正面臨著死亡的威脅,從某種程度上說,魯迅寫《臘葉》,是留給后人的遺言。所以他在文章中說,希望‘愛我者、想要保存我的人不要再保存我。這也就是說《臘葉》是魯迅最具個人性的一個文本,是作為一個個體生命,在面對死亡威脅的時候,一次生命的思考。……《臘葉》這篇文章寫的正是生命的深秋的季節,但卻如此的燦爛,烏黑的陰影出現在紅、黃和綠的斑駁中,這是生和死的并置和交融。” 錢先生的分析結合魯迅個人經歷、情景交融顯得特別精彩。考察1925年12月魯迅日記,創作《臘葉》前就有三次“往山本醫院診”的記錄(分別是12月4日、10日、19日),我們當然知道疾病對病人的潛移默化影響,而對自己很苛刻、善于忍耐的魯迅除非迫不得已,一般不會主動麻煩醫生。
再讀對“病葉”的細描,“一片獨有一點蛀孔,鑲著烏黑的花邊,在紅、黃和綠的斑駁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視。”其中既有熱烈又有凄冷,而蛀孔就好比魯迅身體里肺部的穿孔,同時又可以是彷徨時期的心靈創傷隱喻,甚至可以感受到一種凝視治下的復雜的病態迷戀,這何嘗不是一種疾病的隱喻 (或明喻)呢?從此意義上說,《臘葉》并非是一種簡單的向情人示愛的詩篇,一如李玉明所言,“需要指出的是,《臘葉》決不像是獻給情人的詩章。散文詩中,詩人毫不隱瞞他的倦怠和頹唐。愛情帶給他的心理負擔,似乎大大重于帶給他的歡愉”。 而這更像是魯迅的一種自剖。
2.悲劇感。不難看出,《臘葉》中同樣存在著悲劇感:比如“病葉”歷經一年就難以光彩依然。韶華易逝,何況是“只能在極短時中相對”的“病葉”?如前所述,正因為“病葉”是魯迅的自況,我們從文本中既能夠讀出魯迅順應天時和規律的豁達和洞察,又能夠感受到其潛在的無奈與悲劇感,而“可惜我今年竟沒有賞玩秋樹的余閑”文字中其實亦有一種敗落的氛圍。
某種意義上說,其中既有一種彷徨感,又有一種“中間物”心態,雖然燦爛、斑斕,但終會消失;反過來,也因會消失,更要努力做事,畢竟,這斑斕存在過,如人所論,“和《野草》其他篇章一樣,它同樣是魯迅對自我及其心態的一次調整,同樣是魯迅將解剖的利刃刺向自身的結果。雖然在這一重新認識的過程中,魯迅發現自己身心兩個方面都面臨著尷尬而難堪的處境及其不可避免的悲劇性命運:是‘病葉,不能珍藏,而且最終將在時光的長河中泯滅、消失,但是,敢于將解剖的利刃刺向自身,敢于確認并正視自己的悲劇性歷史地位和難堪的現實際遇,這本身就包含著一種罕有的勇氣和向命運抗爭的可貴精神” 。
(二)自強
正如魯迅先生戰斗的韌性和反抗絕望的堅強類似,《臘葉》中亦有自強的精神追求。
1.廣闊的愛。有論者指出,“可以說,在魯迅的生命哲學里,青春、生命,當然也包括愛情,歸根結底都是‘只能在極短時中相對的,這是魯迅對于生命的一種徹悟,同時也是推動他‘趕緊做、不斷前行的最大動力”。“在這個意義上說,魯迅與許廣平之間的愛情關系這一背景對于《臘葉》的寫作并不是特別重要的……把《臘葉》置于這樣一個系列文本中,考察其思想和情緒的一致性和連貫性,或者可以收獲對這一文本的更深入的理解。” 所論很有見地,《臘葉》的主題可能既關聯了愛情,又可能是一種超越。而如前所述,其中的慨嘆既有針對生命、死亡哲學甚至是天時運轉規律,同時又不乏魯迅對自我的一種認真審視、反思與解剖。顯而易見,這種自愛亦是廣闊的。如果拓展開去,這里的“我”可以是小我,亦可以是大我,即魯迅所言的“立人”的人——國人,然后是“立國”。
同樣,如果我們把《臘葉》的主題視為愛情的獻辭,其中也有一定的玄機。有論者指出,“魯迅通過《臘葉》這篇作品,揭示了存在于人們之中的普遍的愛的誤讀,昭示了作者對真正的愛的渴求的孤獨情懷。同時,作者以此引導人們對真正的愛進行思考: 你的愛是否建立在理解與尊重的基礎上?” “理解與尊重”當然是相愛著的人兒的重要基礎與共通要素,但在我看來,在此文本中魯迅亦有其他蘊含:①要堅持自己的獨特性、自愛,有追求;②要反思自身的缺憾,同時承認愛的有限性和即時性。
2.民族魂追求。《臘葉》的末句的確開啟并暗示了魯迅的其他追求,那就是和他被追認的“民族魂”角色相對應的工作。
我們要看到,一方面,魯迅看到了自己的“中間物”角色和平凡性,如日本學者片山智行在《魯迅〈野草〉全釋》一書中所言,強烈具有“進化論”觀念的魯迅,并不認為自己是“新文化主將”,而是認為,“應該和光陰偕逝,逐漸消亡,至多不過是橋梁的一木一石,并非什么前途的目標,范本”。 他亦有自己的缺點,以及面對挫敗之后的彷徨、孤獨、沉重與悲劇意識。
另一方面,我們也要看到魯迅的獨特追求,如肖新如在《〈野草〉論析》一書中認為,“《臘葉》通過楓葉兩種不同的境遇中的不同姿態和顏色,寄托了作者寧愿在艱苦條件下斗爭,而不愿在安逸的環境中生活的志趣等”。 換言之,這種斗爭指向了敵人、對手,甚至亦指向了自己和同道,只要是劣根性,無論其各種內容,還是其生成機制、制度、載體等都是批判對象。
結語:有論者指出,“可以說,《臘葉》中向讀者透露出的從第一次看到富有生機的‘病葉時的希望到一年后看到‘蠟黃似的躺在我的眼前的‘病葉時的失望,再到隨后重新建立起‘也許有著和去年的模樣相似的病葉時的‘自欺的希望這一過程,表面上似乎宣告了希望的肯定力量的勝利,而實際上,希望的重建也在暗中構成了一種對希望真實性的否定力量。這種對希望的否定與對希望的肯定二者之間的關系,正是他者話語與自我話語的關系的一種寓言性顯示” 。這種論述很好地揭示了希望VS.失望話語之間的對話關系以及豐富張力,而這恰恰呈現出“自”的糾葛。在我看來,《臘葉》中呈現出耐人尋味的有關自我的反思性:一方面是以“病葉”自喻的自憐自傷,既強調和珍視個體的獨特性,又感慨生命的易逝和短暫;另一方面又是自剖自強,其中既有對沉重感和悲劇感的流露,同時又更強調廣闊的愛以及更堅韌宏闊的精神追求。一篇貌似樸實的散文詩中卻有如此豐富的內涵。